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七月底了,我不在您的身边。您暂时别为我准备房间,但也别以为我的来访已经泡汤:或许在八月。
过去几周里,好多次我就要通报准备启程,每当此时,一股特别的暖流就会涌入自己近乎黏滞的心灵;可是另一方面留住我的,便是这神奇的瓦莱:我那时兴之所至来此一游,下行到谢尔和锡永;我给您讲过,去年收获葡萄的时节,我初次见到这些地方,仿佛就被一种奇特的魔力镇住了。西班牙与普罗旺斯如此奇异地融合于此地的景色之中,这种情景当时简直令我感动:因为在战争 的最后几年,两处的风景曾经那么强烈、那么肯定地对我诉说,胜过其他一切;现在发现它们的声音合而为一,在瑞士的一条开阔的山谷里!而这种相像,这种同族的相似并非幻觉。最近在一篇瓦莱 的植物概览里我还读到,某些花儿出现在这里,但它们通常只生长在普罗旺斯和西班牙;蝴蝶的情况也是一样:一条大河的神灵(罗纳河对我而言始终是最神奇的河流之一)就这样把天赐之物和亲缘关系带到各国。这里的河谷如此宽广,气势恢宏,点缀着一座座小山岗,远方又是莽莽的群山,绵延环绕,于是眼前始终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场景,魅力无穷,或可说是山丘布置的一盘棋局。恍若山丘仍在移动并重新分布——随视角的改变,每次都摆出令人惊叹的新的景观阵形,其节奏委实给人以创世之感,古老的房屋和城堡也随着视觉游戏频频变动,因而平添了几分魅力,就是说它们本来大多以山坡上的葡萄园、树林、林间草地或灰色的岩石为背景,与此十分相配,犹如壁毯上的画面;因为最难以言状的(几乎静止的)天空从远方照应着这些远近搭配的景物,以一种如此灵性的空气赋予它们魂魄,于是景物之间的特殊配合,酷似西班牙,在某些时辰好像透出一种张力,在星座的星辰之间我们仿佛感受到的那种张力。
现在该谈谈我不能动身的特殊原因了:大概三周以前,我(与我的客人一道)离开埃托伊 ,当时这里有人答应为我们提供一座小房子(我们不想长住旅馆),最初的考察表明它不适用;我们在周围看了好几处房子,时间过去了;后来突然出现了一幢楼房,极具诱惑力。这个古老的小城堡,一座塔楼,楼体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搁栅平顶和部分设施(箱子、桌子、椅子)出自十七世纪,它可以出售或租赁。价格十分便宜,但还是远远超过了我也许能够兑付的瑞士法郎。就在上周,我的一位朋友,来自温特图尔的莱因哈特家族,他早已知道这座所谓的穆佐小城堡,他租下了这座房子供我使用!我明天就搬出去,在这个有些严酷的环境里试住几天,它如同套在人身上的一副甲胄!现在我必须经受它,不是吗?就像曾经经受的一切。在找到一个热心服务的能干人之前,我的女友在此,可以代理简单的家务,要是一切顺利,我就可以同一个女管家在穆佐住上一些日子。这里离谢尔大约下行二十分钟,山势相当陡峭,气候不怎么干燥,四周是一片温馨的田园,一道道泉水奔流而下,一眼就能望见河谷、重重山冈和神奇幽深的天穹。还有一个乡村小教堂,坐落在左上方的葡萄园中(明信片上看不见了)。明信片对穆佐有失公允,花园里的树木现在长高了许多,人们也看不见那棵苍劲的老白杨树,只能想象,明信片右边之外,再往前走几步。小城堡的外观得配上杨树才别有韵味,从那里也能望见小城堡。我自己称之为“小城堡”,因为它是地地道道的中世纪小城堡,这里到处都是遗迹;这些城堡仅仅由这样一座坚固的堡身构成,里面包含了一切。入口在背面,您能看见那里伸出斜屋面:这一层(带有前面添造的长阳台)包括餐室、一间小内室和客房;配有厨房(一个时髦的凸窗间);以前的厨房全在下面底楼,一个单独的大屋子(现在用来存放园艺工具等等)。我已在三楼安顿下来。那里有我的小卧室,可以通过右边的玻璃窗采光,但还朝另一边支出一个小阳台,已贴近树身。旁边的双层窗和墙角处的下一扇窗户(在阳光照射的西面)属于我的工作室,昨天我们已将其大致布置完毕,全是现有的家具。这房间的魅力完全吸引住了我,让我充满期待——古老的箱子、十七世纪的橡木桌和古旧幽暗的搁栅平顶,上面刻着年份MDCXVII ;我说到魅力,但此时这并不准确:因为其实整个穆佐——总之它将我挽留下来——却也将一种忧虑和压抑逼入我心中;事到如今,我已经熟悉了它最早的历史;据估计它是德布洛内家族建造的;十五世纪它成了夏斯蒂利翁城堡的产业,十六世纪初,马里尼昂战役的前一年,伊莎贝尔·德谢芙龙和让·德蒙泰斯在此举行婚礼(这场庆典持续了三天,人们现在还知道所有宾客,以及他们有何表现)。蒙泰斯阵亡于马里尼昂,遗体被运回到穆佐那位年轻的遗孀身边。随即便有两个男人狂热地追求她,他们激情似火,难免发生剧烈的冲突,结果在决斗中同归于尽。不幸的伊莎贝尔好像还能不失尊严地承受丈夫的夭亡,但面对她自己尚未定夺的两个求婚者悲惨死去,她再也挺不过去了;她丧失了理智,趁关心她的老保姆乌苏勒不备,一到夜里就走出穆佐;几乎每个夜晚,人们都能看见她,“très légèrement habillée” ,缓缓走向米埃日,走到那两个痴情人的坟头。根据传说,最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人们在米埃日的教堂墓地找到了她,已经冻僵死去了。就是说,对这个伊莎贝尔,或者老是像一个钟摆从马里尼昂荡回来的死者蒙泰斯,以后人们得有所准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该大惊小怪。穆佐小城堡自从被我们清理出来,处处增添了光亮和家的温馨。像所有这类中世纪的房舍一样,这里的屋子透出某种农夫的诚实、某种粗犷,没有什么隐念……尽管如此——这个我没有忘记,紧靠我的卧室,在顶楼上——却有一间古老的所谓“祈祷室”朝向后面,一个粉刷过的小屋子,可以从前院进去,穿过一扇相当低矮的、保持完好的中世纪哥特式小门,上方的隔墙装有明显凸出的浮雕,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帧巨大的卐字!显然您现在看见,侯爵夫人,我暂时迷上这个穆佐了吧:我必须尝试这样。但愿您真的看见!当我从山谷走过来,每一次它都像一个奇迹立在这里,耸立于小花园那现已焚毁的玫瑰廊道之上,呈现出最古老的石料的颜色,一种灰紫混合的色调,可是在阳光下变成了金黄的铁锈色和褐色,又像是安达卢西亚的某些墙垣。
现在,请您代我衷心地问候所有的人——侯爵和帕沙 ,尤其是卡斯讷;如我所言,我尚未完全放弃前来拜访您的希望。我的当务之急是为冬天,即立刻为秋天,为安静的隐居和工作,替自己找到一处类似于“贝格” 的栖居。现在需要证明,穆佐是否足以充当此栖居,而且是为即将到来的一个时期。这里的冬天据说相当温和舒适,况且穆佐还有一种乡村特备的石炉,非常实用。假如瑞士能再次提供一个完全适宜的冬季庇护所,使我不必去国外找寻,我当然可能完全用不着出境旅行,因为这样会耗去时间,而我希望尽早开始秋季的隐居,好让它慢慢地过渡到一个长久的冬天。
但我若是不能与穆佐彼此更深地契合,而于八月前往克恩滕——普彻尔的夫人,N.W. 现在有可能在那里为我弄到一座确定的老式湖滨住宅(似乎如此)——那么我也一定会来波希米亚。我们可以一起浏览斯坦尼斯拉斯·德居埃塔的藏书,这已经强烈地吸引并召唤着我!但是,对于在我心中向劳钦 诉说的那一切,根本就无须任何其余的召唤了:我们上次相聚使我感到无比愉悦,但那也只是许多聚会的开端,因此它不但不该减少相聚几周的必要性,反倒使得再次相逢愈加迫切。
您的第一封信送到埃托伊时,我已经开始做许多艰难的事情;有一部分已经解决了,也许我能进一步做到不再痛苦,使自己的事情重新走上正轨,达到一种良好的平衡。我的女友会立刻离开穆佐,一旦我这里不再需要她的帮助。这个地方——是去年我同她一道最早发现的——也对她诉说着奇言妙语,就像对我一样。我希望,她那杰出迷人的绘画天赋将凭借此地的景色从各个方面得到证明。
我就此驻笔,尊敬的侯爵夫人。卡斯讷想待多长时间?要在您那里见到他,这当然非常有助于我决定日程,一旦我真的需要上路旅行。埃托伊直到现在都还美妙而友好。
非常非常想念您
始终是您的
撒拉弗博士
[1]
[1] 侯爵夫人给里尔克取的绰号。——德文编者注
撒拉弗意译为炽爱天使,即最高级天使。此绰号含有讽喻。里尔克总是热心帮助受情感困扰的女性,但在冷静的侯爵夫人眼里,这一切都是多余的自寻烦恼。——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