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英语词典》对“香料”一词的解释是:“从热带植物中提取的各种有强烈味道或香味的植物性物质,由于其所具有的香气和防腐性质,通常被用作调料或其他用途。”(转引自杰克·特纳著《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Spice:The History of a Temptation],后文称《香料传奇》)
这个释义当然非常准确,但它却是现代的解释,或者说是科学化了的解释。香料因其散发出的强烈的香气,最初的用途是祭献于神灵,供神灵欢娱。以日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藤卷正生为首的二十七位专家、教授合作编写的《香料科学》一书,从词源学上追溯了“香料”这一词语的本义:“现在在英语词汇中香料被译为‘perfume’。德语、法语、意大利语与英语类似。它们的语源都来自拉丁语‘Per Fumum’。它含有‘through smoke(熏烟)’之意,可见香料最初的使用目的是以熏香为主。”
熏香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先来看《旧约·出埃及记》中的一段记载:“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要取上品的香料,就是流质的没药五百舍客勒,香肉桂一半,就是二百五十舍客勒,菖蒲二百五十舍客勒,桂皮五百舍客勒,都按着圣所的平。又取橄榄油一欣,按作香之法,调和作成圣膏油。’”这圣膏油用来涂抹一切圣物。
然后,“耶和华吩咐摩西说:‘你要取馨香的香料,就是拿他弗、施喜列、喜利比拿。这馨香的香料和净乳香,各样要一般大的分量。你要用这些加上盐,按作香之法,作成清净圣洁的香。这香要取点捣得极细,放在会幕内法柜前,我要在那里与你相会。你们要以这香为至圣。’”很显然,这种精细制成的熏香正是奉献给耶和华的。
因此,《香料科学》一书总结道:“香料据说起源于帕米尔高原的牧民之中,由此可见它和宗教发祥关系之深。从那里传入印度后分别传入中国和埃及,然后传到希腊和罗马。当时香料是宗教用品并且是为贵族阶层所喜爱的嗜好品和奢侈品,直到近代才逐渐用于给人类生活带来优美情趣这一目的,而且用于这种目的的比重正日益增加。”
现代英语中还有一个表示“香料”的词spice,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认为:“香料(spice)这个词带有一种独特、无可替代的含义。说香料是特殊之物(special)是同义语反复,事实上这两个词是同根词。正如它们的名称中蕴涵着非寻常之义,这名称也与魅力诱人相连。”
在中文世界里,现代意义上的“香料”一词出现得很晚,有文献可考的最早出处,应该是十五世纪明代书画家马愈所著的《马氏日抄》一书,其中详细记载了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族对香料的使用方法:“茶饭中,自用西域香料……其拌俎醢,用马思答吉,形类地榭,极香。考性味苦香无毒,去邪恶气,温中利膈,顺气止痛,生津解渴,令人口香。又有咱夫兰,状如红花,味甘平无毒,主心忧郁积,气闷不散,令人久食心喜。其煮物用合昔泥,云即阿魏,味辛温无毒,主杀诸虫,去臭气,破症瘕,下恶除邪解蛊毒。其淹物用稳展,味与阿魏同,云即阿魏根,味辛苦温无毒,主杀虫去臭,淹羊肉香味甚美……”
马愈提到的几种香料名都是译音。“马思答吉”即本书即将写到的乳香,可以用来拌“俎醢(zǔhǎi)”,即肉酱;“咱夫兰”即藏红花;“合昔泥”即阿魏,一种有臭气的植物,汁液凝固后即称“阿魏”,可入药;“稳展”则是阿魏的根名。
不过,古代中国将包括香料在内的所有芳香之物一概称为“香”,而且从这个字的造字过程中即可看出香料的最初用途。
早在殷商时代,甲骨文中,“香”字就已经被中国的先民造出来了。我们来看看“香”字的甲骨文字形之一(见下页图1),这是一个会意字,上面是禾穗下垂之形,下面是盛禾穗的器具。甲骨文字形之二(见下页图2),上面下垂的禾穗还散落了很多颗粒。谷衍奎在《汉字源流字典》一书中的释义非常准确:“甲骨文是器中盛禾黍形,小点表示散落的黍粒,会新登禾黍芳香之意。”小篆字形(见下页图3)上面根据甲骨文字形定型为“黍”,下面是“甘”,因此许慎认为“从黍从甘”,虽然也可以会意为黍稷等粮食的芳香,但“甘”其实是盛黍稷之器的讹变。我们现在使用的“香”字则只保留了“黍”上部的“禾”。
图1
图2
图3
《说文解字》:“香,芳也。”不过“香”和“芳”还有更细致的区分。清代学者王筠说:“香主谓谷,芳主谓草。”张舜徽先生则在《说文解字约注》一书中进一步解释说:“草之芳在花,谷之香在实。在花者其芳分布,在实者必熟食时然后知之。”这就是“香”的甲骨文字形中禾穗下垂的缘故,成熟才会下垂,成熟也才会散发出谷物的香味。
《尚书·君陈》中写道:“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虽然认为馨香的并不是黍稷,而是美德,但这不过是比喻义。前半句的“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馨香”是指用作祭品的黍稷,“馨”是“香之远闻者也”,用成熟的黍稷做祭品,香味可以远远地被神明闻到。
据《左传·僖公五年》,晋国要向虞国借道去讨伐虢国,面对大夫宫之奇的劝谏,虞君说:“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宫之奇则一针见血地指出:“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意思是神凭依的是人的德行,如果晋国吞并虞国之后,修明美德,并将黍稷献祭给神明,神明难道还会将祭品吐出来吗?黍稷成熟之后,古人要先将这些谷物祭献给神明和先祖,这就叫“荐”,是没有酒肉作供品的素祭。“荐馨香”,可见“馨香”的确是用作祭品的黍稷等谷物。
由此可知,“香”这个字被中国的先民造出来的时候,香的最初用途就是祭献于神灵之前,以其香气供神灵欢娱,只不过使用的是黍稷等谷物而并不是熏香。
而如果按照日本著名汉学家白川静先生的释义,则祭献神灵的意味更浓。在《常用字解》一书中,他认为“香”字下面的器具乃是“置有向神祷告的祷辞的祝咒之器”,而这个器具中间的一横表示“祷辞已然置入之状”,因此“‘香’义示供献黍谷,诵读祷辞,向神祈愿”。
这就是香的最初用途。除了中国文明之外,在世界其他文明形态中,香料的最初用途也毫无二致。藤卷正生等人所编《香料科学》一书中对此进行了富有说服力的总结:“古代埃及人向太阳神祈祷时,口中念诵‘借香烟之力,请神明下界……’并且逐渐变成一种风俗习惯了。寺院为此,由司祭在日出时焚树脂香,日中时焚没药,日没时焚烧由几种香料混合而成的调和香料。”这是古代埃及的熏香场景。
“古代巴比伦人和亚述人(Assyria)在纪元前1500年时,为了驱散恶魔所搞的焚烧香料、念诵咒语等宗教活动,在他们记在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中有很多记载。每年当祭祀太阳神时,在巴比伦寺院的祭坛上要供奉大量乳香。”这是古代东方民族的熏香场景。
“古希腊人喜爱香料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的文明创造期。从希腊神话来看,使用香料的有各种神……他们用香料敬奉神和有名望的死者。”这是古代希腊的熏香场景。
“古罗马初期,人们用野生的花草供奉神明,希腊文明传入后才带来了香料方面的有关知识。及至公元五世纪左右香料的使用才普及起来,到罗马帝国时代,香料的使用达到顶峰。”毫无疑问,在古代罗马,香料的最初用途也是供奉神明。
古代东方则更不必说:“印度人自古以来在宗教仪式和个人生活中广泛使用由各种树脂和香木制成的熏香……印度教徒在建造寺院时,用白檀木建造神坛,礼拜时也要供奉白檀和郁金。”“伊斯兰教徒用白檀、沉香、安息香、广藿香等制作熏香。在宗教仪式中使用白檀浸制的香油。”“日本在六世纪中期,从中国传入佛教,与此同时传入熏香。天平时代更把佛教作为镇护国家的宗教信仰,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文化取得了惊人的发展,香料的用量大为增加。寺院自不必说,朝廷举行典礼时也必定焚香。”
……
综上所述,最初用于娱神的香料,由神而人,由神界而人间,熏香由宗教礼仪一变而为人类的世俗享受。比如“在埃及的全盛时代,香料和香油的消耗量极大。几乎人人身体涂香油,用香料熏衣服。在比较富裕的人家,室中更是香气弥漫。女人在放有香料的水中洗浴。每逢大的节日,街上焚香,整个街道都在香雾笼罩之中。各家邀请客人,并派奴隶在门口迎接。奴隶用香油涂在客人头部,同时为他(她)们祝福。桌子上、地板上撒满香气强烈的花朵”;而在古代罗马,“罗马贵族一天三次带着奴隶去浴池,让奴隶把香油涂在自己身上”。(引自《香料科学》)
但在古代西方世界,贵族享用着丝绸和香料,只知道它们来自神秘的东方,而东方的所有知识对他们来说都属道听途说。虽然有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的著名东征,但也不过是为西方世界打开了认识东方之门而已。而且来自东方的丝绸和香料的贸易,中间还隔着精明的阿拉伯人。正如威廉·涅匹亚所著《世界探险史:香料、珍宝的探寻》一书中所说:“1400年代末期,欧洲冒险家们都认为若可发现直抵东方的航线,即可破除阿拉伯的市场垄断,进而与东方各国进行较廉价的交易。当时欧洲人士为寻求贵重物质的原产地,遂开始不屈不挠地进行危险的探险活动,并与数世纪来独占东方市场的阿拉伯商人展开一场血泪交织的竞争。”
这就是所谓的“地理大发现”的伟大时代。从十五世纪开始,以葡萄牙恩里克王子、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人为代表的探险家,一代又一代开始了开辟新航线的远洋航行,最终发现了所谓“新大陆”,并彻底打通了通向印度和中国的东方新航线。而杰克·特纳在《香料传奇》一书中写道:“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这三位大发现时代的开拓者在成为地理发现者之前实际上是香料的搜寻者。尾随他们而来的是那些不太出名的后来者,沿着他们在未知领域里的探索之路,航海家们、商人、海盗,最后是欧洲各列强的军队,一齐开始了香料的大搜寻,他们为占有香料而拼死争斗,有时付出血的代价。”
杰克·特纳的描述未免过于温和,为争夺贸易的主导权而开启的所谓“地理大发现”,实际上隐藏着欧洲殖民主义的血腥原罪,坚船利炮的先进武器、充满歧视的白人至上主义使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原住民进行大肆屠杀。比如被命名为“香料群岛”的印度尼西亚境内的摩鹿加群岛,先后经历了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殖民统治。殖民者名为贸易、实为掠夺的罪恶行径,使他们攫取了摩鹿加群岛的大量丁香和肉豆蔻,从而在欧洲的香料市场上占据垄断地位。正如学者们所说的那样:“一小船丁香支付了首次环球航行的费用。”“一船肉桂足以支付远征印度一次的费用有余。”
“香料之路”伴着人血的腥味而打开,而血腥味被这条距离遥远的路上的香料香气给掩盖了起来,以至于今天的人们只顾着为所谓“地理大发现”的全球化贸易欢呼,并尽情地享用经由这条道路输入的香料以及其他奢侈品。是的,香料是无辜的,而殖民者的原罪将永远会受到拷问和审判。
本书选取了经由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十四种香料,分别是胡椒、丁香、安息香、乳香、沉香、郁金香、苏合香、龙脑香、旃檀、肉豆蔻、肉桂、合欢、没药、龙涎香,详细为读者朋友讲述它们的传播路线、功用以及在各自文化谱系中的象征意义。
有细心的读者朋友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植物在丝绸的路上穿行》一书还选取了四种由中国传入西方的植物,但在本书中却没有中国香料输入西方世界的记录。这是因为香料原产于热带地区,中国虽然也有原产的香料,但是质量远远比不上海外热带地区的香料,以至于连中国的皇室和贵族阶层都需要大量进口,而且很显然,进口的路线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由海船通过南中国海转运而来。佛教的传入对中国的香料使用影响尤其巨大,正如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即爱德华·谢弗)在《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A Study of T'ang Exotics)一书中总结的:“佛教与外来的印度文化为中国的寺庙带来了大量的新香料,而众多的有关焚香和香料的习俗和信仰也随之传入了中国,从而加强和丰富了中国古老的焚香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