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出自《西印度群岛药用花卉图谱》第八卷,米歇尔-艾蒂安·迪斯科泰兹著,让-泰奥多尔·迪斯科泰兹绘,法国巴黎,1821—1829年出版。
《西印度群岛药用花卉图谱》共八卷,是法国医生、植物分类学家、海地革命史学家、曾任巴黎林奈学会会长的米歇尔-艾蒂安·迪斯科泰兹(1775—1835)及其子博物学家、插画家、鸟类学艺术家让-泰奥多尔·迪斯科泰兹(约1796—1855)合作完成的植物图鉴,介绍了法国、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常见植物。这些植物主要收集于太子港和海地角之间,以及阿蒂博尼特河沿岸。
丁香(拉丁名:Syzygium aromaticum),又名丁子香、鸡舌香、丁香蒲桃,桃金娘科蒲桃属木本植物。图中标注的“Giroflier Aromatique”是法语“丁香”,“Aromatique”是芳香的意思。丁香原产印度尼西亚,作为一种食用香料,现已被引种到世界各地的热带地区。树为常绿乔木,高达10—20米。叶椭圆形,单叶大,对生,革质。聚伞花序,花蕾初起白色,后转为绿色,当长到1.5—2厘米长时转为红色(这时就可以收获了)。花瓣白色稍带淡紫。果实为长椭圆形,名为“母丁香”。丁香花蕾入中药,名为“公丁香”。种仁由两片形状似鸡舌的子叶抱合而成,故又称“鸡舌香”。汉代以后臣子向皇帝起奏时,必须口含鸡舌香去除口臭。
文艺青年大概都读过著名诗人戴望舒写于1927年的诗歌名篇《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把姑娘比作丁香,这个意象实在是太美丽啦!不过,这个比喻是拿丁香的形状作比呢,还是拿丁香的香气作比?诗人没有告诉我们,只是驰骋着天才一般的想象力,仿佛蒙眬的醉眼,看见的只是“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诗歌不是植物学,我们只能把它当作一个进入丁香世界的引子。
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如此描述香料的历史:“这是一段曲折繁复、历经数千年的历史,它的开端始于埋在叙利亚荒漠之中的被烧黑了的陶罐中的一小把丁香。在幼发拉底河岸的一个小镇上,一位名叫普兹拉姆的男子的住房被一场大火所烧毁……终于到了有一天,一支考古队来到如今位于这些废墟上的一个尘土飞扬的村庄,他们在普兹拉姆曾经住过的房中、在堆积着的烧焦的泥土中挖掘出一批刻有文字的泥板。可庆幸的是,那场把房子烧毁的大火把那些易碎的泥板烧成了坚实的瓷片,如在窑中烘烤过一般,这使得它们历经千年而留存了下来。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这些瓷片中有一块上提到当地的一位统治者,从其他资料上查得是雅迪克—阿布王(King Yadihk—Abu)。他的名字使得那场大火以及那把丁香的年代被确认为发生在公元前1721年前后。”
同我们一样,杰克·特纳也在感叹这简直是一桩奇迹:“在近代之前,丁香生长于今日印度尼西亚群岛最东边的五个小火山岛上,其中最大的横向也不过10英里(约16千米)。由于丁香只生长在这个合称为摩鹿加群岛的五个小岛上,德那地、蒂多尔、莫蒂、马基安和马赞在十六世纪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成为相距半个地球之远的各个帝国竞相掠夺的对象……在指南针、地图、生铁出现之前几百年,当世界还处于比它后来的样子要远为广漠和神秘的时候,丁香竟然从摩鹿加群岛冒着烟的热带火山锥来到叙利亚的焦渴的沙漠。这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它们带到了那里?这只能任人的神思去遐想了。”
这段感叹精确地论及了丁香的原产地,即我们在引言中曾经提到过的著名的“香料群岛”——印度尼西亚的摩鹿加群岛。
《肉桂、肉豆蔻、丁香和竹子》,罗梅因·德·胡赫制,蚀刻版画,1682—1733年,荷兰国立博物馆藏。
这幅版画出自一套描绘东、西印度群岛和中国等东方地区的植物、动物和土著居民的画册,于1682—1733年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制作者罗梅因·德·胡赫(1645—1708)是一位重要且多产的荷兰巴洛克晚期画家、雕塑家、版刻家,以政治宣传版画闻名,擅长创造性地安排雕刻中的题材。
东印度群岛亦称“香料群岛”,这是十五世纪前后欧洲国家对东南亚盛产香料的岛屿的泛称。此地先后被葡萄牙人和荷兰人殖民,荷兰殖民者侵占今印度尼西亚后,称该地为荷属东印度。殖民者从“香料群岛”攫取了大量丁香和肉豆蔻。这幅版画以猎奇的笔触描绘了东印度群岛的肉桂、肉豆蔻、丁香和竹子,原住民在植物间辛勤劳作,画面颇具异域风情。浓重的阴影与黑白对比凸显了当地强烈的阳光。
关于这里的丁香,十七世纪曾担任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军医的克里斯托费尔·弗里克在《热带猎奇:十七世纪东印度航海记》(Voyages to the East Indies)中记录了亲眼所见的第一手资料:“丁香树颇似月桂树,其花由白而青,继而由青转红。当花为青色时,芬芳馥郁,无与伦比。丁香花中密密丛丛地团生着丁香,成熟后由种植者采集曝干,成为黄褐色。那些未成熟的,他们均不采集,任其留在树上直至来年,他们称这种丁香为‘丁香母’。丁香树生长的地方杂草绝迹,周围不生植物,这是因为丁香树性喜吸水,将附近的水分吸尽。丁香也是如此,我曾亲眼见到在一间贮放经过挑选、清理的丁香的货栈内,置水一桶,三四天后,桶内竟干涸无水了。丁香的气味异常强烈,有的人因为与大量丁香接触或过于靠近其地而窒息。”
不过,丁香传入中国的时间较晚,大约在汉代,而且起初不叫“丁香”,而是叫“鸡舌香”,也可简称为“鸡香”。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引述唐代医学家陈藏器的解释说:“鸡舌香与丁香同种,花实丛生,其中心最大者为鸡舌(击破有顺理而解为两向,如鸡舌,故名),乃是母丁香也。”
所谓“鸡舌香与丁香同种”,李时珍所说的其实是两种丁香,一种是原产于中国华北地区的紫丁香,属于木犀科丁香属,为灌木或小乔木;另一种就是原产于热带地区的鸡舌香,属于桃金娘科蒲桃属,为常绿乔木,又称“母丁香”。后一种丁香的种仁由两片形状似鸡舌的子叶抱合而成,故称“鸡舌香”。
唐代徐坚等人编撰的大型类书《初学记》中“职官部”一卷曾引述东汉学者应劭所著《汉官仪》的记载:“尚书郎含鸡舌香,伏奏事,黄门郎对揖跪受,故称尚书郎怀香握兰,趋走丹墀。”
尚书郎是皇帝身边负责文书奏章的官员,因为直接面对皇帝,奏事的时候必须口含鸡舌香,以免口气熏到了皇帝的万乘之躯。唐代学者杜佑在《通典·职官》中解释得很明白:“尚书郎口含鸡舌香,以其奏事答对,欲使气息芬芳也。”
鸡舌香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口香糖了吧。因此汉朝人非常风雅地形容尚书郎为“怀香握兰”——怀里揣着鸡舌香,手中握着兰草。“兰”不是指兰科的兰花,而是指菊科的兰草,即佩兰,乃是芬芳的香草。“丹墀(chí)”指宫殿的赤色台阶或赤色地面,大臣就在这里拜见皇帝。
唐代大型类书《艺文类聚》引应劭《汉官仪》的佚文:“侍中刁存,年老口臭,帝赐鸡舌香,令含之。”北宋大型类书《太平御览》的引文更详细更有趣:“侍中乃存年耆口臭,上出鸡舌使含之。鸡舌香颇小,辛螫,不敢咀咽,自嫌有过,得赐毒药,归舍辞诀,欲就便宜。家人哀泣,不知其故。赖僚友诸贤问其愆失,求视其药,及口香,共笑之。更为吞食,其意遂解。存鄙儒蔽于此耳。”
东汉桓帝在位期间,有位担任侍从的侍中名叫乃存(一说刁存),乃存年龄大了,有口臭,向汉桓帝奏事的时候不免熏到皇上。虽然是老臣,但汉桓帝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了了,于是赐了一粒鸡舌香给乃存。乃存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说过鸡舌香是干什么用的,含到口中,只觉得此物又香又辛辣,立马想到这原来是皇上赐自己死的毒药!
吐又不敢吐,咽又不敢咽,乃存万般无奈含着这粒鸡舌香回到了家。一到家,乃存就吩咐家人赶紧为自己准备后事,然后与家人抱头痛哭。家人很奇怪,不明所以,赶紧向乃存的同僚询问。乃存的同僚闻讯赶来,请求乃存吐出口中的药,一看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告知乃存: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舌香啊!皇上赐给了你,你居然以为是毒药!太辜负圣恩了吧!
唐代著名诗人宋之问也有一则类似的逸事。唐人张垍(jì)所著《控鹤监秘记》载:“户部郎宋之问以诗才受知于后,谄事昌宗,求为北门学士,昌宗为之说项,武后不许,之问乃作《明河篇》赠昌宗,其末云:‘明河可挈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还将织女支矶石,更访成都卖卜人。’武后见其诗,笑谓昌宗曰:‘朕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过耳。’”
史载宋之问“伟仪貌,雄于辩”,当然符合武则天的选美标准。但当宋之问通过男宠张昌宗向武则天表达“愿得乘槎一问津”,愿意为女皇提供服务的热忱之心时,武则天笑着说:“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的奇才和忠心,而且他也确实长得不错,很合我的选美标准,可是但恨这个小白脸有口臭。”一句话断送了宋之问的锦绣前程,张垍刻薄地评论道:“之问遂终身衔鸡舌之恨。”
《彩绘帝鉴图说》之“改容听讲”,绢本设色,约十八世纪,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帝鉴图说》由明代内阁首辅、大学士张居正亲自编撰,是供当时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明神宗(万历皇帝)阅读的教科书,由一个个小故事构成,分为上下两篇,“圣哲芳规”讲述历代帝王励精图治之举,“狂愚覆辙”剖析历代帝王倒行逆施之祸,每个故事均配以形象的插图。此彩绘版《帝鉴图说》大致绘制于清代早期,可能是当时的外销画。画面严谨工丽,略具西洋透视技法。
“改容听讲”描述的是宋仁宗的故事。宋仁宗赵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获得“仁宗”这个庙号的皇帝,他在位四十余年,政治清明,社会繁荣,号为“盛治”。史称他天性恭俭仁恕,搜揽天下豪杰,“敬用其言,以致太平”。宋仁宗初年,每日召侍讲学士孙奭(shì)、直学士冯元讲《论语》。帝在经筵,或偶然左顾右盼,或容体稍有不端,孙奭即端拱而立,停住不讲,仁宗便立即竦然改听。宋人生活精致,最讲究用香,两位学士与年轻的皇帝密切接触,每日总要讲解一节课的时间吧,想必会用掉不少鸡舌香。
不过,汉代之后,含鸡舌香就成了朝廷礼仪的一个组成部分,不管有没有口臭都要含鸡舌香。比如刘禹锡的诗句“新恩共理犬牙地,昨日同含鸡舌香”,又比如白居易的诗句“对秉鹅毛笔,俱含鸡舌香”,都是形容同朝为官。曹操曾经给诸葛亮写过一封信《与诸葛亮书》:“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这并不是讽刺诸葛亮有口臭,而是以五斤鸡舌香相赠,隐晦地劝说诸葛亮归降汉天子,表示自己愿意和他同朝为官。
到了北魏时期,鸡舌香始有“丁香”之名。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写道:“鸡舌香,俗人以其似丁子,故为‘丁子香’也。”“丁”是“钉”的古字,形容它尚未完全绽开的干燥花蕾状似钉子。这个别称倒是中西皆同,薛爱华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书中总结道:“正如英文字‘clove’一样,汉文的‘丁香’也是指这种香的外形而言的——‘clove’来源于拉丁文‘clavis’,而它的英文名则是从古代法文‘clou’(钉子)衍生而来的。”
同胡椒一样,古代西方人认为丁香也具有催情作用,这一点与中国的丁香文化大异其趣。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写道:“一种受喜爱的香料是丁香,在干性的尺度表上它居于中游,通常被认为不像胡椒和桂皮那么辛热,因此常被建议用于保育男人和女人的‘种子’。”因此,英国学者米兰达·布鲁斯-米特福德和菲利普·威尔金森才在《符号与象征》(Signs and Symbols)一书中称丁香“象征着健康”。
同时,两位学者又总结了丁香在西方文化谱系中的象征意义:“丁香象征爱与保护,倘若家里有孩子出生,依照传统家人会种下一棵丁香树;倘若丁香树枯萎了,便预示着孩子的死亡。丁香也曾身价万金,引得无数人疯狂地寻找它。”很显然,最后一句话就是对所谓“地理大发现”时代各位航海家的香料探险史的精准描绘,而这一疯狂的探险和寻找,并没有在古代中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