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谢,我相信。写信有多难啊!要写的太多了,这一周又白费了。你指出了岸。哦,玛丽娜,我完全是你的!处处,处处都是你的。
瞧,它就是你的回信。奇怪的是,它在夜间并不发出磷光。我也不认为会有这种奇迹。我在它的四周徘徊。我20 次想出发,可又 20 次被那个我所痛恨的、暂且还是我自己的声音所阻止。这也为你所预料到了。太准了!你知道吗,你一开口说话就总能超越概念,甚至是因崇拜而产生的概念。
前几天,我就这样向一个人表达了这个意思。写信给我的是一个我忘我地爱着的人。但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书信中随处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因此有时候会觉得对他人隐瞒这些信是一件痛苦的事。这痛苦又叫做幸福。
你并不明白全部情况。你让我坐下来工作。但是该怎样感谢你呢,因为你以此来减轻我的别离之痛,同时你两个多月来一直把一部分人和环境比作自己。
我谈论你,就像谈论一个开端。这一点该如何解释呢?就像人们对待珍品那样。像对待一件被满怀爱意地、小心地填满金子的东西。因为我已被你填满了,所以为这一态度而爱他们大家。为这种感觉,为这种对我显然会因之而腾升的那种东西的臣服态度。
等《施密特》 一写就,我马上给你写信。只有这样,我才能强迫自己工作。这大约是在三周之后。到那时我要向你谈很多事。你反正还是像住在这儿,并且完全觉察得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情。但是关于这一点,今天不再谈了。我再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将是单独一人了。
你的回信奇特、罕见。如果我关于合法之轰鸣(无限遥远的、充满神性高贵的轰鸣)的话,让你觉得与你最后那些关于出嫁的话相去甚远,那么就请你抹去我的那些话,好不再看见它们。实际上,我想用那些话来表达那构成你的书信之实质和气质的东西。
如果我们觉得我们已错过了春天,那么夏天、秋天和冬天里将会有机会和时间。我祝你在这些日子里幸福,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随此信附上一封在等待你的回信时开始写、但尚未完成的信。无论是那封信,还是这后一封——我在后一封信中向圣吉尔海滩的沙粒陈述了自己的胆怯、恭顺以及那为讨好空气所必须做的一切——你都不用回复。就让我们默默地生活、默默地生长吧。请别超过我,我已经落后了。七年来,我一直是一具精神的僵尸。但是我会赶上你,你会看到的。
我无法想象你可怕的天赋。总有一天我会猜透的,会本能地猜透的。你公开的、鲜明的天赋所具有的诱人之处,就在于能使让人变得崇高这件事成为一种义务。它把自由当作一种使命,当作一个可以在那儿与你相见的地方来强加予人。1917 年的夏天是一个自由之夏。我谈的是时代的诗歌,也是自己的诗歌。在《施密特》中,我的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个人命运得到了阐释,它是以这样的诗行疲倦地衰退的:
哦,国家的偶像,
自由的永恒前台!
世纪溜出了牢笼,
野兽在斗兽场徘徊,
手永恒地伸出,
伸向世纪阴湿的细雨,
用信仰训练鬣狗,
脚步永恒地迈着,
从罗马竞技场走向罗马教堂,
我们,地穴和矿井的人们,
我们以同样的标准生活。
到此为止,诗句是生动的,甚至可能是不错的。我是为了思维而援引这几句诗的。这里的主题中有你的影响(《终结之诗》中的犹太人、皈依基督教等等)。但你永久地、悲痛地把它当作象征,我则准确地将其作为一种经常的转化,近乎历史的宏伟规范:舞台转化为露天剧场的前排,苦役转化为政府,或者更好:看一眼历史,就可以想到,理想主义的存在,最有可能是为了让人们去否定它。
请原谅,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吹毛求疵的请求,请别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认真性而感到吃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波将金号》 中的这几句话:“没坐到锅旁去用午餐,默默地吃着面包和水……”这并非偶然的笔误,而是深思熟虑后的落笔。正是这个“吃”字是一个士兵用语,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兵营中的用语,而家里家外都常用的“灌”或“吞”等其他一些动词却并非士兵的用语。再说,这个词是从材料中得来的。我也正想问问你。像“冲甲板”“缆桩”这样一些词是否要加脚注?是否要将“吃”一词归入它们的行列并加个脚注?如果你同意这样做,我便想在星号下干脆附上一段文件上的引文:“喝不上热汤。因此船员们没有正规的午餐,只吃面包和水。”引自关于“波将金·塔夫里切夫斯基公爵号”装甲舰水兵暴动第七公文组的警察局档案,卷宗 1905 年第 3769 号。这是水兵库兹马·彼列雷金的供词。——当然,原件中使用的是旧体字。
还有一份题为《“波将金号”实情》的文件。是“波将金·塔夫里切夫斯基公爵号”装甲舰上的水雷机械兵阿法纳西·马秋申科下士写的。文件中有这样的话:“弟兄们,你们为什么不喝汤?”“你自己喝吧,我们要吃水和面包。”这份出色的回忆录(马秋申科在 1907 年被绞死,是阿泽夫 出卖了他)的整整一页都充满着这样的“吃水”。因此,有人居然会对这个字眼感到奇怪,这叫我吃惊。我认为,在语言的自然状态中,就是没有上述那些文件,我自己也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词来。脚注中只引彼列雷金一人的话就够了。
其他的脚注则用于一些相关的词。后段甲板——军舰的中部,被视为舰上最可敬、甚至最神圣的部位;缆桩——一个系缆绳用的小铁墩;冲甲板,就是冲洗甲板,要把所有入口处的舱盖都关严;炮台——军舰中部带有装甲的部位,有通道与机舱、鱼雷舱和弹药库相连;护板——一种铁质装置,用于大炮运动中射击时的瞄准;灶房——舰上的厨房;上甲板——一个小平台,它构成军舰中部设置的顶棚;后甲板——后桅以后的船尾部分。
也许,这一切全都没有必要。这样做太蠢了。你以为呢?
我真的多么痛恨我的这些信!但是,因为我将用《柳韦尔斯》 的续篇和尾篇来回答你的信,因为我无论写其他什么东西来代替这涂满了三页的关于脚注及折磨的胡言乱语,其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所以我只好把我忘乎所以的笨脑瓜的这些闪念都寄给你。玛丽娜,我说的是真心话,宿命论,也就是以整体的信念和对局部的长时间轻视,使我无所畏惧了。
我完全离开家庭已经一周了。去年冬天,家人常常以关于年龄和疾病的种种提示来打扰我。令人吃惊的是,痛苦却使人康复、使人年轻了。我突然看见了自己的久未察觉的生活。
请你原谅这封信、这些愚蠢的诗行和那些关于脚注的毫无用处的冗长废话。我在夏天里将写得很好,我将从下到上地回忆一切。我将写信给你,谈你,谈极限的东西,谈最珍贵的东西:谈绝对的、“客观”的你。还要谈我是怎样想象着与你相接触的。我在谈论,词语倒错的现象堆积如山。这是因为一切都成了生活。
我在等待来自英国的什么。也许只不过是你,也许是某种类似物。也许,相见得愈轻松,生活也就愈轻松。
你对关于调查表中最后一句话的问题做了回答。谢天谢地。你信中的诗句片段被我视为抒情力量和抒情高度之浓缩的典范。这多好啊,我们不是率先彼此唱这样的赞美歌的,而是早就跟着无数人的声音在唱。
但无论如何,我没去你那儿——这仍是一次错过,一个错误。生活又一次可怕地艰难起来。但这一次——是生活,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