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是皇帝的家,这里的一切,都以皇帝为中心。皇帝,是这个家的家长,这里的一切,都必须听从皇帝的旨意。这是我很多年后才明白的道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宫殿始终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枷锁存在的,这个巨大而沉重的枷锁,对于一个营养不良的儿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我幼小的身体,必须听从宫殿的号令,根据宫殿的旨意,出现在每一个应该出现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的身体是宫殿内部的一个零件,它不能独立存在,宫殿以不可置疑的态度取消了它独立存在的理由。
现在,空旷的寝宫需要我的存在,为此,我必须告别皇额娘温暖的被窝,回到养心殿冰冷的龙榻上。恐怖再次席卷而来,吞没我小巧的身体。我怕黑,更怕黑色中的白色,范长禄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过鬼魂的故事,以此告诫我不要在夜里在宫殿里乱跑。各种凶险在黑夜里埋伏,令我不寒而栗。那些白色的鬼魂在想象中变得日益强大。在黑夜里,我的想象异常发达,犹如我的听觉异常敏锐。我时常听见夜里的哭声。我甚至能够分辨出哭声的方位。若隐若现的哭声,如深夜里的寒气一样,从门缝钻进来,把我的身体紧紧缠绕住。我会想象在那哭声的后面,一定跟随着一个赤脚披发、一身缟素的女人,仿佛一个白色的精灵,抑或一个复仇的鬼魂。我会在第二天从太监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同治皇帝的又一个妃子,悬梁自尽了。失去了丈夫的妃子在这个女人当家的王朝里已经走投无路。太监们正忙碌着将尸体抬出西华门,埋掉。
在乾清宫的西南檐角上,有一只野猫蹲伏在那里,用它敏锐的目光扫视着宫殿的夜色。月光如水的夜里,能看到它的轮廓——它埋伏在脊兽中,一动不动。宫殿巨大的飞檐像一艘船,飘浮在漆黑的夜色里,而那只野猫,则像船头的一只怪兽,四只爪紧紧地抠住飞檐的边缘,高昂着头,发出长长的嘶叫。它每夜都叫,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和旷远。每天天不亮,我就会被范长禄叫醒。我的身体在昏蒙中被他拖出被窝,尽管它表现出对被窝的顽固眷恋。夜色中那条通往长春宫的漆黑道路(一条被称为西长街的漫长夹道)等待着我。有时,我在恍惚间,会透过稀薄的月光,看到那只野猫漆黑的身影,在它的北面,景山的万春亭血肉模糊地悬在高处,太监们说,那个吊死的前朝皇帝,就潜伏在那一片密集的树林中,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巨大的宫殿。风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悲鸣,从山上奔泻下来,从宫殿的每一个庭院中漫卷而过。有时我会觉得,那个吊死鬼,也会披着他巨大的黑色斗篷顺着山势飘落下来,栖落在从前的庭院里。我的脖颈可以感觉到他巨大的斗篷卷起的寒气。
我就这样在醒与梦之间反复游离。我的睡梦,如一条弹性十足的橡皮筋,被那条道路抻长,直到我跪在亲爸爸面前,我的头脑仍然停留在梦的世界里。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是由无数个昏蒙的凌晨组成的。那个凌晨自我被亲阿玛从醇王府带到宫殿时就开始了,像一条粗黑的蛇,逶迤到现在。我会在这个严肃的场合情不自禁地打盹,并为此接受亲爸爸的严厉训斥。亲爸爸的巴掌会重重地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则在一声本能的惊叫中结束自己的梦。我几乎每一天都是在响亮的巴掌声中开始的。响亮的巴掌比鸡鸣更加准确地为我一日的开始报时。
有一天,当巴掌又一次准确地为我报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乾清宫台基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我揉搓着眼睛,看见一枚混沌的太阳正从景运门的背后升起来,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遮住了太阳,是范长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在这里,只是依稀记得夜晚恐怖的宫殿,记得夹道间鬼鬼祟祟的宫灯,我冰凉的脚板踏着宫殿里漫无边际的青砖奔跑。我想逃出那座阴森的宫殿,为此我不止一次地从范长禄的视野里失踪,范长禄会在每一个夜晚把我安放在寝宫的被窝里,但在凌晨,他来叫起的时候,却不知我在哪里。这令他苦不堪言。他在寝宫的门口设置了“岗哨”,派太监在每天晚上值班,但在枯寂的宫殿的夜晚,“岗哨”也有打盹的时候,所以他们总会在凌晨时分见到一个空空的被窝。他们从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寝宫的,巨大的宫殿为我提供足够的藏身之所,可能是某一个廊柱的背后,也可能是石兽的下面。但宫殿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出去的路。它像一个迷宫,把所有的路纠结在一起,并最终打成一个死结。我记得自己冰凉的脚板在青砖地上发出的声响,那种细微的响动,在层层的宫墙上弹射着,发出一连串的回声。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那无休止的回响,鹭鸶和白鹤飞起来,就连角楼上的风铃也不安地晃动起来。我怕了,停在一片黑暗中,不知自己在哪里。
恍惚中,我听见有一个人在叫喊我的名字:“载湉——载湉——”女人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无比轻柔。我没应声,却感觉到一团白色的身影飘忽而至。我睁不开眼,所以无法看清她的面目,如果我睁开眼睛,目睹那团白色的鬼魂,或许,就会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在我的梦里,她长发垂肩,又觉得那不是发,是气,是雾,在夜幕里飘。我“看见”她的“手”伸过来,捂住我的脸,嘤嘤地哭着,说:
“孩子,你咋跑这来了?额娘到处找你,找得好苦!孩子饿吗?孩子渴吗?孩子困吗?孩子回家吧,回家,自己家,你四岁时,还没断奶,就离开了家,现在总该回来了吧!额娘还以为你跑丢了,再不回家,额娘就该急疯了。”
我在梦里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仔细想着,试图从微弱的记忆中寻找线索。终于,我想起一张脸,一张隐藏在人群中的脸。没有人告诉过我,那个女人是谁,但是我的目光依旧能够越过面前各式各样的脸,落在那张脸上。那张脸并不显眼,总是站在别人的后面,俯下身,对我三拜九叩,隔着很远的距离,与其他人步调一致。但对我来说,只要那张脸出现,所有的脸就都不重要了。上朝时,我茫然的目光,终于在她的脸上找到了依靠。那是一张文秀、忧郁的面孔。每与我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噙满泪水。看得出她是强忍着,眼泪才没有落下来。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像我注视她一样,目不转睛。后来我才知道,是亲爸爸不让她说话。她不能单独见我,只能与众人一起,来养心殿参拜。我甚至不知道她就是我的生母,但我确信,她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
终于,我碰触到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我的梦游在那里戛然而止。黑暗中有一个人抱住了我。夜风吹过紫禁城,吹进我的梦,我恍惚中睁开眼,看见月光勾勒出亲爸爸瘦削的身影,亦真亦幻。她抱得很紧,我疼得“哦”了一声,这时她的泪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又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
“孩子,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大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不知那天夜里我怎样回到自己的床上,不知亲爸爸如何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中消失。范长禄再次把我掴醒之后,望着宫殿清晨飘浮的气雾,和檐脊上稀稀落落的鸟,我心里感到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