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五章

1

刚过未时,初夏的烈日已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闷热难耐,杭州县衙二堂的一角,耀眼的阳光透过狭小的天窗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投下了极为别致的一个影子。

此刻,二堂上静悄悄的,李月影独自伫立在房屋中央,她一动不动,似乎整个人都已经和这陌生的堂屋融为了一体,耳畔,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外,就是知了在枝头拼命发出的嘶鸣。它的生命只有这短短的一季,那自己呢?月影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虽然被告知自己违反了大唐例律,但是狄公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把月影就此关入大牢,甚至都没见她的面,相反只是让衙役通知她——三日后的未时,必须前来杭州县衙报道,接受最终的裁决。

刚才在县衙门口,李月影按照门官的指引,径直穿过阴森的大堂,走过长廊,最后跨过了二堂高高的门槛。堂屋中空无一人,月影却并不感到奇怪,她默默地合上了双眸,陷入了沉思。

随着一声咳嗽,身穿常服的狄公出现在了二堂的侧门,后面紧跟着一位手托木制托盘的青衣小厮。月影赶紧跪倒施礼:“民女李月影叩见狄大人。”

狄公微微一笑,走向自己的红木太师椅,坐下后,青衣小厮轻轻把覆盖着一块棕色麻布的木制托盘放在桌上,然后垂手站立一旁。狄公伸手一指对面的圆凳,说道:“起来坐吧,李姑娘。”

李月影摇摇头,依旧跪地不起:“回大人的话,民女自知身犯大唐例律,戴罪之身,故不敢在大人面前有所造次。民女愿意跪着回答大人所有疑问,必将知无不言。”

狄公一愣,不由得笑了:“李姑娘,案子已经消了,今天叫你前来就是特地告诉你这个事。”

“消了?”听了这话,月影不由得有些发呆。

“李姑娘,你可知道当今武后在年初承蒙天子恩宠,得以执掌六宫,武后感恩,故奏请天子恩准,大赦天下一年以谢天恩,而赵统领状纸中所例之罪行,经过本官认真研判,实属对姑娘的误解,姑娘你的出发点并不是挖坟掘墓盗取钱财,而你的所作所为也只不过是想还本案一个真相罢了。故本官把姑娘你的案子上报给了江南东道的巡抚大人,得到批复——你完全符合特赦的条例范围。李姑娘,所以说,你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你不用再有任何疑虑,如今,对本县衙而言,你已是自由身了,可以自行离开,无人会对你有所阻拦。”

一时间,李月影突然明白了狄公的苦心,那三日的等待原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便不由得感激至深,叩首谢道:“大人,月影对大人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狄公哈哈一笑:“不必不必,李姑娘言重,这只是本官的职责所在罢了。如果姑娘你真要谢的话,就谢谢本官的两个下属吧,他们对姑娘你可是非常敬重的,此案出了以后,屡次跑来求助于本官,望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但是姑娘你也知道,律法无情,不过还好,感谢天恩,此事总算有个能让人聊以欣慰的结局。对了,李姑娘,看来令尊对你可是倾其所学啊!”

“回狄大人的话,家父在世时就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而案件被告的生死存亡,出罪入罪的最初依据和蒙冤昭雪的关键所在,都莫过于‘检验’二字。”李月影从容地答道,“大人,家父一生就我一个女儿,母亲早亡,故此他的后半生希望都寄托在了民女的身上,民女虽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却深知‘公道’二字对逝者来说尤为重要。故对父命从未有过任何懈怠之举。”

听了这话,狄公不由得暗自点头赞叹,真乃性情中人!

可是见月影还是跪着不起,狄公便有些诧异:“李姑娘啊,案子既已了结,你却依旧长跪于原地,是否还另外有求于本官?尽管道来!对了,看本官这记性,”说着,他又冲着身边站着的青衣小厮点点头,后者则轻轻伸手撤去了一直覆盖在木制托盘上的一块棕色麻布,露出了两锭成色十足的纹银,“这里有白银十两,是本官代表县衙对你在本案中所做出的努力的感谢。”

李月影却只是摇摇头:“大人,月影出面相助不是为了这区区几两白银,月影只是秉承父命,力求还死者一个公道而已。如若大人问起民女另有何求的话,民女斗胆,恳请大人成全。”

面对月影的执着,狄公实在感到有些无奈,他便只能点头道:“好吧,本官听你诉说便是。”

“谢大人,民女只恳求大人能允许让民女以仵作的身份追随在大人身边,以完成家父的遗愿。”李月影一字一顿地说道。

狄公愣住了,皱眉看着月影,半天才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果断地说道:“姑娘,在卧凤楼一案中,不可否认你确实对案件的顺利破解有了很大的帮助,但是,你可曾知道我大唐王朝历来都只有男性才能在衙门中担任仵作一职,当然了,稳婆除外。所以,请原谅本官无法打破这个规制,无能为力啊,姑娘。”

话音刚落,堂屋内瞬间寂静无声。半晌,月影目光黯淡,一脸失落地轻轻叹了口气,又一次面对狄公跪下叩头,然后无声地站起,默默地转身退出了二堂。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托盘之中那两锭纹银一眼。

狄公呆了呆,迟疑半晌后,对小厮吩咐道:“收好银子,给我把马班头叫来。”

“是,大人!”小撕手托托盘,匆匆离开了二堂。

狄公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品着,一边皱眉小声嘀咕:“‘李仵作’?……这个名字这么熟悉,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为什么我就偏偏想不起来了呢?……”

位于余杭县城城东开元大街碾子胡同里的安顺小医馆规模并不大,站在外面看去,在满街的酒楼茶肆衬托下,甚至还显得有些寒酸可怜。但是医馆里却每天都会人满为患,前来求医者络绎不绝。都知道医馆的主人虽是个年轻丫头,却是整个余杭县城中名气最大的郎中之一,同时也是个手脚麻利的好稳婆。无论是女人生孩子,亦或者是偶感风寒头痛脑热,甚至连跌打损伤这些筋骨方面的病痛,医馆的年轻主人都能来者不拒,前提当然是来者怀里要有足够的银子。

自打从杭州县城回来后,李月影就一直闷闷不乐,虽然求医者都预约到了下下个月,眼瞅着这一整年都不用愁米下锅,但是月影却失魂落魄一般,难得歇一会儿的时候就会看着天空发呆。

这一日,酉时过半,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最后一位来医馆的求医者,月影便站起身,走到门边,踮起脚尖准备伸手摘下幌子早点关门。

“月影妹子,今儿才过酉时就关门啦?”说话的是邻居阿城,略长月影几岁。两家为邻多年,关系甚好,而阿城作为兄长,平时也颇为关照月影,尤其在月影独自生活以后,虽然说李万峰老人在世时曾经有意把女儿许配给阿城,但是憨厚的阿城却也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无论长相还是学识都无法与聪慧过人的月影般配,便在老人过世后不再提起此事,只是默默地把守护当做了自己难以推辞的义务。

“阿城哥,今天人不多,就早些歇息了,多看看书,便也能打发时间的。”月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摘下幌子后,便关门落锁去后屋灯下读书了。

阿城轻轻松了口气,颇感欣慰,数日前为了月影的事而几欲前去杭州县衙辨理,却都被月影劝住,心中便愤愤不平,如今总算尘埃落定,虽见月影郁郁寡欢,但寻思着人没事就已经是上上大吉。日后自己多找机会逗逗妹子开心便是。

屋内传来寡母的招呼声:“阿城呐……”

阿城口中高声答应着,转身正准备朝家中走去,却看见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正在月影家的草庐边四处晃动,探头探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联想起那些整日垂涎于月影美貌的登徒浪子,便心生厌恶,大声怒斥道:“来者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信不信我报官了!”

那人闻听此言,便连忙满脸笑容,拱手作揖:“别误会,别误会,这位兄台,在下乃杭州府衙的捕快班头马荣,前来此地寻找李月影姑娘。请问这是否就是她所开的医馆?”说着,他用手一指身旁的草庐。

“寻她?为何?”阿城顿时警觉。

见阿城依旧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马荣顿觉尴尬,便伸手从腰间取出随身腰牌递给阿城,谁想阿城却并不买账,只是一瞪眼,神情颇为不满:“我又不识得这上面的字,你拿给我看也没用。再说了,即使你就是那所谓的官府公差,杭州县衙之事早就了结,又来作甚?如今月影妹子一人在家,现在天过酉时,男女授受不亲,如若不是公务,那你请回吧!”

利索地一番教训,使得马荣面红耳赤,支吾半天才勉强说道:“这位兄台,您误会了!”

“误会个屁,月影妹子自打回到余杭后,就从未开心过,想必在你们杭州县衙受到了委屈,你们要欺负她尽管冲我来啊!”阿城一扎马步,右手拍了拍胸脯,脸上满是愤怒。

马荣刚想继续辩解,可是转念一想,便打消了纠缠下去的念头,双手一抱拳,苦笑道:“好的,今日既然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和兄台你纠缠了,请转告月影姑娘,在下并没有恶意,只是前来道个歉。或者……算了,在下改日再来!告辞,告辞!”

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

阿城这才松了口气,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突然想起寡母的召唤,自觉过分,便笑嘻嘻地回屋去了。

在灯下夜读的月影其实并未曾错过刚才院落外所发生的这一幕,两人的对话她悉数耳闻,却只是微微皱眉,对马荣的突然出现并未感到很意外。思索良久后,院落外又重归夜晚的宁静,月影站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拉下了窗户,便又重新盘膝坐回到桌旁。

草庐并不大,前后两间呈对角状排列,前面一间用来看病兼作起居,后面一间则是卧房兼顾书房,屋内陈设简单,摇曳的烛光下,书桌上堆放着父亲在世时亲手写下的十卷医书,书卷已经被李月影逐字逐句读过数遍。记得当年临终之际,清醒后的父亲流血的双眼就一直未曾离开过这十卷医书所在的方向,直至最终的毙命。当时父亲虽然已经口不能言,但是月影却知道,在这厚厚的十卷医书中,必定藏着父亲留在人世的最后牵挂。所以,他才会拼尽所有的力气,伸手试图去触摸这几本医书。而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早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的举动都只是出于本能。

这是冰冷的事实——父亲最后的牵挂是书,而不是心爱的女儿。

如今想来,月影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目光又一次落到手中的书卷上。这十卷医书,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医书而已。父亲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合上书卷,月影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苍老背影。

2

次日,万宝赌坊的幌子刚被高高地挑起,一群欲夺头彩的赌徒们便迫不及待地一窝蜂挤进了赌坊,很快,吆喝声、骰子声此起彼伏。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万老太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刚要拄着拐杖转身回自己的小房间,楼梯上却人影闪动,并且速度飞快,万老太的嘴角微微上扬,对此却并没有显得太过于意外,她只是凭借异样的脚步声,就已经辨别出来人是谁。因为当今天下,能拥有如此轻功的人,非他莫属。

“乔班头,稀客啊!”万老太慢慢地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站在楼梯口的瘦长个子,一身墨灰色衣袍的年轻男人,伸手指指他的胸口,“想通啦?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说话便是。我老婆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一听这话,乔泰急了,赶紧双手护住自己胸口:“老妖婆,谁说这玉笛要卖给你了?你可休想打它的主意!”

听了这话,万老太却并不生气,依旧满脸堆笑:“那乔班头是支了工钱来小玩一把咯?那就太好了,要知道乔班头在本赌坊可是头等贵客啊,随时欢迎!”说着,她便冲着楼下喊了一嗓子,“阿水,来,带乔班头过去1号桌,好生伺候着!”

一声招呼,楼下人丛中应声跑出来一位精明能干,手脚利索,伙计打扮模样的年轻男人,双手作揖看着乔泰:“班头大爷……”

乔泰摆了摆手,皱眉尴尬地说道:“老夫人多虑,乔某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了,赌钱这习气,不好,再说了,现在入了六扇门,狄大人管得死,要是赌钱被抓的话,我的饭碗也就丢了,划不来划不来!”

“哟,那乔班头,你不赌钱,大驾光临我们赌坊那又是为何?”万老太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乔泰双手一抱拳:“万老夫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此行特地前来讨教一二。”

“哦?”万老太颇感意外,可是没过多久便又哈哈一笑,“妙极妙极,这官府中人也会有求人的时候,好吧,那我老婆子倒是要听听有什么能帮得上你们狄大人的,”说着,她把手一挥,打发走了楼下的小厮,接着顺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间门,“那就请跟我来吧。”

乔泰乖乖地跟在万老太的身后,绕过门边半截黑塔一般的打手,走了进去,房门无声地被掩上了。不用担心会被人偷听,因为万宝赌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不是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禀报赌坊主人万老太的话,那么,谁擅自上二楼,被打断双腿那还是最轻的惩罚了。

再次转过身时,万老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也没招呼乔泰坐下,只是自己回到桌边,盘膝坐下后,抬头冷冷地看着乔泰:“乔班头不会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乔泰点点头,桀然一笑:“放心吧,都这么多年了,您老还对我那么提防啊?”

“曾经名贯江湖的‘圣手书生’,我老婆子又怎能不防?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辛苦钱不好赚呐,指不定哪天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就被你给偷了去呢!”万老太的言辞中充满了讽刺与不屑,“不过真是没想到你这个当过贼的,最终居然也会入了六扇门当差,当贼的做了抓贼的,真是稀奇呢。”

“还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啊,万老夫人,您老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泰嬉皮笑脸地双手作揖道。

“好吧,想要我这个老东西来帮你做什么,尽管道来便是。”万老太脸上冰冷的神情虽然有些缓和,但是目光却依旧如锥子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乔泰。

乔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打开后便探身上前轻轻置于桌上:“就是它。”

纸上画了一条小蛇,通体赤红,上面贯满黑色螺纹。

万老太心中一紧:“不知乔班头想要知道什么?”

“此物何人所养?有何毒性?如何克制?”

万老太果断地摇摇头,伸出左手食指,轻扣纸面,缓缓推回给乔泰:“请恕老婆子眼花,没有见过。但不知乔班头在何处见过此物?”

乔泰没有正面应答,也没有收回那张纸,略微迟疑后便双手抱拳道:“万老夫人,如若找到此物来源,并有克制方法,在下珍藏的玉笛或许会考虑双手奉上。”

提到玉笛,万老太不由得心动,她认真地看着乔泰,半晌,却摇摇头:“乔班头,这倒是怪事一桩了。”

乔泰双眉一扬,微笑道:“万老夫人为何会下此言论?”

万老太伸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纸,道:“此乃衙门公事,即使无果,你也能落得个全身而退,而乔班头怀中的那杆玉笛却被你视若生命,纵使千金你也决计不会同意交换,如今为了一桩小小的公案却宁可背其道而行之,这可不是你乔班头的一贯作风啊,你说对不对?”

乔泰微微一怔,随即抚掌哈哈大笑,道:“老夫人厉害,但是这一次,老夫人却只是猜对了一半。”

“一半?”万老太更是差异。

“是的,这张纸,既是公事,又是私事,”说着,乔泰上前一步,双眼直视万老太:“老夫人尽管去做,去打听,需要多少银两,一文不少,在下会悉数付清,如若公事私事全了的话,这杆玉笛,就是你的了。”

“好,成交!”万老太毫不客气地盯着乔泰,冷冷道,“只是希望到时候你乔大公子不要后悔。”

“应该是乔二公子,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入了六扇门,也无所谓了,”乔泰笑眯眯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多谢万老夫人成全!”

乔泰告辞离开房间后,万老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分,她的双眼都未曾离开过桌上的这张纸,她当然识得这个特殊的图案,因为多年前,自己就曾亲眼见过这邪恶之物。但凡盯得久了,似乎细小的蛇尾也在轻轻颤抖了起来。

突然,万老太脸色铁青,本能地一巴掌拍了上去,哗啦一声,桌面顿时四分五裂,碎木片散落一地,而纹丝不动的万老太却气得浑身发抖,目光中充满了绝望。

门外的打手被屋内突发巨响惊呆,便推门查看,却被万老太迎头一声怒斥:“给老娘滚!”

窗外,阴霾紧凑,烟雨朦胧。远处西湖水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数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得黑簇簇的轮廓若隐若现。远眺,十里地外的天目山隐匿在烟波深密之处,仿佛与云天连成一片。

街面上开始行人云集,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作为前往富饶的江南东道的一个交通要道,杭州县城内每日里一开城门就必定人流如织。

乔泰前脚刚跨出万宝赌坊的大门,眼前所看到的一幕却顿时让他感到心头火起。

只见一位披头散发,仪容不整,身穿银红色襦裙的年轻女孩正被人死死地拽着头发在街面上由东至西拖行,女孩跌跌撞撞几度欲摔倒在地,虽泣不成声,口中却无哀求之意。而拖拽她的中年男人则满脸横肉,嘴里骂骂咧咧,活生生一副阎罗模样。而街道两旁的老百姓们只是双眼愤怒地注视着歹人行凶,却敢怒不敢言。

乔泰毫不客气地往街心一站,右手朝着那张马脸指着,皱眉嘴里怒斥道:“给你爷爷站住!”

中年男人差点撞到乔泰身上,他也颇感意外,不知道谁会这么不要命地突然跳将出来拦住自己。虽不得不停下脚步,却是满心不乐意:“干啥?”

“为何欺负人家姑娘!”乔泰不依不饶,“快把姑娘放了!”

“放了?”中年男人嘿嘿一笑,“好生奇怪,凭啥放了?”

“你!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之下竟胆敢强抢民女!跟我去衙门打官司!”说着,乔泰一亮腰间的杭州府衙捕快腰牌,上前探身就要抓中年男人的胳膊。

眼见着一场冲突势不可免,中年男人却并不甘心束手就擒,右手依旧牢牢拽着女孩的头发,沙哑着嗓门冲着乔泰嘶吼了起来:“她爹欠我钱财数月有余,如今还不上了,便以女儿抵债,我拉去青楼卖了又犯什么法?欠债不还还有天理么?老少爷们儿你们看看,这可是她爹给我的卖身契,上面可是明明白白摁了手印的!”说着,他伸着蒲扇般的大手探入怀中摸出一纸契约,迎风一抖展开,“你们倒是看看呐!官府也该讲理吧!”

契约纸上,鲜红的手印清晰可辨。

乔泰愣住了,环顾四周,全场也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那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年轻女孩跪在地上默默地啜泣着。

良久,乔泰皱眉问道:“她爹到底欠了你多少银两?”

见此情景,中年男人愈发显的得意,他小心揣好契约,然后傲慢地伸出五个手指。

“五两银子?”乔泰反问。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看着乔泰的目光中满是鄙夷:“那只是利息的一半,不多不少加起来总共五十两纹银整!”

“我替她还便是,以后你休得再纠缠于她!”气血上涌,乔泰愤愤然道,围观的百姓见有人出头打抱不平,便响起了叫好声,此举就连中年恶汉也感觉有些意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拽着年轻女孩头发的手也缩了回来。

可是摸遍了全身上下,除了怀中那杆玉笛之外,乔泰竟然身无分文。原来自己临离开府衙时因为行走匆忙,换了一身衣服后就忘了把官服中的钱袋子又拿出来,此刻自己海口是夸下了,却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豆大的汗珠开始慢慢渗满额头,见乔泰迟迟都不掏钱,本就气焰嚣张的中年男人脸上便又一次出现了得意的神情,他刚想把手伸向哭泣的年轻女孩,围观的人群中却传出一声呵斥:“把你的脏手拿开!这银子本姑娘出了!”

话音刚落,一阵银铃声响起,身形晃动,紫衣姑娘李月影便走了出来,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乔泰,冷冷地说道:“拿去给他,让他快滚!”

乔泰不由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手中的银票,嘴里喃喃道:“李姑娘,谢谢,谢谢你!”

可是抬头再细看时,却早已是一个背影,李月影背着药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了。

银票是杭州县城中分店最多的广昌隆票号出具的,所以谁都不会质疑,自然这件事也就有了个完美解决,而受辱女孩得救后千恩万谢,接着便跟了自家亲人回去了。唯独乔泰却独自伫立在街头,呆呆地看着月影消失的方向,茫然不知所措。

“乔班头,你喜欢上这个姑娘了?”万老太的身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乔泰的身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乔泰,神情有些诧异。

乔泰咧嘴一笑,却感到耳根有些发热,嘴里只是推脱道:“哪里,哪里,在下可配不上李姑娘这等善良仗义的好女子。”

万老太听了,却只是诡异地摇摇头,沙哑着嗓音说道:“乔班头,忠言逆耳,老婆子有一言却不得不说,不知乔班头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乔泰心头一惊,转脸笑眯眯地看着万老太:“万老夫人,您就别卖关子了,尽管如实说来便是。”

万老太看着乔泰,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女不详,乔班头要想日后得以长命百岁颐养天年的话,必当远离此女!”

闻听此言,乔泰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京师长安,正午的阳光有些耀眼,大明宫掖庭的洗衣池边,偌大的庭院里人来人往,耳畔却只闻得搓衣声,死气沉沉,偶尔的惨叫也是戛然而止,似乎,这里已经没有活的人存在。

掖庭不同于别的内宫,而掖庭中生活的女人们则更是连普通的宫婢都不如,无论哪个宫也无论哪个品级的宫人,心中只要有了委屈,就可以找借口来到掖庭肆意发泄而不受任何惩罚。原因很简单,但凡是在掖庭中生活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戴罪之身。

上官婉儿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而梦,就会有醒来的时候。尽管上官一族的所有男丁们都已经被灭了族,但是还好,自己和母亲被流放到了掖庭,虽然这里如同传说中那般胜似的狱,可至少自己还活着。

爷爷说过,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转身的机会,难道不是么?

“啪!”伴随着一股恶风,一条皮鞭狠狠地打在了婉儿的背上,瞬间,一条血痕渗透后背。

“赶紧干活,发什么呆呢!”说话的是掖庭里宫婢的头,一个早就已经年老色衰的宫妇。

婉儿没有说话,只是脸上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为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的宫门口,此时,终于出现了一位身着华丽宫饰的宫中女官。婉儿虽然不是宫女,但是她却认识此种颜色的服饰,因为大明宫中只有一个人身边的女官才能有权穿着此等特殊服饰。

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女官轻轻松了口气,随即便向自己所待的洗衣池边走来。

婉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等待许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半个时辰后,当武后问她是否愿意当自己的贴身女官之时,上官婉儿欣然下跪,叩首应允,似乎,她已经忘了眼前的这位尊贵的女人曾经下旨灭了上官一族所有的男丁。

消息传来,忠武将军林阿南正在朝房之中批阅公文,他呆了呆,抬头问道:“宰相大人,这位女官是谁?”

宰相李义府紧锁双眉,压低嗓门道:“上官大人唯一的亲孙女。”

“原来是她!”林阿南震惊不已,“这怎么可能?”

李义府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走出了朝房。

麟德殿内,太平公主站立在武后身旁:“母亲,你已确定要收下这丫头?”

武后点点头:“她才华横溢。”

“但是,但是她的爷爷可是上官仪。”太平公主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武后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是在给她一个杀我的机会。”

“可是,母亲……”太平公主急了。

武后摆摆手,笑眯眯地说道:“不妨事,她不会杀我的,她虽然姓上官,但是却与她的爷爷不是一类人。”

“母亲,为何这么说?”

话音未落,武后看着女儿的目光似乎都能够穿透她的身体。片刻过后,武后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野心!”

太平公主心中一动,因为她很清楚,没有野心的上官仪已经死了。

3

江南道,杭州城,暴雨骤歇。

卧凤楼案件既然已经了结,楼外负责守卫的县衙差人也就必须撤走了,可是尽管如此,要想立刻恢复往日的荣光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顾卧凤楼听小曲儿的客人少了,楼里的姑娘们因祸得福也就多了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于是,或三两知己小酌,或相聚谈天打发时间。而月影待在翠儿姑娘的房里已经有大半天时间了,眼瞅着快过申时,日头西斜,她有些坐不住,便起身收拾药箱准备告辞离开。

“月影姐姐,再多坐一会儿吧。”翠儿可怜巴巴地看着月影,“我这身子还觉得难受呢。”

月影笑了:“傻妹妹啊,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你能这么快就恢复元气已是万幸,你就知足吧,再说了,这针灸之术可不是孩童的玩闹,过了头可对人体就有伤害了。妹妹,不是姐姐我吓唬你,你刚失胎,需要的就是安心调养,至多半月有余,我确定你就可以恢复如初了,明白吗?”

“那姐姐你几时才会再来?”翠儿上半身依靠在病榻上,一脸的不舍。

“三日后吧,我安排一下医馆的事,三日后的辰时,我准时再来给你施针便是。”说着,月影便盖上药箱盖子,刚要准备起身,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午时前后自己大方地送走了那张仅有的五十两银票,如今怀中却早已是分文不剩,就连回余杭医馆的马车费都已经分文不剩,便转头尴尬地看着翠儿,嗫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翠儿,姐姐有件事想和翠儿商量一下,不知是否……”

“说呀,姐姐,尽管道来,翠儿一定帮姐姐忙便是。”

听了这话,月影有些脸红,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说道:“按照规矩,都是病好后结算诊金,可是,今日我确实有些难处,不知是否可以暂时预付一些……我,我给你优惠,如何?”

这可是行医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翠儿听了,却喜笑颜开:“有何不可,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姐姐稍候。”

走出卧凤楼的时候,时间已然到了酉时,想着离城门关闭还不到半个时辰了,月影有些心急,便加快了脚步向车马店走去,那里能雇到回余杭的马车,因为是回程的车,这个光景车资也不会很贵。

日暮西山,天边红霞万丈,想起白天还是烟雨朦胧的景致,这到了夜晚,反而晴空万里了,月影心中便也觉得几分可笑。一连穿过几条胡同,抬眼望去,都已经看到了车马店高挑的灯笼,心情也就放松许多。

正在这时,黑影闪动,还未等月影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至,紧接着月影便觉得一只犹如熊掌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揽住自己的腰肢,顺势便往怀里带去。

“妞儿,来,陪你大爷我好好乐一乐……”

自己遇到醉鬼了!

月影的心顿时一惊,刚想挣扎,可是对方实在是过于力猛,淫词秽语的同时,一用力竟然把月影整个身体高高抱起,双脚离地。因为害怕,月影出于本能便大声呼救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呼声凄厉,可是却并无人出现。月影双手被牢牢地束缚住,心里感到了绝望,眼泪便无声地滚落,暗暗怨恨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小心。

就在此时,黑暗中又有锦袍衣角摩擦墙壁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传来,还未等那醉鬼有任何反应,便听“啪”地一声,一掌狠狠地打在了醉鬼的肩头,疼得他唉哟一声便本能地松开了牢牢揽着月影腰肢的双手,月影便随势颓然滑落墙角,朦胧中,一条黑影正在和醉鬼交手,掌风夹杂着醉鬼所发出的痛苦的哀嚎,很快,醉鬼便被重重地打倒在墙根的垃圾堆里,只剩下了哼哼声。

出手救了月影的来人一声不吭地伸出右手拽起她,同时擦亮随身带着的火石,交到月影手中,随后弯腰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药箱,借着火石所发出的光,月影也终于看清楚了,来人身穿紫红色县衙官衣,竟然就是县衙的捕头马荣:“马大哥,你,是你救了我?”

马荣利索地收拾起药箱,重新盖好,随后站起身,却并不急着把药箱交到月影手中,只是柔声道:“李姑娘,在下送你前去车马店雇车吧,这光景,你一个人不安全。”

月影默默点头,两人正要并肩离去,身后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鬼啊!死人啦!……”而发出惨叫之人,正是方才那被马荣痛揍了一顿的醉鬼恶霸。

叫声未曾停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却飞奔而来,这一回,月影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还淫心四起的恶徒,此刻,脑后的散乱的发髻之上却勾住了一物,而正是这球状物体随着恶徒的奔跑而不断拍打着他的后背,让他发出了渗人的惨叫。见状,马荣长叹一声,刚想出手制止,月影却拦住了他,神色严峻,低声说道:“马大哥,切莫急于下手,此人后背之物乃是一颗人头!”

闻听此言,马荣更是吃了一惊。而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恶徒却全然已无方才的嚣张气焰,跑到两人近前,还未曾开口便直挺挺地向前扑去,失去了知觉晕倒在地。

借着火折子的光仔细查看,马荣发现月影所说非虚,人头发髻蓬松,面目扭曲狰狞,嘴张大,牙齿外露,正是这牙齿牢牢地缠住了恶徒的发髻。

“看来今晚我是走不了了。”月影苦笑道。

4

戌时刚过,本已一片宁静的杭州县城城东的天目大街上却突然出现了大批县衙的差役,他们手执灯笼火把,麻布捂嘴,把守住了各条胡同,开始过筛子一般地仔细检查每条胡同的角落,就连街角的垃圾堆里也绝对不会放过。沿街住着的老百姓虽然心中充满了好奇,但是却无人敢开门开窗多一句嘴,只是一个个趴在门缝边或者墙头上,紧张地注视着街面上的一举一动。

天目街往东的街尾处是个小土地庙,具体修建于哪一年早就无从知晓,平日里香火也不是很多,庙门颓显破败之势,早早安歇的老庙祝被衙役的怒斥声惊醒,待得看清楚了是狄公的官轿,这才惊出一身冷汗,知道城中必定出了大事,便惶恐不安地前来开门,迎接狄公的到来。

从马荣和月影发现尸体至今虽然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却已经陆续发现了包括那头颅在内的四块尸块,且恶臭难闻。狄公本想在街上直接令仵作检验,转念一想担忧围观者甚多而引起恐慌,便想到了前去土地庙暂时停留,而庙里的空地足够搭建席棚以供后续检验之用。

说完这些后,尽管跪在地上的老庙祝心中连连叫苦,可狄公毕竟是一方父母官,便只能向上叩头表示将尽力配合。

高高的席棚迅速搭起,陆续发现的尸块也被衙役小心翼翼地用麻布包裹着直接送到了土地庙,并且按照所发现的位置分别摆放好。看着眼前这可怖的一幕,为官多年的狄公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恐惧的神情。他挥手叫来了身边的师爷,小声问道:“还有多少?”

师爷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目光凝重,面露难色。

狄公何等聪明,自然明白师爷此刻想要表达的意思,便重重地叹气:“难道说就没有个准数?这样下去又该如何是好!”

师爷咬了咬嘴唇,心一横便上前凑到狄公耳边小声嘀咕道:“大人,请恕小人多言,不知您是否听说过‘鬼魅食人’?”

“‘鬼魅食人’?此话又当怎讲?”狄公皱眉反问道,“本官为何从未听说过?”

“大人,您来我们杭州县为官才不过短短三年有余,而‘鬼魅食人’的传说却是在数十年前。据说一夜之间恶鬼食人无数,且死者均如同此景般尸首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师爷颤抖着声音说道。

“一派胡言!这朗朗乾坤大唐盛世,何来鬼魅一说?简直是一派胡言!”狄公恼了,一甩袍袖,“休得在本官面前再次提起此传言,以免扰乱民心,否则的话,本官定当不饶!”

“是,大人。”师爷面露羞愧之色,低头应诺道。一旁站立的马荣和乔泰自是面面相觑,双眉紧锁。

小小的土地庙中逐渐臭气熏天,大家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显得难看了起来。

“仵作呢?为何还不检验?”狄公转而问道。

噗通一声,面色煞白的府衙仵作王海顿时双膝跪地,冲上叩头,颤声道:“大人,小人怕触及神灵,盛怒之下怪罪小人,小人便有性命之忧,故请准许小人请辞。”

“你!……”狄公一时语塞,环顾席棚之内数十块残缺尸块,不由得怒上心头,“此般光景,要是你不开工,又叫本官去何处寻找仵作替换于你?”

仵作王海却仍是叩头不起,连连哀告:“大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旦鬼魅缠身,小人实在是……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小人便是,求大人……”

听了这话,狄公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深知仵作虽属于衙门中人,却有较大的流动性,并不完全归自己管辖,对方既然在这紧要关头提出请辞,自己也无法强迫,可是所发现的残缺尸块本就已经腐臭难闻,如果再耽搁下去的话,只怕情形会变得更加糟糕。

正在僵持之际,庙门口突然有衙役前来禀报,说有一年轻郎中求见狄公。

“年轻郎中?”狄公不解地问道。

“是的,大人。”衙役双手抱拳回禀。

“他有说见本官所为何事么?”

“他说,他说应该可以为大人破解此案一尽绵薄之力。”

狄公刚想回绝,转念一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仵作王海,便长叹一声,对衙役吩咐道:“既然如此,带他前来见本官便是。”

青衣小帽的‘年轻郎中’刚抬腿走进土地庙里的时候,马荣便瞪大了双眼,乔泰则更是立刻认出了来人,刚想开口,却被身边的马荣狠狠地拽了一把衣襟。

“休得多言!”

乔泰自知此举欠妥,便识趣地不再做声了。

年轻郎中快步来到狄公面前,跪下叩头道:“小人阿峰见过大人。”

“阿峰?”狄公微微皱眉,手缕胡须问道,“你找本官何事?”

阿峰轻轻放下随身带着的药箱,始终都未曾抬头:“回大人的话,小人懂得医术,开有医馆,能辨百症,今日听闻杭州城中出此大案,小人前来,愿为大人一尽绵薄之力,勘验尸体寻找破案真相。”

“阿峰,你抬起头来。”狄公突然说道。

年轻郎中略微迟疑过后,便大方地抬头看向狄公,双手抱拳:“大人。”

狄公微微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点头:“好吧,本官念你一片赤诚,准许你暂时担任今夜此案的仵作。”

“谢过大人!”年轻郎中顿时惊喜万分,连连叩头。

狄公摆了摆手,柔声说道:“起来说话,无须多礼。只是此案重大,不知你可否承担?”

年轻郎中环顾了一下席棚,微微一笑,果断地答道:“大人,请您放心。”

闻听此言,狄公满意地连连点头,转身便坐轿离开了土地庙。

5

卯时刚过,天边已见破晓亮光,为了躲避阵阵恶心的尸臭,乔泰百无聊赖地坐在土地庙屋顶,看着靠在门廊上睡意全无的马荣,道:“马兄,你为何不在大人面前说出这年轻郎中的真实身份?”

马荣晃了晃手中的绿玉瓷酒瓶,笑道:“你以为大人就没看出来?”

“哦?”乔泰纵身轻飘飘跃入门廊,惊讶不已,“原来昨日夜晚大人早就已经看出此郎中就是那李月影李姑娘?”

马荣醉眼朦胧地看着乔泰:“大人只是不想说穿而已,因为除了李月影以外,你叫大人再去何处寻找仵作?所以,明知年轻郎中阿峰实为女扮男装的李月影,但是顾全大局着想,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为求真相而已嘛。”

“难怪会派你我二人在此守护。对了,马兄,这都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土地庙中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乔泰皱眉道。

正说着,紧闭的庙门之内却竟然传来了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隐约还能分辨出老庙祝的喘气声,似乎在费力搬动什么重物,而空气中怪异的香味则更是让马荣警觉了起来,他冲着乔泰点点头,两人便依次纵身跃入了土地庙。

双脚刚落地,眼前这一幕让马荣和乔泰感到惊骇无比。只见此时土地庙内的席棚旁不知何时被架起了一口大锅,砖块所垒起的简易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锅内早就已经沸腾,麻布捂嘴的老庙祝正费力地弯腰往炉灶里添柴火,而另一旁,李月影早就已经脱去青衣小帽,发髻高挽,穿着麻布围裙,同样麻布捂嘴,双手戴着手套,正把一块腐烂发臭尸块放入敞开的大锅之中,而细看锅中业已放了两块。

原来方才在庙门外所闻到的奇异肉香味道就是来自锅中!

马荣忍不住大声斥问道:“大胆!你,你们究竟意欲何为?快快给我住手!”

老庙祝吓得一哆嗦,口中连连叫喊:“与小老道无关,与小老道无关……”,丢下柴火便逃进了庙内大殿,死活也不肯出来了。

月影并没阻拦,只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尸块放进大锅之中,道:“二位差官大哥,这大惊小怪又是为何?”

“你!你!……”马荣和乔泰面面相觑,却一时词穷,不知说什么才好。

月影笑了,轻轻盖上锅盖,俨然就是一副主妇模样,然后摘下麻布,擦了擦手,双手叉着腰,一脸平静地看着马荣与乔泰:“难道二位差官大哥不知道‘蒸骨法’一说?”

“‘蒸骨法’?”

月影点点头:“此为仵作检验尸体中并不常用到的一种特殊法则,所针对的均为那些已经严重腐败的尸体,为了辨明死者的身份以及生前所受到的伤害,寻找死因,故只能去其肌肤取其骸骨,而人骨上的伤痕,是万万无法作假的。”

马荣强逼着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冒着热气的大锅,接着伸手一指席棚:“残缺尸块有数十块之多,难道说都得做此一举?”

月影摇头:“此话差矣,马大哥,尸块总共有一十八块,据我判断,死者为五男三女,并且死亡时间相差有数年有余,死后分尸且被抛入阴暗潮湿的环境中,故腐败程度非常严重。”

“那照你所说,这些尸块都是被人挖出后重新抛掷?这又该当如何解释?”马荣糊涂了,“第一位死者头颅所发现的位置在簸箕胡同,要是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整条胡同里虽然阴暗背光,却并无阴暗潮湿的环境所在啊。”

听了这话,月影微微一笑,道:“是的,那里并不是第一次抛尸所在,至于说个中缘由,那就要看这些尸体究竟是为何会变成如此这般残缺模样的了。”说着,她伸手打开锅盖,用身边地上的铁杆拨动锅内的人骨,半晌,满意地点点头,“可以了,二位大哥,请搭个手帮忙吧。”

“搭手?”乔泰有些退缩,“我们兄弟二人又能干什么?”

月影无奈地说道:“你们把老庙祝都给吓走了,那剩下的,就只能委屈二位了。再拖延时间的话,我想二位差官大哥在狄大人面前可是无法按时复命的哦!”

马荣突然心中一动,看着月影问道:“李姑娘,你既已勘验完所有发现的残缺尸块,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姑娘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然可以。”月影抬头认真地看着马荣,一缕乌发垂下了肩头。

“方才我在狄大人身边值守的时候,听闻师爷说起过一个有关‘鬼魅食人’的传说,还说被鬼魅所食之人,身体所剩下的部分,就是这等惨绝之状。不知姑娘你觉得此案是否就是食人鬼所为?”

李月影果断地摇摇头,冷冷地说道:“此乃人为,并非鬼魅。况且我早就说过——世间并无鬼魅,如果真有,那也无非是存在于你我的内心罢了!马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世上,有时候人比传说中的鬼魅更为可怖么?”

杭州府衙,黑漆漆的大门洞开,守门衙役目光严峻,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发现碎尸块的传闻也早就流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经过县衙门口时,无不止足观望,小声议论纷纷。

虽然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处理公务的时间,但是狄公一夜未眠,他早早起身,穿好官袍带履,正襟端坐在二堂公案旁,看着面前的案卷发呆,双眼却时不时地看向窗外。

很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老仆人阿忠在门口说道:“大人,马、乔二位班头已经回县衙,现在廊外等候。”

“太好了!”狄公暗自击掌,“同行的还有谁?”

“这个……”老仆人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还有,还有一位年轻小姐。”

狄公顿时心知肚明,他笑了,连忙吩咐道,“快快请他们进来。”

“是,大人。”老仆人转身离去。 CeI+bw3v/FyAhpJCdXTacqNthJfulMpX0wq+NR0YLCAv8W+ArYxY6r5HS7+IEk1K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