长发如瀑布般飘落下来,被满含花香的风吹拂着,他的朝廷、他的姬妾、他的子民、他的江山,终于沉入一片黑暗。他以死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真正的逃亡,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公元一六四四年,大明王朝末代皇帝崇祯,披发跣足,踉踉跄跄地攀上景山,在寿星亭附近一棵大树下,投缳而死。
崇祯就这样,死在众所周知的史书里。很多年后,当人们登临景山时,还为崇祯究竟在哪棵树下吊死而争论不休。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在这个强盛朝代行将落幕的最后几分钟里,最令人震惊的事实,不是皇帝的死,而是宫殿里四处升起的火光。崇祯在自杀前的最后一刻,透过白绫围成的取景框,看到了他的浴血宫殿。他伸向白绫的头颅于是停顿了一下,不是对死亡的犹豫,而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大火映红了他吃惊的表情。那是他从未目睹过的景象,那座被无数诗人和铺张、奢靡的句子描绘过的神秘宫殿,正在大火中战栗和挣扎。空气在晃动,大火灼伤了空气,使它不停地抽搐,眼前的景物也跟随着它晃动,像水流里的倒影,虚幻,缥缈,但它又那么近,那么真实,他感觉得到火的温度,也听得到宫殿在火中的呻吟,他的皮肤和内心,都感到灼痛。那些零散的火光,在风中聚拢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那些洁白坚硬的玉石栏杆,仿佛冬天的残雪,转眼间就融化了。他沉默了,手攥白绫,不知所措。
公元一六四四年的阳春三月,北京的天气格外异常。不久前刚刚降了一场瑞雪,暖湿气流便接踵而至,天气突然间变得温煦起来。气候,像时局一样,动荡不定。崇祯在坤宁宫里搂着一个陌生的妃子度过最后一晚的时候,李自成的军队已经破了平则门、彰义门、德胜门和西直门,向皇城弥漫过来。崇祯听到内侍的报告后,沉默片刻,只说了四个字:“大势去矣。”取出宝剑,向妃子的心窝刺去,那名年轻的妃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咽了气,俊秀的面孔定格成一尊狰狞的蜡像。崇祯提着剑,跑到寝宫外面,借着清晨的光线,用袍袖拭去剑刃上的血迹,然后,把那把剑举到半空,爱惜地欣赏着。就在他把宝剑从视线中移开的一刹,他看见庭院里的花都开了,红的桃花,白的玉兰,在宫墙的映衬下,典雅艳丽。憔悴的花香令他感到有些恍惚,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定了定神,就向后宫一路杀来。在他的身边,后宫嫔妃依次倒下,他来不及辨识她们的面孔,喷溅的血,像一道光环,跟着他跑。当他的剑举向他的女儿——长平公主的时候,他停顿了片刻,因为他看见女儿白玉似的面孔上挂着两行泪,他闭上眼,手起剑落,长平公主用胳臂一挡,那只玉臂便飞了出去,落在她父亲的脚边,温柔的手指,如小时候的撒娇,轻轻拢住了父亲的脚跟。
现在,在他的宫殿里,有数不清的刀刃在飞舞,此起彼伏。他的宫殿,正在变成一台巨大的杀人机器,农民军的刀刃,如机器上的齿轮,精准地啮食着它昔日的主人。三大殿空空荡荡,朝臣们都跑光了,所有的刀刃向后宫席卷而来,继续着崇祯未竟的事业。刀刃与冰肌玉肤撞击后,发出玉磬般的声音,像音符一样,彼此连接,悦耳动听。血在飞,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珠圆玉润,女人们寻找着火的缝隙,惊慌地奔逃。景山上的崇祯看清了一切,玉碎宫倾的景象,只有崇祯这一名观众。他看到的是一幅无比神奇的景象,他看到了后宫里无边的花海,在宫墙间交织错落,看到猩红的血,正在花丛中蔓延,直到红色,弥合了所有的缝隙,在他的视野里连成一片。
宫殿在他的眼里正在变成一座鲜血淋漓的坟墓,这似乎更接近于宫殿的本质——它本身就是一台杀人机器,它的功能,就是不拘一格地杀人,而它的奢华,只是它的诱饵而已。崇祯在这里不知杀了多少人,即使在大明王朝历史的最后一天,他雪白的刀刃也没有停止工作,而最后一个被杀者,就是崇祯自己。昨夜与妃子做爱的时刻,他心里仍然牵挂着农民军攻城的进度。现在,太阳已经升起,他终于什么都不用想了。他的唇边,漾出一缕如释重负的笑意。他知道,这一诱饵再一次发挥了它的功能,新的受骗者已经应运而生。他暂且不知道,宫殿新的主人是谁,是那个头戴毡笠、身穿缥衣、乘乌驳马的李闯王,是他的陕北同乡张献忠,还是远在山海关外以静制动的多尔衮,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经过一系列野蛮的绞杀之后,终会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屁股,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他得到的将不只是荣耀和权力,还有死亡和恐惧。宫殿以恢宏的口吻重复着它的谎言,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都将在未来重演。只有景山上的崇祯,能够看到宫殿未来的景象。他不是一个短暂的皇帝,紫禁城二百年的历史,好像都施加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他对宫殿的咒语了如指掌,尽管他励精图治,但他的决心在宫殿的咒语面前不堪一击。他对宫殿未来皇帝的年号一无所知,不知道自顺治、康熙至光绪、宣统,将有十只形态各异的屁股坐在他从前的位置上,但他知道那咒语在未来的岁月中依然存在,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个王朝的结局。景山上的崇祯,高瞻远瞩,看到了二百多年后的景象——它就像二百多年以来的景象一样地清晰——不是歌舞升平,而是一片狼藉。他依稀看见一个皇帝,在太后、妃嫔们的陪伴下,突出重围,在北方一条荒寂的道路上苟延残喘,他看到宫殿里的阴盛阳衰,原因是宫殿本身就是一个阴气极盛的场所,男人们曾经剽悍的生命力急剧枯萎,宫殿里的皇帝,将一个比一个虚弱,皇帝子嗣的难以为继,就是证明,而宫殿里几百年的阴气,都将聚拢在某一个妃子的身上,使他有朝一日凌驾于所有的男人之上。
他闭上眼,感觉到血液正在薄薄的眼皮里汩汩流动,他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红色,一种黏稠的半透明状,像是蒙上了血的颜色。他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将头发拢到他的面前,覆盖了他年轻瘦削的面孔。后人说他以发覆面,是因为他无颜再见列祖列宗,也有人说这只是他金蝉脱壳的一个计策,因为每次宫变之后,前任皇帝的下落都会成为悬念,他会像朱允炆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如果他知道这些,他也许会发笑,因为他这样做,只为让那个如影随形的血朝廷从他的眼前彻底消失。他不愿意那一景象在他死后仍然缠绕着他。长发如瀑布般飘落下来,被满含花香的风吹拂着,他的朝廷、他的姬妾、他的子民、他的江山,终于沉入一片黑暗。他以死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真正的逃亡,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有一种解脱感,这种解脱感使他在向着白绫纵身一跃的时候,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他无法分清那是真实的肉体,还是已经化成了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