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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囚禁中的皇后传递食物的，是一个姓刘的小太监。我知道他，是因为他后来被当着所有内廷太监的面用乱棍打死了，我躲在太监王商的身后，看见了他的脑浆从被击碎的颅骨中喷薄而出，如丝如缕，在空气中悠然地飘荡。但当时站在崇绮面前的，是一个脸色酱红、肌肉结实，说话带山西口音的御膳房太监。他曾在传膳的途中偷吃了一口御膳，被发现了，险些丢了性命，是崇绮保了他，说年轻人贪嘴，没什么大不了，小刘子没有说，他是饿急了，新来的太监，都会受老太监的欺负，占用他们的饭，只给他们留很少的一点，他忍住了，没有说，否则他可能真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些都是王商告诉我的。崇绮在没人的时候，悄悄从官袍里掏出一份干粮，交到他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躲开别人的视线，把干粮送到皇后的宫中。小刘子接过干粮，脸上绽开无邪的笑容。
据说在守卫皇后寝宫的太监中，有小刘子的山西同乡，小刘子假装去看他，然后趁人不备，将干粮悄悄塞进皇后的宫门。第一次将食物塞进去的时候，他的心嗵嗵直跳，脸上的红晕半天褪不下去。他很怕遇见别的太监，否则他们看到他的表情，一定会感到惊异，而面对他们的质问，年轻的他会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所幸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他的紧张，纯属自作多情。想到自己偷食皇帝干粮都大难不死，他的心就安稳了许多。
他开始把它当作一种冒险，一种穿越宫廷禁令的趣味游戏，这为他枯燥的宫中岁月平添了几许刺激。或许有一天，当他老态龙钟的时候，他会向年轻的太监们夸耀他不平凡的宫中履历。那时的他不会想到，他将永远没有夸耀的机会。但不论怎样，很长时间，他成为阿鲁特皇后唯一的食物来源。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冒死送出的食物，皇后一口也没有动过，因为倔强的皇后把这一切都当作了太后的安排，一种蓄意的羞辱，因而她对太后制定的游戏规则不屑一顾，而那些食物，无一遗漏地被老鼠享用了，一点也没有浪费。
一场雪后，北京城就很久没有再降雪了。天气一天天地温煦起来，在小刘子的身边旋转着，透过清冽的空气，他嗅到了春天将来的时候泥土里散出的潮湿的香气，像积蓄已久的酒香在某一时刻里的突然迸发。庭院里空寂无人，海棠树的枯枝投下清晰的树影。小刘子并不知道，干枯的树枝开始变得湿润，渐渐泛出一抹绿意的时候，皇后如花的生命正在迅速枯萎，她在黑暗中伸出的手臂握不住一只救援的手。小刘子与她一门之隔，却永远挽救不了她。他只是一个太监，偌大的宫廷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零件，他无力改变宫殿的规则，他甚至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那时他正陶醉在冬末春初夜晚空气的香甜里。他趁着夜色悄悄潜进冷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他身体的内部和外部，都被这种清冽的空气充盈和围绕，像酒醉般，飘飘欲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丝毫的察觉。他像往常一样，从怀里掏出干粮，迅速塞进被封锁的宫门。食物被宫门卡住了，他正想用力往里塞，他的手突然被两只枯槁、惨白的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猛然回头，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色身影，他恐怖地大叫一声，自己的魂魄，在叫声中飞出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