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出自《林奈植物性别系统图鉴》,约翰·塞巴斯蒂安·米勒绘,1776年。
约翰·塞巴斯蒂安·米勒(1715—1790),十八世纪活跃于英国伦敦的德国版刻家、植物学家,《林奈植物性别系统图鉴》是他最伟大的作品。该书有助于将卡尔·林奈的研究普及给英文读者,得到了林奈本人的热情支持和赞赏。这两幅版画原题名为“Diandria Trigynia Pipper”,描绘了“胡椒”这一物种。彩色图版描绘胡椒的自然形态,无色图版刻画植物各部分的细节特征。“Diandria Trigynia”是林奈的分类,“Diandria”表示二雄蕊,“Trigynia”表示三雌蕊。胡椒的花符合这一特征。
胡椒(拉丁名:Piper nigrum),又名黑川,胡椒科胡椒属多年生木质攀援藤本植物。叶互生,近革质,通常卵状长圆形或椭圆形;穗状花序,通常雌雄同株,花期6—10月;浆果球形,成熟时红色。未成熟果实干后,果皮皱缩而黑,称黑胡椒;成熟果实脱去皮后色白,称白胡椒。通常作为香料和调味料使用。原产南印度,现广植于热带地区。胡椒的辛香气来自其中的胡椒碱。中世纪时,胡椒的昂贵价格成为葡萄牙人寻找印度新航线的诱因之一。
美国东方学家劳费尔在他的名著《中国伊朗编》(Sino-Iranica;Chinese 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Ancient Ira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History of Cultivated Plants and Products)一书中正确地辨析道:“许多由伊朗移植于中国的植物都在汉语名称的头上加着‘胡’字。‘胡’是中国对某些外国部落的通称,并不特别指某些种族……形容词‘胡’字决不能当作标志外国植物的可靠标准,名字上带有‘胡’字的植物即使是从外国来的,也不见得指亚洲西部的或伊朗的植物。”
胡椒之“胡”正是如此。《后汉书·西域传》中早就记载天竺国有“诸香、石蜜、胡椒、姜、黑盐”等物产,晚唐著名的博物学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更是将胡椒的产地缩小到“出摩伽陀国,呼为昧履支”,摩伽陀国是印度的古国之一,“昧履支”更毫无疑问是梵语的译音。
薛爱华在他的名著《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书中详细勾勒了胡椒的传播路线:“胡椒属植物最初生长在缅甸和阿萨姆,先是从这些地区传入了印度、印度支那以及印度尼西亚,然后,又由印度传入波斯,再从波斯与檀香木和药材等一起由波斯舶转运到中世纪的亚洲各地。”
由此可知,胡椒之“胡”,指的乃是印度,更具体地说,胡椒乃是产自印度马拉巴尔(Malabar)海岸的胡椒树的果实。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描述道,十五世纪末,当达·伽马航行到达此地时,“正值马拉巴尔海岸处于全球香料贸易中心的时期……胡椒是马拉巴尔得以繁荣的基石,那时的胡椒对于马拉巴尔来说正像今天的石油之于波斯湾”。
杰克·特纳接着写道:“在基督纪元开始的时代,当伽马的故乡葡萄牙还是一片贫瘠的荒漠,卢西塔尼亚人部落向着没有帆船航行的大西洋上张望的时候,希腊水手已经大批涌向了马拉巴尔,这使胡椒有了一个别有韵味的梵文名称yavanesta,义为‘希腊人的热情’。”
胡椒传入中国的时间至迟不晚于晋代。据北魏时期著名农学家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引西晋张华《博物志》的记载:“胡椒酒法:以好春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皆捣末;好美安石榴五枚,押取汁。皆以姜、椒末及安石榴汁,悉内着酒中,火暖取温。亦可冷饮,亦可热饮之。温中下气。”这是中国古代典籍中第一次出现胡椒其名。
东晋葛洪所著医书《肘后备急方》中,胡椒作为药物凡两见:一是“孙真人治霍乱,以胡椒三四十粒,以饮吞之”;二是“治脾胃气冷”,“鲫鱼半斤,细切,起作鲙,沸豉汁热投之,着胡椒、干姜、莳萝、橘皮等末,空腹食之”。“鲙(kuài)”指细切的鱼肉。
综上所述,晋代时胡椒不仅已经传入中国,而且还被医家成熟地应用于医疗。
其实,“椒”在中国早已存在。在讲述胡椒传入中国后的传奇故事之前,让我们先梳理一下中国“椒”的前世今生。
《诗经·唐风》中有一首名为《椒聊》的诗,是先秦时期的晋地民歌,描写晋国的曲沃之君桓叔的实力比晋国还强,晋人视其繁衍之盛,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这首诗最为形象地吟咏了中国椒的特点:“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中国台湾学者马持盈先生的白话译文为:“椒聊之实子,蕃衍至于满满的一升,犹之乎桓叔的力量发展得硕大无比。椒聊呀,你的枝叶真是长得太长了。椒聊的实子,蕃衍至于满满的一捧,犹之乎桓叔的力量发展得庞大而雄厚。椒聊呀,你的枝叶真是长得太长了。”
“聊”是无意义的语助词,“椒聊”就是“椒”。椒同重阳节登山佩戴的茱萸一样,最显眼的特征都是结的果实“聚生成房”。其实,所有的中国椒都是花椒,现在我们日常食用的辣椒原产于中南美洲,明代末年才传入中国。
《诗经·唐风图》“椒聊”,传南宋马和之绘,赵构书,绢本设色长卷,辽宁省博物馆藏。
《唐风图》是宋高宗、宋孝宗与马和之合作的《诗经》系列图(或称“毛诗图”)之一,根据《诗经·唐风》中的十二章诗意而绘。“唐”是指周成王的弟弟叔虞的封国,也就是后来的晋,大约在今天的山西汾河流域一带,“唐风”就是这个地方的诗歌。传世《唐风图》有三本,分别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中辽博版最为出色。
马和之,生卒年不详,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南宋画家,官至工部侍郎。擅画人物、佛像、山水,为御前画院十人之首。自创柳叶描,行笔飘逸,着色轻淡,人称“小吴生”。宋高宗和宋孝宗书《毛诗》三百篇,命马和之每篇画一图,汇成巨帙。画作笔墨沉稳,结构严谨,笔法清润,景致幽深。此《唐风图》卷的书法,元明清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宋高宗赵构亲笔,近世研究者则认为应为他人仿书或代笔。
这幅画的是《诗经·唐风》第四篇《椒聊》的诗意。《毛诗序》以为此诗之旨是讽谏晋昭公,感叹曲沃之君桓叔“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画面上,两位晋国士大夫正指着不远处一株结实累累的花椒树感慨赞叹。“唐”地在山西,此树的品种大约属于秦椒吧。中国花椒不仅多子,且香气远扬,《诗经·周颂》曰“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认为椒香可使人长寿呢。
一说起花椒,读者朋友们立刻就会明白“聚生成房”的含义:花椒的果实极小,一个个簇生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串,“房”形容的就是植物果实的“串”。因为果实又多又密,花椒所以就用来比喻繁衍众多,就像《椒聊》中吟咏的桓叔的后代“蕃衍盈升”“蕃衍盈匊”一样。
针对《椒聊》一诗,西晋学者陆机有一大段注释,乃是古人对“椒”的总结性陈述:“椒树似茱萸,有针刺,叶坚而滑泽,蜀人作茶,吴人作茗,皆合煮其叶以为香。今成皋诸山间有椒,谓之竹叶椒,其树亦如蜀椒,少毒热,不中合药也,可着饮食中。又用蒸鸡、豚,最佳香。东海诸岛亦有椒树,枝叶皆相似,子长而不圆,甚香,其味似橘皮。岛上獐、鹿食此椒叶,其肉自然作椒、橘香。”
由此可知,花椒早就被中国古人用来作茶或者作为食物中的调料。《艺文类聚》引《范子》:“计然曰:蜀椒出武都,赤色者善;秦椒出天水陇西,细者善。”这是古时两种最著名的花椒,即蜀地出产的蜀椒和秦地出产的秦椒。
汉代皇后所居的宫殿称“椒房”或“椒房殿”,殿内四壁用花椒子和泥涂抹,取其温暖、芬芳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取花椒多子之意,祝愿皇后生育更多的皇子。同样,作为花椒多子之意的延伸,古时农历的正月初一,子孙们要用椒酒和柏酒祭祖,同时敬献给父母,祝愿父母长寿。
除多子之意外,花椒因其芳香,还成为男女间爱情的象征。《诗经·陈风》中有一首名为《东门之枌》的诗,描写陈国的小伙子和一位姑娘良辰之时聚会歌舞,最后两句是:“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荍(qiáo)”即锦葵,从小伙子的眼中看出去,姑娘就像锦葵一样美丽;姑娘也看中了小伙子,于是赠给他一束花椒。当然,“贻我握椒”也可视为原始时期的自由交合习俗,并祈求婚配和子嗣。
“椒”在中国文化谱系中的象征意义是如此美好,以至于今人生造了一个词“椒乳”,用来歌颂年轻女子的美丽乳房。需要说明的是,古时并无“椒乳”一词,而在今天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中却几乎泛滥成灾。
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第二章“玉壁月华明”,其中写道:“(段誉)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
又如《鹿鼎记》第十一回“春辞小院离离影夜受轻衫漠漠香”,其中写道:“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
有网友认为:“‘椒乳’的本义是‘香乳’,‘椒’用来比拟乳房的味道,而不是用来比拟乳房的形状。”“椒”固然有芳香之意,即荀子在《礼论》中所说“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芬”是芬芳,“苾(bì)”是芳香。但按照常理,对女性乳房的第一感受必定诉诸视觉形象,而且释义为“香乳”,乳房的香气只有最亲近的爱人才能够嗅到,不可能成为大众对乳房的第一印象。因此这种解释值得商榷。
同时,如果说“椒乳”乃比拟乳房的形状,那么花椒子极小,拿来作比实在不伦不类。
我怀疑“椒乳”这一生造词是出于有意的误写,原写作“菽(shū)乳”,是豆腐的别名。相传豆腐为西汉淮南王刘安所创,元末明初学者孙作所著《沧螺集》中有“菽乳”一条:“豆腐本汉淮南王安所作,惜其名不雅,余为改今名。”孙作同时赋诗一首,其中吟咏道:“戎菽来南山,清漪浣浮埃。转身一旋磨,流膏入盆罍。大釜气浮浮,小眼汤洄洄。顷待晴浪翻,坐见雪花皑。青盐化液卤,绛蜡窜烟煤。霍霍磨昆吾,白玉大片裁。烹煎适吾口,不畏老齿摧。蒸豚亦何为,人乳圣所哀。万钱同一饱,斯言匪俳诙。”“罍(léi)”是盛酒或盛水的青铜或陶制的容器。
在古代,豆类总称为“菽”,“戎菽”指山戎种植的大豆。此诗吟咏豆腐的制作过程及其制成后的形态,比之于“白玉”,其美味又比之于婴儿所食的“人乳”。豆腐因此又有白璧、软玉、乳脂、豆乳、脂酥等别称。而这一切美誉,都可比拟年轻女子的美丽乳房。孙作更名的“菽乳”一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豆腐的极致美称。同时,日常俗语中把占女人便宜称为“吃豆腐”或“吃女人的豆腐”,所有的辞典都没有给出这一俗语的语源,我很怀疑它就是由“菽乳”而来。
而“菽”和“椒”两个字又极其相似,一为草字头,一为木字旁,极易混淆。如今已无法考证哪位武侠小说家或言情小说家最先使用“椒乳”的名称,他要么一时眼花看错了字,要么就是蓄意而为,因为当“豆”字代替“菽”成为豆类总称之后,“菽”字便废弃不用了,这位小说家生怕读者不认识“菽”字,同时又因为“椒”在中国文化谱系中的意象实在太过美好,于是将错就错,将“菽乳”改为“椒乳”,从而成就了一桩美丽的错误。这一错误也反证了“椒”(花椒)在古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这就是中国椒(花椒)的前世今生。而胡椒在晋代传入中国之后,因其异域情调,立刻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调料,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菜肴烹制方法,比如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胡椒)形似汉椒,至辛辣。六月采,今人作胡盘肉食皆用之。”
唐代时,胡椒的价格非常昂贵,以至于胡椒拥有量的多少甚至成为衡量一个朝廷官员是否富有的标志。《新唐书·元载传》记载,唐代宗的宰相元载骄横恣肆,贪得无厌,被唐代宗诏赐自尽后,“籍其家,钟乳五百两,诏分赐中书、门下台省官,胡椒至八百石”。钟乳即钟乳石,可供药用。唐代史学家吴兢所著《贞观政要·纳谏》记载:“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一剂,谓曰:‘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堂堂太子的教养之官,也只能得到唐太宗御赐的一剂钟乳石,可见其珍贵,而元载家藏的钟乳石居然达到五百两之多!家藏的胡椒更至八百石!石(dàn)是计量单位,按汉制,一百二十斤为一石,八百石可谓天文数字。不过也可见即使在上流社会里,胡椒也是一种奢侈品,元载要像聚敛钱财一样聚敛胡椒。
和古代中国一样,在古代西方世界,胡椒也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记载了一则考古发现:“人们能够叫出其名的第一个胡椒的消费者不是用香料来做佐餐的调料,那是一个早已失去了肉体享乐的人,事实上那是一具尸体,是拉美西斯二世(他也许是埃及最伟大的法老王)的皮和骨头,在他公元前1224年7月12日去世的时候,有几粒胡椒子被嵌入了他大而长的鼻梁中。”这个考古发现也揭示出胡椒从热带的印度南方传入埃及的时间惊人地早!
“采摘胡椒献给国王”,十五世纪泥金写本《奇迹之书》插图,羊皮纸蛋彩细密画,约1410—1412年,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奇迹之书》即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记载了威尼斯人马可·波罗从威尼斯出发至亚洲,又从中国返回威尼斯的游历和见闻。这幅细密画的作者可能是埃格顿大师,一位来自佛兰德的画师,十五世纪上半叶活跃于巴黎。
当时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胡椒都属于奢侈品。胡椒的珍贵从这幅插图上可见一斑。图中描绘了两个场景,一个是胡椒的采摘过程,另一个是商人或臣民正将两小袋胡椒作为贵重礼物敬献给一个国王。马可·波罗曾经到达元朝治下的扬州、杭州、泉州、苏州等城市,他将泉州称为“刺桐城”,说该港口商人云集,货物如山,认为运到泉州的胡椒数量极其可观,与之相比运往西方世界各地的胡椒不足其百分之一。贩卖胡椒的商人须支付百分之四十四的运费,再加上关税等费用,也就难怪其售价高昂了。
而且,香料的发源地对中世纪的西方人来说全都有着神秘的传奇色彩。杰克·特纳引述西班牙基督教神学家伊西多尔的话说:“胡椒植物是被毒蛇所护卫的,收获者在放火烧林中草丛时驱走了这些毒蛇,从而也使胡椒子带上了那种特有的黑皱皮。”这种看法并非伊西多尔一人独有,在本书后续篇章中,我们也将屡屡发现,几乎所有的香料之树都为毒蛇所环绕,所守卫。
有一种极为流行的通俗说法,正如威廉·涅匹亚所著《世界探险史:香料、珍宝的探寻》一书中所写的:“早在1400年代时的生活水准,却远非现代的我们所能想象。当时,冬天极难获得新鲜肉类,除少数特权阶级偶尔可自狩猎者手中购获野鹿之类的猎物外,大多数人只得食用风干或熏制的肉类,而这种肉质地坚硬,有腐烂味,如欲增加美味,只有赖香料来调味。但胡椒价格极高,与金价竟相提并论,且常需用黄金才能换得。”
但是,据杰克·特纳的研究,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在《香料传奇》一书中,他认为除了调味之外,“香料还被用于广泛的目的,诸如召唤神灵、祛病驱邪、防止瘟疫等。它们还可以重燃衰微的欲火……作为药物它们有着无可匹敌的名声,它们被比作忠实的信徒,比作可以扇起火山般情欲的种子”,比如胡椒就普遍被认为具有催情的作用。杰克·特纳又写道:“十七世纪时尼古拉斯·韦内特曾对其效用总结道:‘胡椒,通过耗散多余的体液……使自然倾向于冷和湿的生殖器保持温和与干燥,通过促成一种恒定的温度,增强了生殖能力,同时也给两性交合带来更多乐趣。’”
总之,在古代西方人的心目中,香料的特性极其复杂,“一种感官、情绪和情感的需要;起源于朦胧的味觉和信仰的领域”。
在胡椒传入欧洲之后,享用西餐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就变成了胡椒和盐一起撒在盘子里的食物上;而在西餐成为现代中国人的时尚之前,很少有人能够吃惯胡椒,这可真算得上是“数典忘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