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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为防百姓围观,随行的数十名杭州县衙衙役分别把守住了通往土地庙的各个道口,禁止闲杂人等通过。马荣和乔泰则紧随在李月影身后,两人虽已见过死尸,当初在江湖行走之时也曾经亲手杀过人,但是如此数目的腐烂尸体汇聚一起,却还是有一些忌惮的,故面部神色严峻,脚步也全然失去了往日的轻快。

土地庙里的老庙祝早就因为害怕而跑得不见踪影,庙门虚掩着,推门而入时俨然就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致,连个鸟叫声都已经绝迹多日。

“作孽啊,真是作孽。”乔泰嘴里嘀咕着,伸手刚要去推开红漆斑驳的庙门,却被月影拦住了。

“等等,乔大哥,你们先把口鼻围上,然后把这些药包中的药物拿到席棚周围放置点燃。”说着,月影从随身药箱中分别拿出四个大纸包递给乔泰和马荣,又给了他们两条遮掩口鼻的麻布围巾。

马荣手执纸包,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便不解地问道:“此为何物?”

“苍术和皂角,焚烧可祛除污秽之气。”接着,又从药箱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交给马荣,叮嘱道,“稍后结束时,麻烦把里面的醋悉数倾倒于燃烧物之上,随后我们从上踏过,即可全身而退,不会有尸臭带出土地庙。”

“是,一切尽听李姑娘吩咐。”马荣顿感责任重大,便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包和瓷瓶走进了土地庙依嘱而行。

果然,在分别点燃苍术和皂角之后,土地庙中的尸臭明显降低了许多。月影穿好白色麻布围裙和过肘袖套,便分别取出装有干葱、花椒、粗盐和白梅的瓷瓶,开始用小砂盆混合,等做完这些准备工作,方才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接着便低头走进了席棚。

席棚外的槐树下,乔泰双手抱着肩膀歪着脑袋朝席棚的方向端详许久,便忍不住问身边站着的马荣:“马兄,你看李姑娘这情形不像是在勘验尸体,倒像是一个忙碌的小厨娘。”

马荣不明白,反问道:“此话怎讲?”

乔泰笑了,伸手一指:“方才她所取出的瓷瓶中倒出来的,要是兄弟我没看错的话,均是平时衙门里那些厨子下厨时必备的调料啊。分别是干葱、花椒和粗盐,虽然这地方现在是臭得不行,但是吃起来的味道相信也是一模一样的。”

要知道乔泰那‘圣手书生’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来的,不只是轻功了得,眼力和嗅觉反应都属一流,马荣道:“相信李姑娘自有她的用意,我们不便干涉。”

和初次勘验时所花的时间相比较而言,此次勘验,也一样花费了将近两个时辰,只等的马荣和乔泰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站着,心中只希望结果快一点能够出来,好回去向狄公交差。

终于,掌灯时分,月影从席棚中探出头来招呼道:“二位差官大哥,你们可以进来了。”

两人闻声,连忙紧走几步进了席棚。

先前席棚内总共放着四张长条桌,分别按照尸块的腐烂程度逐一归类,如今中间那张长条桌上却被清理出了一具完整的尸体,虽说还有分尸的痕迹存在,但是因为尸体完整了,席棚中又充斥着浓浓的药味,覆盖住了尸臭,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呈仰面朝天状平躺,尸体身上覆盖着一块白色麻布。

一旁站着的月影伸手一指,道:“中年女人,年龄为四十岁左右,生前注重保养,肤白,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有过生育,我想,我们要找的人,就是她的后代。”

“为何会有次结论?”马荣惊讶地追问道。

月影耸耸肩:“说来其实一点都不难,这是所有尸块中唯一被清理擦拭过的尸体,而且初次勘验时,寻到尸块的衙役分别按照找到的地点放置尸块,这五男三女的尸体中,只有这一具尸体的尸块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附近被找到的。排除法则,你们听说过吗?”见两人毫无反应,月影只能面露无奈,“亏你们还是六扇门的人,这点都想不明白吗?所有死者中,只有她被人清理过后再被抛尸,又在同一个区域附近,显然,对方是想你们尽快找全,不要有遗漏,那么,为何所有尸体中唯独对这一位死者如此优待呢?结论只有一个——死者的后人才会这么做。”

“难怪了,乔泰兄弟,你还记得大人说过那个被我们抓住的凶手一再表示说都巴不得我们没有发现尸体呢,又为何会抛得到处都是?那不是明摆着想引起我们官府的注意?”马荣小声嘀咕道。

“是啊,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凶手,还弄得这么鸡飞狗跳的,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乔泰哭笑不得,“可是,李姑娘,如今又何处去找那个抛尸嫌犯呢?”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如果你们官府没有派人把守住土地庙的话,他可能早就已经进来祭拜这位去世的夫人了。”说着,月影抬起头,目光闪烁,“如今之计,二位差官大哥,我看你们只有回去禀报大人,请他出安民告示,并且广而告之此案目前的具体进展,强调说已经抓获嫌犯,并且宽恕他的抛尸之举,请他出面领回自己母亲的遗骸即可,我想,不出半日,他必定出现。”

“那此地……”马荣征询的目光看向月影,“需不需要在下对周围进行一番搜索?”

“他应该在,但是不必,马大哥,多此一举,随他去。”月影微微一笑:“二位所要做的就是在撤去看守之前,用八具棺材装殓尸体,然后送往府衙停放便是,他母亲的尸体在哪,我想他就会在哪出现。”

府衙中,灯火通明。简单用过饭菜后,狄公坐在书房中仔细阅读来自京中老友宰相李义府的书信。书信是用加急快马从京中送来的,路上只走了两天两夜的时间,送信之人狄公识得,是宰相府中的贴身家将,往日里从不轻易离主人左右。合上书信,想起李义府回乡省亲路过杭州城小住时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狄公不由得双眉紧锁,脸色阴沉。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老家人便出现在了门口,躬身施礼道:“大人,马荣乔泰二位班头已经回府。”

闻听此言,狄公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难得的暖意。

“他们还带回了八具白皮棺材。”老家人一脸的疑惑不解,“而且……”

“而且什么?”此时狄公脸上早已一扫方才的阴霾。

“而且还刻意在杭州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并且还鸣锣开道,大声吆喝,似乎,似乎生怕别人不知。”

狄公突然抚掌大笑了起来,连连道:“妥了,妥了,果真是一奇女子啊!”

雨愈下愈大。

衙署内外挤满了前来听堂的当地百姓。人们鸦雀无声,目光都集中在了跪在大堂之上的一位青衣儒生打扮的年轻人身上。

衙堂上一声锣响,三通鼓毕,狱卒、牙将、吏员、书办分列两行,狄公紫袍玉带升上高座,马荣、乔泰侍立背后,师爷则在录事公案旁坐下,相机助问。

旁听的人群中,紫衣长裙的月影身背药箱,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跪在堂上的年轻儒生。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到:“本衙今日审理杭州城抛尸一案,下跪何人?”

青年儒生道:“回大人的话,小民卢鸿基。”

“道出你的来意。”

卢鸿基连忙冲上叩头:“大人,小人此次是前来投案自首。”

此话一出,大堂上下便一片哗然,站在狄公身后的马荣抬头,从人群中看到了面带微笑的月影,不由得心中暗自赞叹其的机智聪慧和心细如发。榜文才公布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有人前来投案。

“卢鸿基,你所投的是哪桩案子?细细道来!”按耐住心中的激动,狄公喝问道。

“回大人的话,小民所投的就是那杭州城抛尸一案。此案正是小民所为。”说到这儿,卢鸿基忍不住眼眶红了,泣不成声,“大人,请您一定要替小民和所有被那奸徒害死之人的遗属做主啊!”

“小民卢鸿基,平日里以开学馆为生,家住临县,距此地杭州城约三十里地,家母裴氏,娘家是杭州人,去年刚入冬,家母就接到娘家信函,说婆母病重,便匆匆赶往杭州城中探望,谁知这一去便再也不见踪影。开春以来,小民实在是担忧家母音讯,托人修书杭州,却得知家母竟然从未来过。情急之余,小民便四处寻找,因为家母是小民在世的唯一亲人,故日夜思念,难以为继,后散尽家财经多方打听,方才得知家母已经被害,而陷害家母之人就是那可恶的开黑店的奸徒邵恶霸。只是小民势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只恐怕尚未和此奸徒拼命便已然成为其手下的第九条冤魂,走投无路之下,小民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望能引起父老乡亲的关注,便在偷偷得知其藏尸的窖井位置后,靠一己之力搬出遗骸……”话及至此,卢鸿基早就泣不成声,而堂下围观的百姓也都纷纷唉声叹息。

狄公一拍惊堂木,愤然道:“卢鸿基,你既然已经得知尸骸下落,为何不来报官?”

卢鸿基止住哭声,连连叩首道:“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不止一次找过当地里长,却都被告知没有证据,即使有证据,官府也不会受理此案,因为年代久远,而死者不止是家母一人,小民只是苦主之一而已。无奈之余,又怕时间拖久了,被那奸徒发现而落得个杀人灭口的结局,到时候可真的是只能有冤去地府打官司了!”

闻听此言,狄公愣住了,良久,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就连一旁的师爷也是连连摇头,满脸的无奈与同情。

半晌,狄公重重地拍下惊堂木,正色道:“堂下肃静,卢鸿基听判!”

卢鸿基浑身一震,顿时面如土色,匍匐在地,哑声说道:“罪民在。”

“卢鸿基,按照本朝大唐律之相关规定,你本难逃一死,但是本官念你孝母之心尤怜,且又有自首之悔意,故从轻发落,命你领回母亲遗骸,好生安葬过后,在本县所办之公学馆中无偿任教三年以作惩戒。不知你是否能接受此等判决?”

杭州县的百姓都知道狄公所办的公学馆,所收的学子都是家中清贫无力支付学费,如今的判决更是深得民心,堂下跪着的卢鸿基尚未回过神来,听堂的百姓都业已鼓掌致谢。

退堂后,马荣走在乔泰身后,跟着狄公来到二堂走廊处,马荣突然停下了脚步,双手抱拳施礼道:“大人,请准许属下有一事相求。”

狄公一愣:“你……又当如何?”

马荣连忙如实禀报:“如今案子已了,李月影姑娘那边尚且还需要个了结,请大人容许属下替月影姑娘相求一事。”

听了这话,一旁的乔泰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他默默地走到了马荣身边,一同面向狄公。

狄公点点头,笑道:“‘求’字就不敢当了,我们县衙当然要致谢,还有哇,多少银两酬谢,请她一并告知便是。此等女孩冰雪聪明,资质过人实属难得,只可惜,只可惜啊……”

马荣心中一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惜?”乔泰不觉追问道,“大人,可惜什么?”

狄公面露惆怅:“可惜她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个男人的话,那本官就可以试试拉下这张老脸前去求贤了。不可否认,李月影心细如发,是六扇门中难得的人才,真是可惜啊!这女孩也曾求过我,想在本官门下任职做仵作,可是大唐律制中并无女性担任仵作这一制度,想我只是一小小的县官,又怎能擅自违背?仵作虽为聘任制,但是也是登记在册的,并无此先例,你们说叫本官如何是好呢?”

乔泰双手抱着肩膀,皱眉想了想,说道:“大人,恕属下直言,如今大唐盛世,虽然仍是有此规定,但是武后当政,属下爷曾经听闻宫中便有很多女官任职。故此,大人,您看此事何不向上汇报?说不准上头自有它论也未尝不知呢!更何况大人您在平日里的办案中也确实需要一个尽职尽责的仵作,想那王海之流,贪生怕死,根本不配委此重任。而此次案件重大,也多亏李姑娘数次精心勘验,方才得以还死者一个公道。”说到这儿,乔泰躬身施礼道,“大人,属下斗胆替月影姑娘恳求大人给个机会,任人唯贤,相信朝廷也不会在乎一个小小府衙仵作的性别的,不知大人可否通融?”

乔泰这一番话让狄公不觉深思了起来,半晌,点点头:“好,言之有理,马荣,你就前去找到月影姑娘,带她前来县衙见我,其余的,本官自会处理。”

“谢大人!”马荣感激不尽,赶紧告辞匆匆离去。

乔泰便也想告辞,却被狄公叫住了:“乔泰,本官有话要问你。”

“大人。”乔泰躬身施礼。

“你为何会替马荣说话?”狄公一针见血,笑眯眯地看着乔泰,“要是本官没看错的话,乔泰你也对那李姑娘有所好感,对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后李姑娘就会前来我们县衙任职,你不会觉得有所不便吗?”

乔泰苦笑道:“大人好眼力,只是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马兄对李姑娘一见钟情在先,属下和马兄又情同手足,‘成人之美’四个字,属下虽愚笨却也还是晓得的。只是,请大人暂时替属下保密。”

“好,本官答应你便是。”狄公哈哈一笑,一甩袍袖便走回书房去了。

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之中,乔泰陡然略感惆怅,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空气中依旧夹杂着浓重的雨腥味。沉思良久,乔泰便纵身跃上庭院水池中高高的太湖石,坐定后,顺手从怀中摸出那杆带有体温的翠玉笛,凝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致,闭眼轻轻吹响那首记忆深处的曲子。

县衙门外的大街上,一辆深绿色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帘轻轻挑起一个角,一身红衣的柳眉儿看了看窗外,待得确认玉笛声来自县衙的位置后,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姐姐,为何突感悲伤?”贴身婢女梨儿好奇地问道。

柳眉儿轻轻用帕子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嫣然一笑,道:“是方才的笛声,太过于悲伤了。”

“姐姐,你应该没有悲伤吧,对吗?因为梨儿从未见过你吹笛子。”梨儿不解,毕竟她年方十二,尚在垂髫的年纪。

柳眉儿慵懒地靠在马车座上,噗嗤一笑:“傻妹妹,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伤心事的,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罢了。”

马荣匆匆赶到车马店的时候,月影已然雇好了回余杭的青棚马车。

“等等,李姑娘姑娘。”马荣急切招呼道。

月影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马大哥,有事么?”

“大人说了,会向上头呈报,也就是说,你很有可能可以如愿做我们府衙的仵作了。如果真能成的话,在下也算是不辱姑娘所托。”马荣兴奋地说道。

“那就替我谢过大人了,告辞!改日我再来杭州县衙领取赏银。”说罢,月影微微一笑,扭头便上了青棚马车。车夫是个年约六十的老头,面相和善,脸上布满皱纹,双手关节宽大,浑身上下收拾的也还算是干净利落。见月影钻进了马车,便冲着一旁呆立着的马荣憨憨一笑:“年轻人,闪开了。”

话音未落,马鞭高高响起,马车缓缓前行,很快便消失在了长长的官道之上。

马荣欲言又止,心中怅然若失。

入夜,刚过酉时,映衬着落日的余晖,似乎杭州城内整条天目大街上的热闹都是来自于街东头那座蔚然而立的卧凤楼,高挑的红色灯笼伴随着诱人的莺歌燕语,老鸨儿蔡妈妈似乎要把前几日所有的晦气都在这喜庆的红色中一扫而光。卧凤楼的姑娘们终于开门迎客了,毕竟这平日里的一应穿戴花费也还需要去努力争取。

但是三楼一角的红漆木门却偏偏紧闭着,显得格格不入。

柳眉儿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两天两夜了,每次蔡妈妈试图游说她开门迎客,都被眉儿毫不客气地给打了出去。她在等一个人,她知道他肯定会来。

果然,窗口挂着的蝴蝶风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一道黑影便夹杂着轻微的风声飘进了眉儿的窗户。欣喜之情顿时洋溢在眉儿娇嫩的脸上,她从床上突地坐起,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马荣,瞬间神采奕奕嫣然一笑:“哥哥,你终于来了,眉儿等你等得好苦。”

马荣扬了扬手中的绿玉瓷瓶,略带酒意,无奈地说道:“眉儿眉儿,何必等我?”便独自走到桌边坐下。

一抹亮光在眉儿杏花般的眼中悄然而逝:“哥哥难道不知道眉儿的心意?我们青梅竹马,家父也早就有意把眉儿许配给哥哥,你又为何始终都不愿接受?莫不是嫌弃眉儿?”

马荣若有所思地看着柳眉儿,半晌,轻声说道:“眉儿乖,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等我攒够了钱,就把你赎出去,替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了,那我也算对得起老师的在天之灵。”

“不,除了你,我这辈子谁都不嫁!”眉儿果断地回绝。她环顾了一眼小小的闺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不能相伴哥哥左右,这一生,在哪又有何意义?”

“跟着我?眉儿,我一直都把你当我的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跟了我的话,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稳定的家,四处颠沛流离,过着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如今我入了六扇门,我真怕会给你带来什么不测,如果因为我而连累了你,那你叫我将来该如何去见老师和师母的在天之灵?”马荣喃喃地说道,目光中满是痛苦的神情,“更何况,当年杀害老师,把你卖入这鬼地方的混蛋我至今都还没有找到!……如果不是为了找他,我又何必入那六扇门,穿上这套劳什子来束手束脚?……眉儿啊眉儿,为什么你就不懂哥哥我的心意呢?”

马荣仰头饮尽了瓶中的最后一滴酒,他站起身,刚打算从窗口离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眉儿,下次不用再刻意等我了,我之所以前来,也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罢了。”说完这句话后,便纵身离开了房间。

柳眉儿愣住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蝴蝶风铃又一次响起,闺房里恢复了宁静,听着窗外传来的莺歌燕语,眉儿依稀辨别出了那是自己姐妹翠儿的琵琶声,翠儿的琵琶是卧凤楼的一绝,每次有显赫客人前来的时候,就必定会听到翠儿的琵琶声。如今,眉儿却全然无心思去欣赏那美妙的音律,看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她默默地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牛角梳,看着镜中的自己,许久,喃喃一声叹息,眉宇间满是落寞:“唉,你到底还是错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把我卖进来……”。

2

得知月影要去杭州县了,邻居小厨子阿城便流露出了不舍。倒是他的寡母通情达理,念着月影孤身一人,便赶着自己儿子给掌柜的告假一段时间,然后亲自送月影去杭州,等月影安顿后才准许回来。临走时,老太太硬是给月影塞了几两自己的私房散碎银两,并一再叮嘱月影要好好照顾自己。若实在受欺负了,就回余杭。在关闭了医馆之后,月影便洒泪而别。

此次去杭州,月影随身的行李让前来迎接的马荣和乔泰二位捕快班头大为惊讶,不是绫罗绸缎,也非女子应用之物,相反,却是整整三大箱的书籍和一架毫不起眼的古琴。箱子沉甸甸的,压得几位衙役龇牙咧嘴却又不敢抱怨。而那古琴,月影则执意自己怀抱。

狄公站在走廊上无意中远远看到月影怀中的古琴,不由得一愣,颇感意外。

等一切安顿好之后,用过午餐,阿城便赶着马车回了余杭。在老家人狄安的带领下,月影穿过宅院,来到狄公书房门口。

对于月影的到来,狄公是真的高兴,一番寒暄过后,却又不得不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告诉月影:“姑娘,相信你能够理解。此次任命,惊动了武后,武后念你贤德,又能秉承父命,本着唯才录用的原则,特准你在本官的门下充当仵作,每月二两俸银,这些,姑娘你都能接受吗?或者,嫌俸银太少的话……”

月影听了,却只是轻轻一笑:“大人莫愁,平日里空闲时我便可以在杭州城中行医,杭州城比起余杭那小地方来讲,每月所得只会多不会少。再加上小女子的医馆本来就有一些有钱的客户在杭州城,口碑相传,这样一来也就省去了一路的奔波。大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说对不对?”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狄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便终于感轻松了许多。

唐都长安,大明宫麒麟殿内。

因为过于惊骇,新任太子李显那本就单薄无比的身体在不断地战栗着,脸色煞白,似乎站都无法站稳,随时就会倒下晕厥过去一般。武后一向都看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次子,也就愈发思念起了自己那突然夭亡的太子李弘。如今,天子李治早已病入膏肓,虽然一再发下话来说准备传位于李显,因为李旦尚且年幼,大明宫中也就只剩下了这棵独苗。但是武后心中始终都无法放下那块看不见的石头,她深知,李显和李弘虽然同为自己所生,却有着天壤之别。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天壤之别或许并无大碍,但是对这帝王之家,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也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

太医的话让武后的双眉不由得紧锁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异常严肃。她只是一个女人,所以无法违背李治的意愿,但是武后深知,自己丈夫的这次抉择所换来的将会是万劫不复。

大殿上的烛台发出了劈啪作响,眼见着火苗就将熄灭。通传女官匆匆进入,来到武后身边,附耳低语道:“皇后娘娘,太平公主殿下求见。”

一听这话,武后略显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吩咐道:“准!”目光所及之处,落在了依旧抖衣而站的李显殿下身上,不由得面露厌恶之神情,轻斥:“显儿,你可以退下了,下次再问你。”

“是,母后。”李显如释重负,待得走出麒麟殿的时候,迎风一吹,便冻得浑身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所穿的衣着均早已被冷汗浸透。和自己妹妹擦肩而过,李显刚想问候,太平却似乎并未看见他一样,只是低头匆匆跨过了宫廷高高的门槛。李显欲言又止,陡感失落,不由得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了。

相比起愚笨的李显,武后似乎更为钟爱自己的女儿太平,只是可惜太平不是男儿身,不然的话,武后私底下还真是愿意说服李治将太子之位交给太平。太平生的一幅美人坯子,也资质聪慧,无论哪一点都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唯一遗憾的是作为女人的婚姻却并不如人意,驸马早亡,心疼女儿的武后便又把她接回到宫内,数年来虽锦衣玉食,却独伴青灯,生活孤寂。每每想起,作为母亲的武后总觉得内心一阵歉疚。

凝视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武后柔声说道:“起来吧,太平,赐座。”

“谢过母后。”太平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君臣之礼行毕,太平公主落座后,柔声道,“娘亲,再过三日便是您的寿辰,太平手抄金刚经一百九九份为娘亲祈福。愿娘亲健康长寿,洪福齐天。”

听了这话,武后顿感心中一片暖意,频频点头,吩咐女官收下了太平公主的厚礼,又看着女儿娇柔的面容,暗自概叹,如此善解人意却又是个女儿身,真是老天不公啊。

“娘亲,三日后您的寿辰大典,不知……”太平轻轻问道。

武后双眉一挑,不无遗憾地说道:“显儿虽为木讷,但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太子殿下,那就按照祖制由他主持吧,顺便替圣上祈福。”

“是,娘亲,一切谨遵您的旨意便是。”太平嫣然一笑,“相信哥哥一定会让娘亲不失所望的。”

“他呀,能让为娘的这把老骨头多活两年都已经不错了。”武后一声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

子夜时分的长安城,一片万籁俱寂。

白马大道最尽头紧闭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的两盏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拍打着门框,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这里是宰相府,虽然门楣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寒酸,但是毕竟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府邸,仔细看去还是颇具规模的。

守夜的更夫在巡过一遍之后,便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偷偷眯着去了。如此一来,虽为初夏光景,夜风呼啸而过的长安街头却更是显得一片萧瑟。

突然,一条黑影拼命地奔跑着,穿过大街小巷,径直冲向那隐藏在白马大道尽头的朱漆大门,沿途气喘吁吁几次绊倒,却又立刻爬了起来,不管不顾向前跑去,似乎身后有着可怕的猛兽在追逐一般。

终于到了大门口,摇晃的灯笼下,可以看出来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家丁打扮,衣着颇为齐整,不像寻常百姓,如果不算上那满身的尘土和歪戴着的束发冠巾的话,也还算得上齐整。往脸上看去,却是面色惨白,满头大汗,他一边用力拍打着门环,一边大声嚷嚷道:“快开门,快开门……”

子夜的街头,这声响格外清晰刺耳,没多久,老家人李福便老大不愿意地打开了门栓,睡眼朦胧刚想发火,却愕然发觉自己竟然识得眼前所站着的这位冒失年轻人,便不由得问道:“修奥,你来此地作甚,这大半夜的,难道出什么事了?”

修奥是刑部欧阳询欧阳大人府上的家丁,因为欧阳询和宰相李义府两人私交甚厚,所以平日里也没短了互相来往,两家的家人也就自然认识。

修奥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双膝跪地哀求道:“李叔,快,求见宰相大人,就说欧阳大人病危,恐怕是熬不过今晚去了。”

“这玩笑可是万万开不得的!”李福顿时吓得面色惨白,连连抚掌,焦急道,“昨日前来吃酒时还是好好地,还说要改日给我家宰相大人贺寿,为何这转眼间就……”

“李叔,我也不知道……求您了,赶紧通禀,就说欧阳大人有要事想和宰相大人相商,请大人一定要尽快前去!”说着,修奥叩了个头,“我先回去了,李叔,那头还等着回话呢!”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回禀,你赶紧回去吧。”李福挥挥衣袖,赶紧用力关上朱漆大门,转身便忙不迭地一溜小跑穿过庭院来到后宅李义府书房前,自从前年夫人因病过世后,李义府便一直独自睡在书房。李福跪在地上隔着门缝说道:“大人,快醒醒,欧阳大人府上派人来说请您尽快去一趟。”

李义府心中一惊,赶紧披衣而起,急促地追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回大人的话,刑部欧阳大人府上的家丁修奥说他家大人突然得了急症,恐怕,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李福惴惴不安地回复道。

一阵头晕目眩袭来,李义府顿感手脚冰凉,难道说自己担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事实?前日里欧阳询大人借着过府饮酒之名,私底下谈起那突然亡故的太子李弘,却总是唉声叹气,感叹说自己无法袖手旁观,不然愧对刑部的职责,愧对皇恩更愧对自己的良心。但当究其原因,欧阳大人却又摇头不肯直言,说将来他自会明白,如今不说也是为他李义府好。体谅欧阳大人的苦心,李义府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隐约感到了一丝不详。

“快,快帮我更衣,备轿,马上去欧阳大人府上!”李义府焦急地嚷嚷道。

等坐在轿中匆匆赶往欧阳大人府上的时候,李义府终于打定了主意,这个谜团看来只有远在杭州府的狄公才能够解开,他不能再犹豫了,哪怕不是为了这李唐江山,为了他李义府自己,也必须下定决心了。

正在这时,暖轿突然停了下来,李义府感到很诧异,便掀开帘布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随身侍卫李成赶紧上前回禀:“回大人的话,前面有羽林军的人拦路。”

“羽林军?”李义府不由得皱眉。

“是,大人,属下查过,确实是羽林军的人。”

“他们旗帜上是什么图案?”

李成果断地抱拳回答:“回大人的话,犼。”

李义府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犼直属于当今天子,有生杀大权,所有羽林军中,只有佩戴犼标志的部队才能够在长安城中行走自如。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甲胄声响起,匆匆走到近前后,来人顺势在马上微微欠身行礼:“见过李大人,属下甲胄在身,请大人见谅。”

“你是何人?”李义府斥问道,“为何挡住本官去路?”

“李大人,属下是北门羽林军副都尉章海,奉命在此等候李大人,请李大人尽快回府。”来人不慌不忙地回复道。

“大胆!”李义府顿时怒上心头,“本官有要事,必须前行,叫你的人马上给本官让开!”

“大人请息怒,属下接到宫中命令,今晚都城即刻起实行戒严,任何人包括王公大臣在内都都不能随意在大街上走动,请李大人莫要为难属下。”章海不卑不亢地回复道。

“你!……”李义府顿感哑口无言,知道和这种武夫多说也无异,稍作迟疑后,便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算了,本官不为难你便是。可是,为何戒严?可否告知一二。”

章海还未开口,突然,耳畔传来了钟鼓齐鸣,声音是从大明宫的方向传来的,瞬间响遍了整个长安城,犹如哀怨的钟鼓声在这子夜时分听来尤其让人感觉诡异。李义府稍作迟愣后便不由得大惊失色,噗通一声滚落暖轿,跪在冰冷的青条石大街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圣上宾天了!圣上宾天了!……”

四周一片哭声。这,确实是天子李治的丧钟,而从这一刻开始起,李义府知道,大唐帝国将永无宁日。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匍匐在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南道,杭州县衙

狄公忧郁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只见重云垂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便一片寂静,不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

一月以来,天子李治晏驾,而杭州城内又开始流行不知名的瘟疫,只短短数日,便有老弱病残者数十人病故而不得不抬出城外安葬。这一切,不知道是祸还是福,狄公的心中充满了忧虑。

“大人。”随着声音,殿堂的角门走出了身穿紫色襦裙的李月影,这几日她一直都在坊间行医,试图能及早找出根治瘟疫的办法,数日未见,明显消瘦了许多。

“哦,李姑娘,你辛苦了。”狄公微微点头,以示尊重,脸上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后,便接着道,“不知瘟疫之事查的如何了?百姓可有病愈的可能?需不需要杭州城宣布戒严?”

月影微微一笑,眉宇间尽显疲惫:“大人,大可不必,此瘟疫来自家禽,我已经通知各位里长,扑杀鸡鸭并在居所附近用熏蒸法即可,药物我也已经悉数配发下去。相信痊愈之日指日可待。”

“多谢姑娘!”狄公甚为感动,便深施一礼,“有劳了。”

月影刚想告辞离开,却被狄公叫住了。

“对了,姑娘请留步。”

“大人有话请讲便是。”月影说道。

“姑娘,令堂是李万峰李老爷子对吗?”狄公问。

月影点点头。

“不知祖籍何处?”

月影颇感意外,皱眉想了想,摇摇头:“应该就是余杭县人氏。”

“那冒昧问一句,姑娘这次前来府衙,所带行李中的伏羲古琴可是姑娘的家传?”

“正是,是家父曾经用过之物,不知大人为何有次疑问?”

狄公感慨道:“本官有一老友,多年未见了,生死未卜,想那老友精通医术和棋艺,抚琴更为一绝,尤胜当年伯牙,且为人忠厚善良,只是可惜,据说没有得到善终。”

月影若有所思地看着狄公,略微迟疑后,说道:“巧了,家父在世之时,也爱下棋和抚琴,未能和狄公有一面之缘也算是一大遗憾吧。”

狄公默默点头,面露苦笑。

酉时时分,狄公方才在堂中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让月影感到心绪烦乱,难以入眠,坐在书桌旁,看着靠窗放着的那架灰色古琴,思绪良久,月影回想起父亲的音容,指尖触动琴弦,不知不觉一曲《广陵散》悠悠传出窗外。

马荣正在自己房中独坐,听到琴声,不由得放下手中画笔,慢慢踱出卧房,屋外夜凉如水,沿着走廊循着琴声的方向朝前望去,隔窗看见了月影抚琴的身影,马荣不觉看痴了。

突然,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虽然只是轻微的一声瓦片响动,琴声在脑海中戛然而止,马荣顿时警觉了起来,他仔细辨别位置,察觉有不明来历的夜行人正匍匐在对面房梁之上。

难道说是前来行刺狄公的刺客?乔泰奉命外出办案,此刻并不在府衙之中。马荣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退到柱子之后,隐去身形,轻轻跃上房梁,犹如狸猫一般逐渐向夜行人所在的位置靠近。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自己似乎并不是来人的目标,因为身穿黑袍,头戴风帽的夜行人根本就没有防范马荣的步步接近,相反,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反而在房檐上坐了下来,呆呆地凝视着月影窗口所在的位置,似乎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你是何人,半夜为何在此鬼鬼祟祟?”马荣轻声呵斥道,右手也顺势放在了腰间的独龙鞭上。虽然说离开江湖已经有六年有余,但是江湖规矩他还是懂的,而对方既然敢独闯杭州县衙,必定也是有足够的信心,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

黑袍人分明已经听到了马荣的警告,奇怪的是他依旧一动不动,似乎泥雕木塑一般。

“别装聋作哑,为何半夜三更独闯杭州县衙?”马荣微微有些恼了,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出现完全无视。他不得不压低嗓门再次发出警告。如今县衙里真正能与对手在武艺上较量的就只有自己,马荣实在不敢担当太大的风险,更何况他内心之中隐隐觉得眼前这傲慢的黑袍人分明就是冲着月影而来。马荣不得不提高警惕,并用眼角余光寻找能够引开黑袍人的方向。以便一旦交手,也不会伤及无辜。

话音未落,黑袍人却还是纹丝不动,就好似故意要激怒马荣一般,而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就已经不足两丈。

难道说要自己先动手?

正在这时,黑袍人身形有如鬼魅一般飞快转动,腾空而起,向反方向纵去,而三道诡异的黑影便向着马荣迎面扑来,伴随着腥臭的恶风,直扑自己上中下三个位置,使得马荣根本就无暇分身前去追赶黑袍人。

诡异的黑影在半空中呈现出了弧形状散开,马荣平生头一回感到头皮发麻,他本能地向一旁躲闪,黑影裹着风声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借着朦胧的月光,马荣看的一清二楚,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右手本能地弹出了腰间的独龙鞭,因为这三道黑影分明就是活物,通身赤红,筷子般粗细,布满黑色环装斑纹。很快,黑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黑袍人业已早就远远地离开了县衙大宅。

乔泰不在,追踪也就失去了意义,其实即使乔泰就在身边左右,出于安全考虑,马荣也绝对不会让他前去追赶,想到这儿,他呆立在屋檐上,仔细环顾了一下左右,空空荡荡的,冷风一吹,夜凉如水,刚才那一幕就像在做梦一般从未发生过一样。

琴声悠扬,马荣却再无心思欣赏,他紧锁双眉,右手紧紧地握着独龙鞭,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那黑漆漆的夜空。

3

午后,阳光明媚,难得的好天气。小厨子阿城风尘仆仆地突然出现在了杭州府衙的门口,面对一脸惊讶的月影,他却憨憨地笑道:“娘叫我来看看妹子你过得好不好。顺便给你带点吃的过来,怕你吃不习惯这里的吃食。”

月影哭笑不得:“阿城哥,心意我领了,我过得还行。”

阿城突然放下背上的包裹,神情严肃地看着月影:“妹子,哥知道你平时也够节俭的,那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贪图这里的条件好,所以才想着来这里的?”

月影摇摇头,果断地否定了:“我不否认,我确实爱财,但我这么做却只是为了家父。”

“李老爹?”阿城感到很意外,紧锁双眉上下打量着月影,“胡说,李老爹如果还在世的话,又怎会舍得让未出阁的你干这么脏的活?传出去的话,哪家公子又会愿意娶你?妹子,哥我答应过李老爹,会守着你,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本来,开医馆也就不错了,街坊四邻的口碑也很好,如今偏偏要做什么仵作,难道你真能肯定这是李老爹的本意?”

“阿城哥,你不明白的。”月影张了张嘴,临了,却只是叹了口气,“总之,阿城哥,你只要记住有些事情,不付出一定代价的话,是没有办法顺利如愿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所选择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后悔,你放心吧,妹子我过得很好。”

正说着,身后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人群中,一位嚎啕大哭的老者拽着一位年轻儒生,跌跌撞撞地向衙门口跑来。守门的衙役正要上前询问,身穿绸缎袍服,头戴灰色员外巾的老者毫不理会,右手依旧死死地拽着年轻人的衣袖,冲到鸣冤鼓前,左手不容分说地抓起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击鼓,一边击鼓一边还颤抖着嗓音拼命大声叫道:“冤枉,冤枉啊!……”而被老者拽着的年轻人早已是满面苍白,浑身抖衣战栗,却丝毫没有反抗和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鼓声所吸引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衙役无奈,便带着到案打官司的两人径直来到大堂跪下。而其中一个衙役则穿过人群来到月影身边,做了个揖,说道:“姐姐,刚才问了,是命案,烦劳您准备一下,以备大人待会儿的传唤。”

“我明白。”月影点点头,便把阿城交给衙役暂时安置,自己则匆匆走进府衙内堂去了。

“差官大哥,这……”阿城用下巴指了指月影离开的背影,问身边的衙役,“我家妹子要准备干啥?”

守门衙役感到很惊讶:“这位兄弟,李姐姐是本县衙仵作,这既然出了命案,当然是要随时待命准备勘验了。”

阿城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沮丧地垂下了头。

有案必接是狄公的规矩,故此,鸣冤鼓刚一停歇,两班值守的衙役便纷纷鱼贯而出,身穿紫袍玉带的狄公身后则跟随着马荣和乔泰两位捕快班头。惊堂木一拍,堂上堂下顿时陷入寂静。

狄公威严喝问道:“堂下何人,所诉何事?”

见问到自己,锦袍老者顿时止不住抽泣连连,向上叩头高声喊冤:“大人,大人呐,小民是高升绸缎庄掌柜的高宝全,年五十有三,这是小民的侄儿炳生。请大人一定要给小民做主,这天杀的贼子奸杀了我那宝贝闺女啊!”

“‘奸杀’?”一听这话,狄公面色霎时阴沉下来,严厉道,“不可随意胡言,案发之地现在何处?”

堂下有百姓举手高喊道:“大人,小民是该处里长,案发地就在小民所管辖的水车胡同高升绸缎庄内宅,小民的下属此刻正在看守现场。”

狄公随即分派马荣、乔泰带着月影前去现场查看,自己则继续追问案发经过,稍后再去现场。

匆匆离开府衙,因为案发地就在距离府衙不远处,所以三人带着随行便选择了步行。一路上,乔泰发觉马荣一直阴沉着脸,表情有些不自然,便瞅个空子小声问道:“马兄,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何小弟自打从冀州回来后,就没见你脸上换过表情?”

马荣听了一愣,却只是摇摇头,嘀咕道:“此时不方便,改日再说。”

乔泰狐疑地点头,但也只能暂时作罢。路上行人见是官府衙差,都纷纷躲避,生怕惹上是非,只是待他们过去了,才对走在中央的月影窃窃私语,稍加议论。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夏日午时,天气炎热,却仍不改热闹景象。

过了街对面的将军庙,庙门前围满了百姓,正在看杂耍表演。众人无心观看,便又拐过几处低矮的沿街民宅,就来到一处大宅门前,门口挂着‘高升绸缎庄’的黑底金字匾额。但凡杭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要说此地做衣服最好的,就要数这高升绸缎庄了,不只是裁缝手艺堪比京中皇宫里尚服局的司衣,就说那做衣服所用到的绸缎布匹,选料也是极为精致。高升绸缎庄的掌柜的高宝全世代经商,不愁银子却愁儿子,三代单传到了自己这里,却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如今这宝贝闺女又出事了,绝了户,难免就让人唏嘘不已。

因为出了人命案件,往日里颇为热闹的高升绸缎庄里此刻死气沉沉的,几个胆小的家人时不时地探头向外张望着。在门口围观的百姓们见官府来人了,便自发让出了一条道路。众人走进宅院,马荣便高声吩咐下属继续守住门户,不让闲杂人进入。穿过前面的营业区,走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天井里是一眼深不可见底的水井,井壁有一丈多高,井旁是一株年代久远的歪脖子树。穿过天井便是后宅,高升绸缎庄的女眷们便住在此地。

走进后宅的院落,月影便微微皱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道扑面而来。里甲伸手一指最中间的那间房间,说道:“差官老爷,你看,这中间一间便是被害的高大小姐闺房。左面那间是丫鬟小晴住的,右面那间是高掌柜的和他夫人住的。里长陪着高老太爷去府衙告状后,小人便亲自守住这院落的门户,不许任何人进去。”

“尸体现在何处?”马荣问道。

“就在小姐闺房……床上……”里甲有些吞吞吐吐,神情尴尬,目光微微露出惊恐之色。

联想起方才在公堂上高掌柜的嚷嚷着‘奸杀’二字,月影便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起箱子冲着马荣点点头:“马大哥,我先过去看看。”

乔泰随即跟着月影走向出事的闺房。马荣则转身继续问里甲:“那个叫‘炳生’的年轻人住在哪个房间?”

里甲伸手朝前院一指:“对面二楼,本来是工人用来值夜住的房间,高老太爷比较吝啬,又图个省事儿,便让那年轻人暂时在那处栖身。”

“哦,是吗?”马荣一边顺着里甲手指的方向朝那扇半开的窗户看看,接着回头又看向出事的闺房,很显然那年轻人每晚对这内宅的一举一动都是可以尽收眼底的。接着他又问道,“那年轻人为人如何?平日里是否就是劣迹斑斑?”

里甲想了想,摇摇头:“炳生来到这里投奔高老太爷有一段日子了,听说他老家乡下遭了灾,因为家中实在无法生活,便来此地投亲,想学点手艺。说到为人嘛,平日里也未曾有什么不良的传言,凡是和他接触过的,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很认真,只是不讨喜罢了。”

“‘不讨喜’?”

里甲苦笑,说道:“差官老爷,高老太爷是个势利眼,这是谁都知道的,对于这么个穷亲戚,不喜欢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啊,再说了,炳生不太爱拍马屁。”

马荣觉得奇怪,反问道:“里甲,你又为何会对这人如此熟悉?”

里甲长叹一声,双手一摊:“我内人,喜欢穿新衣服,也就常来这里,为此就熟悉了的。”

看着里甲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长衫,马荣突然便有些同情他了。

正说着,高升绸缎庄的账房管家高广成走了过来,年纪约三十出头,身材瘦小干枯却外露着几分精明,一到近前,里甲简单介绍后,管家便冲着马荣一躬扫地:“见过马班头。”

“少来客套,问下你家掌柜的为何会偏偏揪住那炳生不放?”马荣直截了当地问道,“绸缎庄内伙计总共有多少?”

“账面柜台伙计一十二名,裁缝四名。”管家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至于说为何高掌柜的唯独会认定是那炳生干的,原因很简单,他是现场被抓住的,被抓时浑身是血。所以老太爷才会把他亲自扭送府衙求个公道!”

闻听此言,马荣心中不由得一沉,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着门的闺房,继续问道:“丫鬟小晴呢?去把绸缎庄你手下所有的伙计丫鬟老妈子都给我集中过来,一会儿大人来了,要逐一问话的。”

“是。”管家高广成便一溜小跑匆匆离去。

4

遇害的高家小姐闺房并不很大,紧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上堆叠着两个樟木衣箱,衣箱边的墙角是一张小茶几,刷着红油漆,显然是新做没多久的,红得发亮。茶几边则是两张方木凳,上面颇为用心地蒙上了软软的垫子。临窗摆着一张黄杨木大床,挂着丝织的蚊帐,床上凌乱摊着条薄薄的蓝底绣花棉被。虽然时节已经入夏,但是夜晚还是比较凉的,所以床上出现薄棉被也是无可厚非。棉被上仰面躺着一具浑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双手被向上捆绑在一起,双腿僵硬向前直直地伸着。薄棉被和床上、蚊帐上到处都是干凝了的斑斑血迹。

李月影的目光落在了女尸床前的木凳上,那里是一堆女式衣裙,粉红色的藕边煞是漂亮。她回头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乔泰,后者也皱起眉,同样想到了被‘奸杀’的年轻小姐,又怎么会有心情和闲工夫来把自己的衣裤叠放得如此齐整?

屋里,血腥味更浓了。月影穿好白色麻布围裙后,从随身医箱中取出一份需要填写的尸格交给乔泰:“乔大哥帮个忙。”

乔泰本想往外悄悄溜走,见此情景,也不好推辞,便硬着头皮接过了尸格:“我,我不会填写……”

“无妨,我说你写即可,笔墨均在我的箱子里,你只需要取来一些水便可。”说着,月影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神情严峻,“这是年轻女尸,有很多地方是需要我格外关注的。”

见无法辩驳,而好奇心又起,虽说还是头一回,乔泰也就不再言语了。稍加准备后,再次回到屋中时,只见屋内蚊帐已经高高卷起,青砖地面上铺了一层白色麻布,而月影业已穿戴好手套,神情严峻,取出工具,开始逐一勘验,并同时口述道;

“年轻女尸,年龄约一十五岁至一十七岁之间,尸居床正中,左右距离一丈有余,尸仰面向上,双手被缚,双脚僵直,面容发青,嘴微张,眼闭合,手脚及后背均已出现深红色血淤斑点,颈部有伤口,宽三寸,长四寸有余。伤口层次不齐,肉外翻,推测凶器并不锋利,伤口乃生前所为,可断定为屋内血迹的来源。”说到这儿,月影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直起腰,看着乔泰,“乔大哥,请帮忙把这些喷溅在地面上和棉被上的血渍分布图案拓下,然后通知院内闲杂人和下人都离开,只留下成年女眷数名即可,然后帮我把尸体抬到地上的白麻布上。”

乔泰长叹一声,绘制好血迹分布图后,便离开房间,很快就带着一位年轻丫鬟模样的女孩走了进来,介绍道:“这是死者的丫鬟小晴。”

年轻女孩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早就因为恐惧和害怕吓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更不敢朝床上的尸体看去。

月影皱眉,不满地说道:“难道就没有成年女眷么?”

丫鬟小晴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回,回小姐的话,本庄,本庄的老夫人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家中除了,除了我们小姐,就只有我这个女眷了。”

“好吧,此次唤你前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你在一旁看了便可以,无需动手的。”月影无奈地叹口气,然后便招呼乔泰一起把年轻女尸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地面早就铺好的那块白麻布上,依旧让尸体呈仰面状,只是解开了束缚着尸体双手的绳子,仔细辨别,原来就是一截襦裙的腰带,花色正和床头凳子上的那条裙子颜色相符,心中便更多了几分愤怒。

月影弯腰从自己随身所携带的医箱中找出一把银色小剪子,伸手抓过女尸的右手臂,此时,尸体已经恢复柔软常态。月影用剪子剪去死者右手中指的绯红色指甲,然后扶起尸身,让死者呈现出坐立状,并抓着死者右手中指伸向下体。

“等等,你,你想干啥?”乔泰愣了,他还是头一回见此情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既然是‘奸杀’案,我就必须查出她是否是处子之身,而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见红,则是处子,如果不见,那就不好说了。”月影淡淡地说道。

抬头见那小丫鬟早就用双手捂住了脸,月影沮丧地摇摇头:“这也是为何我要你去找寻成年女眷的原因所在啊,如今可好,将就着来吧,也别有什么忌讳了。”

果然并无暗血痕迹,月影轻轻吁了口气,重新又把尸体放平,然后伸出右手从尸体心口下方至肚挤处,这样来回轻轻拍打,顿感坚硬,便心中一沉,又伸手在死尸腹部处仔细按压,半天过去后,方才满腹狐疑地说道:“小晴,你家小姐分明早就已经有孕在身,并且孕期已经有三个月左右,这些,你都知道吗?”

听了这话,小丫鬟小晴顿时吓得双膝一软,噗通跪地:“官差大人,官差大人请饶命。”

月影感觉很奇怪,和乔泰面面相觑,随即反问道:“我们又不杀你,而且你家小姐也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要求我们饶你一命?”

“我家小姐确实,确实和那炳生少爷有私情,但是老爷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小姐……”小晴惴惴不安地说道。

“我明白了,那这事,看来高老太爷确实不知。”乔泰嘟囔道,转头看向月影,“死因?”

“割喉,一尸两命!”月影咕哝了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死者颈部,又问道,“等等,小晴姑娘,那请问你们绸缎庄里是否有未成年的孩童?”

“你说什么?”小晴有些发愣,“哪来的孩童?我们绸缎庄里数我年龄最小了,却并没有小姐您所说的那种人。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让我看看你的双手,可以吗?”月影心中的不安感愈演愈烈。

小晴点点头,乖乖地向前伸出双手,月影便站起身,上前仔细一番勘验过后,摇摇头,轻声说道:“不是你干的。”

一旁的乔泰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此刻月影的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分明就是失望。

月影摆摆手,转身冲着乔泰哑声说道:“乔大哥,麻烦请找两名衙役,把尸体带回府衙吧,路上请好生照料,给高家小姐一个体面。” kqzqwYUkVCVLkjuxfb4gJR6aD50yGsUdnvPgr7tFjXgtY3KQLVG74tZQSi/7ZN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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