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出自《利马市场上的水果》,多萝西娅·伊丽莎·史密斯绘,1850—1853年。
多萝西娅·伊丽莎·史密斯(1804—1864),十九世纪英国植物画家,以画南美水果而闻名,此幅是画家在秘鲁短暂停留期间绘制的。她的植物画包含了水果的植物学细节,比如果实的横截面和成熟的种子,并注明果实的当地名称和科学名,以及一年中可食用的时间等信息,其中有的物种在当时的欧洲尚鲜为人知。
石榴(拉丁名:Punica granatum),又称安石榴、山力叶、丹若、若榴木,千屈菜科石榴属植物。落叶灌木或小乔木,高2—7米,幼枝常呈四棱形,顶端多为刺状。叶对生或近簇生,矩圆形或倒卵形。花一至数朵生于枝顶或腋生,花萼钟形、红色,花瓣生于萼筒内,红色、黄色或白色。浆果近球形,顶端有宿存花萼,通常为淡黄褐色或淡黄绿色,有时白色。种子多数,钝角形,晶莹的红色至乳白色,肉质的外种皮供食用。原产巴尔干半岛至伊朗及其邻近地区,全世界的温带和热带都有种植。中国栽培石榴的历史可上溯至汉代。在秘鲁,石榴是十九世纪之前引入的。这幅水彩画描绘了石榴花、果、种子的精致细节。
不出所料,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石榴的输入照例又归功于张骞。这一记载最早出现于北魏时期的著名农学家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之中,他在书中引述西晋文学家陆机的话说:“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涂林。涂林,安石榴也。”唐代大型类书《艺文类聚》的引文则为:“陆机《与弟云书》曰:‘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涂林安熟榴也。’”北宋大型类书《太平御览》引西晋张华《博物志》中的记载:“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又引陆机《与弟云书》曰:“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途林安石榴也。”
这里出现了石榴的两个异名:涂林和安石榴。有学者认为涂林是地名,但南北朝时期梁元帝萧绎有一首《赋得咏石榴诗》吟咏道:“涂林未应发,春暮转相催。燃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西域移根至,南方酿酒来。叶翠如新剪,花红似故栽。还忆河阳县,映水珊瑚开。”所以早在南北朝时期,“涂林”就已经是石榴的别名了。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经过语音方面的辨析,认为“涂林”一词“必定是某种伊朗方言里的石榴的名称”,这一别称被汉使带回了中国。
至于安石榴的异名,虽然西晋时期已有此名,但没有人解释这一别称的由来。直到明代著名医学家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一书中,方才引述张华《博物志》的话说:“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按照这一记载,张骞是从西域的“安”国和“石”国,或“安石”国得到的石榴种,故称“安石榴”。但史书中并没有“安石国”这个国家的任何记载,而“安国”和“石国”的国名直到《北史·西域传》才有记载:“(康国)名为强国,西域诸国多归之。米国、史国、曹国、何国、安国、小安国、那色波国、乌那曷国、穆国皆归附之。”“安国,汉时安息国也。”“石国,居于药杀水,都城方十余里。”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远至汉代就已经有“安国”和“石国”的名称呢?因此,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令人信服地指出:安石极有可能就是安息,即安息国,“安国,汉时安息国也”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个判断。前文说过,安息国即名为帕提亚的西亚古国,位于今天的伊朗高原。
劳费尔紧接着又写道:“显然‘榴’这个植物名称也是一个伊朗字的译音,中国人从住在帕提亚以外的伊朗人把这字整个采取了来,而那些伊朗人是从帕提亚地区得到此树或灌木的,所以称它为‘帕提亚石榴’。这树不像是直接从帕提亚移植到中国的,我们不得不假设这树是逐渐移植过去的,在这移植的过程中,伊朗本部以外的伊朗殖民地,以及粟特和突厥斯坦的殖民地,起了很大的作用。”
事实也正是如此,康居、康国、安国、石国都是粟特人建立的国家,安息的石榴(帕提亚石榴)正如劳费尔所言,是沿着“粟特和突厥斯坦的殖民地”,逐渐移植到中国的。
根据这一观点,则“安石榴”实为“安息榴”,即帕提亚石榴,“榴”只是这种植物“一个伊朗字的译音”,而并非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所说:“榴者,瘤也,丹实垂垂如赘瘤也。”“丹实垂垂如赘瘤”,具有这种特点的植物实在是太多了,为什么偏偏以此命名石榴呢?可见这只是后来的附会而已。至于李时珍引《齐民要术》的石榴栽种之法“凡植榴者须安僵石枯骨于根下,即花实繁茂”,因此推断“则安石之名义或取此也”,就更是附会之言了。
关于石榴的原产地,法国学者坎多勒早在《植物耕作的起源》(Origine des plantes cultivées)一书中就写道:“植物学、历史和语言学各方面材料都一致证明现代这种安石榴是波斯及其邻近国家所产。”德国学者比德曼在《世界文化象征辞典》(Dictionary of Symbolism)一书中也写道:“石榴在东地中海地区和近东有很长的种植历史。据说石榴树由腓尼基人传播,成为遍布温暖地区的水果和草药。”
辗转传入中国之后,石榴获得了文人们的激烈赞美,以晋代为最,各种石榴赋争奇斗艳,其中尤以潘岳的“石榴者,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最为脍炙人口。不仅如此,人们还给石榴取了许多或美丽或奇特的别名:
若榴,或若留。东汉文学家张衡在《南都赋》中吟咏道:“梬枣若留,穰橙邓橘。”“梬(yǐng)枣”是一种像柿子的黑枣、软枣;“穰(ráng)”指南阳郡的穰县;“邓”指邓县。由此赋可知,东汉时期,张衡的家乡南阳已经广泛地种植石榴树。
丹若。此名出自唐代著名博物学家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一书:“石榴,一名丹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如此猜测:“若木乃扶桑之名,榴花丹赪似之,故亦有丹若之称。傅玄《榴赋》所谓‘灼若旭日栖扶桑’者是矣。”扶桑又称若木,石榴的红花就像扶桑花一样艳丽,故称丹若。西晋文学家傅玄《安石榴赋》中有“其在晨也,灼若旭日栖扶桑”的诗句,描写的就是清晨日出,阳光照射在石榴树上,就像栖居在扶桑树上一样。不过,劳费尔则认为“丹若”一词为伊朗语的译音。
金罂。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别名,出自南宋学者叶寘(zhì)所著《坦斋笔衡》:“五代吴越王钱镠改榴为金罂。”“罂(yīng)”是一种腹大口小的瓦器,用于盛酒,金罂当然指黄金装饰的罂。石榴的果实金灿灿的,就像黄金装饰的罂一样,故称金罂。
天浆。顾名思义,天浆即天赐的浆汁,此名是对石榴最为登峰造极的美誉,出自《酉阳杂俎》:“石榴甜者谓之天浆,能已乳石毒。”中国古代医学中有服食乳石之法,乳指石钟乳,石指石英之类的矿物。可想而知,服食乳石易中毒,石榴汁竟然被古人用来解乳石之毒,可谓神奇!
三尸酒。这是一个比金罂更加奇特的别名。道家认为人体内作祟的神有三种,称作三尸或三尸神,他们每天定时向天帝汇报人的恶行,减少寿命。一名青古,伐人眼,症状是目暗面皱,口臭齿落;二名白姑,伐人五脏,症状是心慌气短;三名血尸,伐人胃,症状是胃胀悲愁。对付的办法之一是,每到三尸神要上奏天帝的时候,人就彻夜不眠,一直守夜到天亮,三尸神无机可乘,无法上奏。还有一种对付的办法:每到三尸神要上奏天帝的时候,人就多吃石榴,三尸神当然也就经不住这种美味果实的诱惑,一吃就醉,再也无法上奏。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古人就已经用石榴酿酒,再对付三尸神的时候,估计只需喝下石榴酒即可。
潘岳《安石榴赋》还吟咏道:“千房同模,千子如一。”因此古人把石榴视为多子多福的象征。这一习俗起源于南北朝时期。据《北史·魏收传》所载:“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荐二石榴于帝前。问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诏收:‘卿还将来。’仍赐收美锦二匹。”
北齐的安德王高延宗纳李祖收的女儿为妃,有一天,北齐的文宣皇帝高洋到李祖收的宅第饮宴,妃母宋氏献给高洋两枚石榴。高洋不知何意,随驾的著名文学家魏收回答说:“石榴里面多子,安德王新婚,妃母想让他们子孙众多,因此才向皇上敬献石榴。”高洋一听大喜,立刻赐魏收两匹美锦。
从此之后,这一习俗就相沿下来,直到今天,结婚时给新婚夫妇赠送石榴仍然是婚礼不可或缺的仪式之一。
《波斯妇女》,水彩及剪纸画册,1618年,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大英博物馆藏。
这幅画出自一本1618年的土耳其画册,是一个波斯女子的全身像。她一身波斯传统服饰,柔美的白色披肩下露出深蓝印花衫裙,有鲜亮橙红裙裾,搭配淡紫色腰带和淡紫色长裤,头戴淡紫色尖顶镶边冠饰,垂下白色丝带。衣饰的图案和色彩上下呼应。页面两侧贴有水仙花图案的剪纸。
女子的眉目神情不明,似羞似愁。她款款而立,右手指着什么,左手拿着一个鲜艳的红石榴。这个石榴莫非是从情郎手中接过来的?
象征丰饶多子的石榴是波斯人最喜爱的水果之一,在各种波斯细密画中的宴会场景里都可以看到石榴,他们还把石榴果当葡萄酒的瓶塞。而石榴与婚姻的关系中外皆同。画像上这位妙龄女子,装束精心,温文尔雅,又拿着一颗醒目的石榴果,她心中在思量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石榴多子从而象征着婚姻和生育的习俗并非只有中国才有。比德曼在《世界文化象征辞典》一书中记载:“罗马神话中的朱诺手里拿着一株象征婚姻的石榴树。芬芳的花香、火焰般的花朵也使这种树成为爱情、婚姻及生子育女的象征,所以新娘头戴石榴树枝做成的花冠。”罗马人还曾经用石榴汁治疗不育。无独有偶,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阿拉伯人的新娘到了新郎帐篷前下马的时候,接过来一只石榴,她把它在门槛上撞碎,把子扔进帐篷里面去。”
玛莉安娜·波伊谢特在《植物的象征》一书中提到了古代罗马的女人们用石榴作为装饰的风俗:“希望之神斯贝斯总是在发间或手上戴着一个石榴花的花环,罗马的年轻妇女们也就这样来装饰自己,表达自己的希望。”而传入中国的石榴,除了食用、欣赏和民俗价值之外,则酿成了一桩最令人目眩的传奇:它把中国女人的裙子染成了红色!这就是风靡将近两千年的石榴裙。
“石榴裙”真是一种神奇的裙子,“拜倒在石榴裙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两句极尽渴慕之能事的俗语都由“石榴裙”而来,而且一直沿用到今天。石榴裙就是朱红色的裙子,热情如火,因此“石榴裙”就成为男女欢爱和爱情的象征了,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就是拜倒在这种热情如火的爱情之中,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古诗中最早出现“石榴裙”这一意象的是南朝梁何思澄的《南苑逢美人》一诗:“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梁元帝萧绎也在《乌栖曲》中吟道:“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日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到了唐代,石榴裙更成为妇女的流行服饰,唐诗中开始大量出现“石榴裙”的意象。杜审言《戏赠赵使君美人》:“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白居易《官宅》:“移舟木兰棹,行酒石榴裙。”万楚《五日观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由此可见,石榴裙这种服饰甚至已经成为青楼妓女的惯常装束了。
不仅仅中下层妇女穿着石榴裙,石榴裙也是上流社会的流行服装。请看武则天的著名诗篇《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你能相信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写的诗吗?
不过,写这首情诗的时候,武则天还没有当上女皇帝。
《都督夫人礼佛图》,甘肃敦煌莫高窟一三〇窟壁画,盛唐。此为段文杰摹本,敦煌研究院藏。
敦煌壁画中有很多供养人画像,这幅是唐代供养人画像中规模最大的,前三人为主人,后面簇拥着较小的九位奴婢。主人均有榜题,最华丽的第一身题为“都督夫人太原王氏”,第二身和第三身是她的女儿“十一娘”和“十三娘”。人物身量递减,显示出等级之森严。
这位王氏是天宝十二年(753)前后出任晋昌郡都督的乐庭瓌(guī)的夫人。
她上着交领团花襦和半臂,肩搭帔巾,下着织花曳地石榴红裙,脚踩笏头履,峨髻高耸,发上簪花,间插钗梳,描桂叶眉,腮染轻红,丰容肥颊,雪肤樱唇,与《簪花仕女图》中的贵妇颇相仿佛。身后两个女儿亦盛装打扮,加上九名侍婢,各依年龄结不同发式,或捧花,或持扇,端的是花团锦簇。
被画入壁画的想必是王夫人当年最得意的一身装束吧。那条石榴裙真是美艳夺目,可知“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之句毫不夸张。她所供养的菩萨不会妒忌这锦绣般的人间富贵吗?
十四岁时,武则天的美貌传到了唐太宗李世民的耳朵里,李世民将她召入宫中,封为才人,赐号武媚。李世民驾崩后,武则天和其他妃嫔一起被送入感业寺当了尼姑。此前武则天早已和太子李治相识,李治和父亲一样垂涎于武则天的美貌,甚至早在父亲生前就和武则天暗通款曲。李治即位后,经常往来于感业寺,就在这座尼姑庵里,当朝皇帝和父皇的前任妃嫔颠鸾倒凤,使得感业寺风月无边。
武则天一共在感业寺待了三年。三年中,每当李治离去、自己独居的日子,这位野心勃勃的武媚娘被相思折磨得无法成眠,于是,在某一天苦苦相思的时候,武则天给情人皇帝写了一首情诗,就是这首《如意娘》。凡是稍微了解一点武则天的读者大概都会对这首诗惊诧不已,因为武则天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女强人,但是《如意娘》却充满了柔情蜜意,简直像出自一个柔弱至极的小女子之手。不过想想也就了然了,那时武则天方才二十岁不到,正是思春的好时节,离她独揽大权的时间还远得很呢。武则天“开箱验取石榴裙”是为了让李治看到自己滴落到石榴裙上的泪痕,这条红裙被武则天压在箱底,只在思念的时候才拿出来一穿,可见“石榴裙”上所附着的意象该是多么地动人啊!怪不得男人们都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