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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亥时的郊外,夜阑无声,就连夏日的虫鸣也变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被废弃的关帝庙距离杭州城内有十里地之遥,建于何年已经无人知晓,连年战乱更是导致庙内香火断绝,守庙的僧人迫于生计,早就弃庙而去投奔他乡。前年的时候,便由官府出面,筹资把这里改建成了一个专门供城里百姓存放棺木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由官府存放一些装有无名异乡人尸体的棺木,后来因为离坟场近了,家中无钱大办丧事的便把自己亲人的棺木存放于此等待下葬,而这里周围的活人也就相对变得愈发减少了。

夜色中,关帝庙门口插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随着夜风微微摇摆。远远看过去,这若隐若现的火苗便是整座关帝庙里唯一的灯火。门口是棵大槐树,树叶沙沙作响,树下的青石条凳上空无一人。关帝庙的围墙虽然依旧高高矗立着,风吹日晒却已经面临崩塌的边缘,透过高墙,可以隐约看见庄严静穆的佛殿的顶部,两翼飞檐各自对着东西笔立的石浮屠,这些都标志着关帝庙昔日的辉煌。

“马兄,这深更半夜的,我们为何来此?”站在大槐树下,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乔泰一脸愁容地看着身边站立着的马荣,时不时地却又左右扫上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本能的畏惧。

马荣桀然一笑:“来好好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吃人女鬼’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着,他便纵身一跃上了关帝庙高高的墙面,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乔泰有些退缩,他心有余悸地环顾了一下左右,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便硬着头皮如法炮制也纵身越过了关帝庙的高墙。

院内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虫鸣声似乎也消失了。两人一前一后借着月光穿过甬道,开始向庙内的大殿走去。

时值初夏,殿内却犹如深冬一般让人感到寒意逼人,一具具棺木整齐地排列着,穿行其中的乔泰不由得一阵哆嗦,心中暗自后悔自己晌午时分的冲动,寻思着自己要不是贪杯的话,又怎么会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这夜探关帝庙的倒霉活儿?

很快,大殿和偏殿都已将转悠完了,却并没有见到那马老板口中所说的女鬼。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丧气。

乔泰小声嘀咕:“马兄,看来咱这回是白跑一趟了。”

马荣却神情凝重地摇摇头:“绝对不会,来的时候大人就曾经说过,那赵大公子因为是庶出,不是嫡系,家中亲人有异议,再加上案件尚未了结,所以棺木也特地停放于此。况且这关帝庙被存放棺木至今,从未有过任何女鬼食人的坊间传言流出,却又为何这次出了卧凤楼这么大事后,传言就凭空出现了呢?”

乔泰仔细琢磨,随即点头:“马兄说的是,可是这大殿前后都被我们寻遍了,哪里来的所谓鬼魅啊?”

“等等,还有一处未曾去过。”话音未落,马荣便身形晃动,直扑后院的禅房所在地。乔泰去得慢了,两人离得三丈有余,就在此时,只听得门板被用力踹破的声响,紧接着便传来马荣的怒吼:“大胆女鬼!休得作乱,你马爷爷在此!”可是等乔泰赶到近前时,还未曾来得及出手,却不由得目瞪口呆,随即便被房中的一幕骇得浑身毛骨悚然了起来。

关帝庙中原来专供僧人休憩的禅房并不大,床铺和桌椅早就已经撤去,屋内安置了几个木质架子,用来存放棺木所用。此刻,这些架子都已经被挪移到一旁,只在房屋正中央单独留下了一个。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香味,棺木被打开,两支蜡烛一前一后照亮了棺木的四周。而棺木的一边正站着一位白纱蒙面的紫衣年轻女子,白色的护袖和胸前的护衣上沾满了深棕色的污渍,最最要命的是她的右手中此刻正拿着一根银针,连着白线,似乎是在缝补着棺木中的物品一般。

但是棺木中除了尸体以外,明明是没有他物的。

而突然出现的乔泰和马荣二人也着实让紫衣女子吓了一跳,右手本能地一扬,差点打翻了一旁的蜡烛台。

“你们又是何人?在此作甚?”声音清脆无比,也非常熟悉。

乔泰这才恍然大悟,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明是人而并非鬼魅,而且还是自己熟悉的人。

“我们是杭州县衙的捕快班头,你到底是谁?”马荣皱眉问道。

风从身后的破门中吹了过来,房间里的蜡烛灯火变得有些摇曳不定,紫衣年轻女子略微迟疑过后,便放下银针,伸手轻轻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乔泰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眼前站着的就是李月影,却仍然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月影姑娘,为何是你!”

李月影尴尬地点了点头:“两位差官大哥,正是民女。”

马荣却面色阴沉,伸手一指棺木。道:“棺中又是何人的尸首?”

“回差官大人的话,此为卧凤楼一案中不幸去世的赵大公子的棺木。”李月影面容平静,目光直视马荣,缓缓说道。

听了这话,马荣感觉更是难以置信,他紧锁双眉,神情警惕地快步走到棺木近前,就着烛光探头一看,棺木中的死人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肿胀,头部被剃去头发,面部扭曲变形,皮肤发黑,嘴角隐约还有血渍残留,只不过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尸体上半身敞开的衣服里面可以清晰辨别出缝针的痕迹。而棺木中扑面而来的一股恶臭则更是让马荣被熏得头晕脑胀。他强忍着阵阵袭来的恶心感,手扶棺木满脸惊恐,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李月影怒斥道:“姑娘,你这又是为何?难道就不知道我们大唐律的严苛么?”

“我……我想我找到了此案的真相。”李月影低声说道。

“真相?你故意破坏别人尸首,就能找到真相?”马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每一个字。

“差官大哥此言有误,民女不是故意的,而有时候要想知道事情真相,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李月影神情严峻地抬头,看着马荣,一字一顿地说道,“佛经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民女我既然身为仵作,就有还原案件真相的职责!”

“这……”马荣一时词穷,气得涨红了脸,愤愤然说道,“好,暂且不说这个,但是姑娘你并不是我们杭州县衙的仵作,也没有大人的上命在身,你又有何资格做此事?况且这具尸首,我们县衙的仵作已然验过了的。”

月影一咬牙,冷冷道:“你们仵作瞎了眼,面对摆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而狱中的柳大娘子就要无辜为此承担罪责,你们忍心么?”

马荣一怔,不由得呆住了,脑海中闪过了一身红衣的柳眉儿。

站在一旁的乔泰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赶紧把马荣拽到一旁,小声嘀咕道:“我说马兄,事已至此,何必咄咄逼人?我们不妨就听听她的真相言论,又能如何?这大半夜的,想必她一个女儿家也跑不到哪儿去,你说是不是?待到天亮后我们再押她回衙门交差也不迟!”

马荣回头看了看尸体上的伤痕,和棺木旁门板上污渍斑斑的一堆刀具,迟疑半晌过后,这才点点头,退到了乔泰身后,不再言语了。

李月影则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乔泰上前一步,做了个揖,道:“李姑娘,我和马兄商量了下,既然你声称已经找到了真相,那就不妨说来听听,你看如何?如果真的有理有据的话,那我们兄弟二人到时候在大人面前也好替你说话。”

见马荣依旧向自己投来警惕的目光,李月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板边上,伸手拿起两个烛台,然后分别交给马荣和乔泰两人,示意他们靠近棺木。

两人对视一眼后,便站立在棺木两边。等光线集中了,李月影这才点头,道:“两位差官大哥,接下来就是民女要告诉你们的真相!”

说着,她从容地伸出双手,轻轻放在尸体的头部两侧,然后稍稍一用力,让人胆寒的一幕顿时出现了,尸体的头盖骨被完整地取了下来,捧在双手之中。乔泰又怎生看见过这等反差的场景,吃惊不已,而马荣则紧锁双眉默不作声。李月影道:“放心吧,他已经死了,不会有血溅出来了。你们仔细看这里。”

顺着月影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马荣果然注意到了一处面积并不小的深紫色类似肿块一样的东西,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血肿,表明说赵大公子生前在这个位置曾经遭受过猛力击打,”月影把头骨翻转,又指着反面同样的位置说道,“二位差官大哥,你们注意看这里,反面有骨裂的迹象,也就是说确认了有人曾经用木棒之类的东西用力敲打过他的头骨,而造成了头骨血肿。”

马荣忍不住追问道:“是不是就此可以判定是柳大娘子在行房之后的所为?”

李月影果断地摇摇头:“非也,柳大娘子乃女流之辈,我看她根本就使不出这么大的力,这伤口分明就是一击而造成的。”她重新又把头骨放回尸体原处,从容地摘去麻布手套,抬头看着马荣和乔泰,“两位差官大哥,心中还有什么疑虑,你尽管问来便是,民女必定知无不言。”

“这一击是何时造成的?”马荣双手抱着肩膀,皱眉问道,“是卧凤楼案发当日吗?”

“不,据我观察,应该是案发前三日左右。”

“那他为何当时就没有出事?”马荣追问道,“反而去了卧凤楼却偏偏出事了?”

李月影淡然一笑:“这当然要看他在出事的时候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听了这话,站在一旁的乔泰恍然大悟:“李姑娘,难道说就是那卧凤楼的一次逍遥反而要了这赵大公子的命?”

李月影尴尬地点点头:“我想你们抓住柳姑娘的时候,她应该是衣不遮体的,对吧?”

想起早些时间云雀对自己所说的话,马荣登时明白了,脱口而出道:“原来如此。”

李月影一边整理棺中的尸首,一边随口说道:“要知道男女行房之时,血液流动速度过快,尤其是男人。而这赵大公子先前之所以没有出事,那只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极为良好,并没有马上显露出来。而行房时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却意外导致了他本身的血液加快流动,最终,头骨内部伤口裂开,血崩而死。”

“难怪了,会大口吐血而死,”马荣紧接着问道,“那如果早日急救的话,会有挽回生命的可能吗?”

听了这话,李月影果断地摇摇头:“只有一个方法,不过也不可行,那就是仿效东汉时期的华佗神医。”

“那又是如何?”乔泰和马荣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

李月影伸手指了指棺木中的尸体,神情若有所思:“就是你们所见到的开颅!我只不过是在他死后做了同样的事而已。如果说生前那么做是为了救人一命的话,那死后却只是为了查明真相罢了!”

2

乔泰匆匆赶回府衙,狄公乌帽皂靴齐整正要升堂。贴身管家扯定狄公身上一领水绿软缎官袍用力抖直,又轻轻抚平衣角。乔泰忙将昨晚在郊外关帝庙所发生的一幕都逐一禀述一番,最后将李月影之父李万峰的事又作了相应的补充。

狄公先是‘哦’了一声,随后欣然点头道:“‘李仵作’这个名字,我确实有所耳闻,此人医术高超且对刑案破解方面有所建树,既然此女是其传人,又如此胆大犀利,那就暂且不追究其擅自开棺之罪,先带回府衙问问再说。”

“谢大人!”乔泰冲着狄公双手一拱,面露欣喜之色。

“马荣现在何处?”狄公问。

“守在关帝庙,就等大人发话,马上带棺木和李姑娘一起返回府衙。”乔泰回复道。

狄公点点头,挥挥袍袖:“快去快回,直接府衙回话便是。”

郊外关帝庙,晨光洒满前院。马荣独自坐在关帝庙前的青石台阶上,眺望着远方的官道,心情舒畅,便顺手又从怀中摸出了桂花酿。

“好酒!”银铃闪动,李月影在身旁出现,“醉仙居的桂花酿,对吗?”

马荣有些惊讶:“姑娘好眼力。”

月影却摇摇头:“我很熟悉这种特殊的酒香。家父在世时,也曾经最喜欢桂花酿,哪怕没钱吃饭,他也会大老远地不嫌麻烦前去杭州城内的醉仙居买酒喝,他也常说这是他喝过的最有灵性的酒。”

“酒又怎会有‘灵性’一说?”马荣问。

月影却只是看着马荣手中的绿玉瓷酒瓶,轻声说道:“家父说过,好酒通人性,就像知己一样,无论失落亦或者是开心,好酒都能让人忘记一切而沉迷于它所独有的味道,而这,就是他所说的‘灵性’吧。”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吹动了银铃,清脆而动听。马荣心中一动:“李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您的贵庚?”

“丁卯年生人,今年一十七岁。”李月影奇怪地问道,“差官大哥怎生对此感得兴趣?”

马荣微微感到一丝遗憾,却又有些许不甘心:“那姑娘家中是否有姐姐?”

李月影摇摇头:“母亲早亡,家父只有我一个女儿。”

马荣彻底沮丧,他仰天长叹一声,苦笑道:“姑娘,您别误会,您和在下的一个旧友长相有些相似,如今看来,是在下走眼了,请姑娘莫见怪。”

“不会的,差官大哥,对了,你的脖颈病痛看似已经有所好转,对吗?要不我给你接着看看吧,耽误了可是很麻烦的,放心吧,诊金我给你优惠便是。”说着,她伸开双手准备往马荣肩头按去。

正在这时,尘土翻滚,远处官道上,乔泰骑马赶到,身后跟着县衙的四个衙役和一辆马车,马荣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再回头时,却见月影已然抬腿跨进了关帝庙门。

狄公在马荣和乔泰二人的引领下来到后衙偏厅,装有赵大公子尸身的棺木暂且被安放在这里。

马荣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隐隐便有一股霉腥寒气扑面而来,厅内只放着一张长桌,算作棺木床,此刻,棺木被打开,尸体身上和脸上各自盖着一块白色麻布。而独自伫立在棺木旁的紫衣年轻姑娘正是随着棺木一起返回县衙的李月影。

“民女李月影见过狄大人!”李月影跪下行礼。

狄公赶紧示意马荣上前扶起月影,上下打量过后,随即微微点头,伸手一指棺木:“姑娘辛苦了,和本官说说你的发现吧。”

“民女谨遵大人之命。”月影暗暗松了口气。

3

柳眉儿认定自己这辈子是绝对不会活着走出眼前的这座牢笼了,浑身的疼痛早就已经变得麻木,就连思绪,也似乎都被牢牢地定格在了记忆深处的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正午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射在发霉的稻草堆上,朦胧间,一只黑色的小虫爬进爬出。柳眉儿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斑驳的墙面上,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得不转了个身,侧面看向窗外那一小块布满阳光的天空,似乎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暂时忘记这眼前大牢中让人感到胆寒的一切记忆了。

耳畔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铁链响起,门锁打开,紧接着是一个浑厚的中年女人的声音:“柳大娘子,你可以出来了。”

这是女牢的牢头,一个根本看不出和男人有什么区别的女人。

“为何?”柳眉儿并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地回复。还没被最后过堂,所以她可以断定今天还并不是她柳眉儿的死期。

听说杀人都是在秋后的,现在是春天。柳眉儿在心中喃喃自语。

“大人有令,你自由了!”女牢头心有不甘地咕哝了一句,“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说什么?”这回却轮到柳眉儿吃惊不已,她猛地转身看向门口站着的女牢头,“我?我自由了?”

“是的,狄大人刚才打发马班头过来说的,你可以回家了,人家赵大公子不是你杀的。”女牢头的脸上写满了不屑,摇晃着手中的铜钥匙,嘴里不断催促道,“快走快走,啰嗦什么,这里又不是你们卧凤楼,摆什么臭架子呢!”

柳眉儿却好似并没有听到女牢头的不满与抱怨,嘴里无声地反复念叨着什么,末了,她竟然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了起来。

“马班头呢?我想见他!”柳眉儿结结巴巴地说道,目光也随之而急切地四处环顾,“我想见他,我有话要跟他说,我一定要见他!……”

女牢头皱眉叉腰怒斥道:“见什么见,人家早就走了。你这种贱女人,随便给根杆子你,你还就马上顺着往上爬了!快给老娘滚,别让我把你扔出去,那样的话老娘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

府衙二堂,赵统领满面愁容地看着狄公:“狄大人,难道说我儿就此冤死?”

狄公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赵统领,生死有命,如今既然业已查明贵公子命丧卧凤楼之前三日里,确实和城北的痞子李阿才因琐事发生过言语口角之争,后发展到动武,这才留下了致命伤,并且有贵公子的贴身仆人阿桂供词作证,而李阿才对自己所作所为也如实供认不讳,所以说此案本官看来,业已可算得上是了结了。”

“好,好,好,狄大人,那就算是我儿倒霉,自作孽不可活,可是,据我所知,贵县衙的仵作可是叫王海?”赵统领皱眉问道。

狄公点头:“不错,正是叫王海,为本衙服务多年了,是个恪尽职守的仵作。”

“狄大人,当初王仵作检验尸体时所得出的结论可不是如今你所告诉我的,对不对?”赵统领步步紧逼。

狄公一愣,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基于事实却又不能否认,便无奈地点点头:“赵统领所说分毫不差。”

“那好,狄大人,恕下官斗胆直言,我儿的尸体既然已经盖棺入殓等待下葬,却又为何会被人随意打开棺木,然后破坏尸体?”赵统领愤怒的目光直视狄公,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狄大人,请您详细告知下官大唐例律中到底有哪一条规定说可以在家属未知的前提之下擅自打开棺木并且毁坏尸体?”

狄公顿感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半天却只是摇摇头,叹口气说道:“据本官所知,并无此相关规定。”

“话已至此,狄大人,请替下官做主,下官要报案打官司,有人蓄意打开我儿棺木并且侮辱尸体,请大人明断!”话音未落,赵统领站起身,冲着狄公双漆跪地,从袖筒中取出一纸诉状双手高捧过头顶,愤愤然说道,“请狄大人接状纸!”

此言一出,一直守在二堂门外屋檐下的乔泰顿时脸色煞白,转身便匆匆离去。

京师长安,暮色之中的玄武门外大街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来往客商和百姓川流不息,街两边的酒楼茶肆更是一座难求。而沿着高耸的槐树往东,就是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院墙高立三丈有余,很难看清府邸中的样貌。沿街府门之上黑底金字门匾上依次写着——‘忠武将军府’五个大字。

酉时过后,一顶二人抬的青衣小轿在这冷清的街面上停了下来,随从立刻掀开轿帘,武后贴身宦官郭公公钻出轿子,不待停留,便快步上了青石台阶,而此刻,府邸边门已经打开,待得郭公公进入后,便匆匆关上了边门。

一路上的走廊里,散摆着几个尚未来得及打开的木箱,周围的房间门口也甚是凌乱,显然府邸的主人刚搬进来没多久。

郭公公在仆人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来到后院的花厅。仆人退去。花厅之内,忠武将军林阿南早就已经等候多时,见郭公公快步走来,便躬身施礼道:“卑职见过郭公公。”

郭公公把手一摆:“繁琐礼节,省了吧。”

接着便紧缩双眉,压低嗓门道:“林将军,杂家此行不能停留太久,这几年内可否查到玉凤的下落?”

林阿南摇摇头。

郭公公长叹一声:“唉,玉凤不知生死,希望她命大。对了,林将军,现在宫里正是多事之秋,你刚被调回京师,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所以一定要小心从事,明白了吗?”

林阿南赶紧躬身行礼:“请公公放心,卑职一定不会辜负公公所托。”

“不过呢,你回来也好,现如今,主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必定会重用于你。”郭公公冷冷地说道,“还记得杂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么,察事一定会有复兴的这一天!因为这是老天爷欠我们的!”

4

江南道,杭州城,雨后初晴。

马荣正在县衙的海棠树下练功,好久没使过自己腰间的独龙鞭了,似乎有些手生,所以身形跳跃、闪展腾挪之间未免感到些许生疏,而一旁站立的月影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夜空中飞舞的白色海棠花瓣发呆,直到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这才回头笑着和乔泰打招呼:“乔大哥,马大哥的功夫真是不错呢!”

乔泰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故意轻松地说道:“不瞒姑娘您说,咱马兄那些花拳绣腿就是专门用来糊弄像姑娘您这样单纯的女孩的。”

“不会吧?乔大哥您说笑了。”李月影微微摇了摇头,伸手一指,“我虽然并不识得这些武功门派,也未曾加以练习,但是马大哥手中那条独龙鞭我却是有所耳闻的,也曾经在家父留下的书籍中见过,此双头独龙鞭乃是当年江湖上名噪一时的风尘三侠之一李靖李药师的独门兵器,鞭长三丈三,通体精钢锻造而成,却因为火候拿捏极为准确,所以同时兼顾柔韧与锋利,可谓两者所到境界均极致无比,并且舞动起来速度极快,几乎无人可挡。但是因为当初李药师的仁慈,所以这双头独龙鞭虽为兵器中的极品,却极少亮相于江湖,而使用者也必须像李药师那样做到内功修为造诣甚为深厚者才可以最终真正达到人鞭合一,收发自如,杀人于无形。”

乔泰好奇地追问道:“那李姑娘,照你所说,我马兄所练能达到当年李药师的几成?”

李月影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乔泰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变得有些僵硬了,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刚欲开口,那边厢马荣早就收招定式,收好独龙鞭走了过来,朗声招呼道:“哎,兄弟,聊什么呢?看你的表情就像又赌输了十两银子一样?”

“我……”乔泰略微迟疑过后,便狠狠地一跺脚,伸手拽过李月影的衣袖,左右看了看后,压低嗓门鼓起勇气说道,“李姑娘,在下打定主意了,你趁这机会还是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就别再回来了。”

“为什么?”李月影不明白,就连身边站着的马荣也颇感意外。

乔泰急了:“傻姑娘,有人把你告了,要和你到案打官司,就在刚才,在大人那边,我在二堂外面听到的,那个赵大公子的父亲赵统领,他已经递了状纸,而且,而且大人已经收下了。”

“我弄明白了他儿子的真正死因,他为什么反而要告我?”李月影皱眉盯着乔泰,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我没做错,我不走!”

“你,你是不是还不明白,那赵统领,他说,他说你未经家属同意擅自打开已经盖棺入殓准备下葬的尸体,并且蓄意破坏侮辱尸体的完整,李姑娘,在下知道你是好心,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寻找案件的真相,为了柳大娘子不被含冤处决,更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但是,李姑娘,你知道吗?按照我们大唐例律之规定,你这么做的后果,可是凌迟啊!”乔泰越说越急,最后终于双手扶着李月影的肩膀,冲着依旧呆立在原地的她压低嗓门怒吼道,“所以我才叫你赶紧走,明白吗?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大人现在之所以不来抓你,他其实也是希望你走,你明白吗?”

微风浮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洁白的海棠花瓣在风中飞舞。

“不,我不走,我去到案打官司。谢谢你,乔大哥,你是好人,但是在这件事上,如果我真的逃了,我会被发下海捕公文的,所以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逃不掉,更会为此而连累你和马大哥。”说着,月影苦笑道,“如果老天注定我李月影要为真相而付出代价的话,那就付出吧,你说呢?”

一旁的马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月影,良久,伸手轻轻拂去她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乌发,柔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李姑娘,难道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后果?”

李月影坦然地笑了,点点头。

马荣的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二堂走廊上盛开着狄公最喜欢的盆栽樱花,但是此刻的他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去驻足观赏,只是倍感脚步沉重,却又不得不一步步继续向大堂走去。袖筒中的那一份状纸犹如一块巨石一般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明知这么做是痛苦的,但是律法无情,狄公的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痛和不安。

“希望那孩子已经走了,走得越远越好!”狄公嘴里喃喃说道。

拐过最后一根柱子,刚要抬腿跨过高高的大堂门槛,狄公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马荣的声音:“大人,请留步,属下有话要说。”

狄公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马荣,而后者却早就已经双膝跪倒在地,便诧异地问道:“马荣,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么?”

“大人,求您能饶过李月影姑娘一命,想她也是为了不让别人含冤而死,为了案件真相,如果她为此而身受酷刑的话,属下于心不安。”说着,马荣连连叩头,触地有声,“大人,属下在这件事上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能尽早发现案件真相的话,又怎能让李月影姑娘如今做出牺牲?大人,求您了,饶她一命吧!”

狄公迟疑片刻后,无奈地长叹一声:“马荣,你在衙门当差至今,也已经六年有余了吧?”

“大人好记性,到今天为止,在您身边正好六年零三个月。”

“你既然身为县衙的捕快班头,就更该知道这律法的重要性,如果本官为此而徇私枉法的话,你说,日后本官又将如何面对这杭州城内的数万百姓?律法的威严是不容懈怠的,你明白吗?”说到这儿,狄公轻轻闭上了双眼,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一些,“当然了,本官也深知那姑娘确实并无恶意,根本就不能和那些盗墓戮尸者同一而语,但是,但是她的后果却是不容置疑的,给苦主也是带来很大的情感伤害。体之发肤受之父母,这个常理你不会不懂,你说,他们能接受吗?”

“大人,卑职记得您曾经说过,案件真相的追求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初在法场上,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我一命,您那时候对卑职所说过的话至今都一字一句刻在卑职我心里啊。我马荣这条贱命是您救的,所以,大人,李姑娘尚且年轻,而且颇有才华,属下看出就连大人您也是于心不忍,不过既然您已经决定要秉公执法,那么,属下最后有一要求,请大人一定要满足属下的愿望。”说到这儿,马荣叩头不起。

闻听此言,狄公无奈地睁开双眼,低头看着跪着的马荣,犹豫再三,却只能长叹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马荣,你让本官好生为难,好吧好吧,说来听听。”

“谢大人!”马荣这才抬头看着狄公,目光中闪烁着喜悦,“大人,属下恳求大人让属下替李姑娘去承受刑罚。”

“这,这,休得胡言!”狄公愣住了,“你为何会有此愚蠢决断?”

“大人,李姑娘虽乃一介女流,却仍尚且深明大义,知道为追求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还生者一个公正而做出牺牲,相比之下,属下却只有匹夫之勇,扪心试问,属下为之而感到汗颜。所以,如果大人您一定要作出这样无情的决断的话,那就请让属下替李姑娘承担下所有的罪过吧,刀刮凌迟,属下死而无憾。”

狄公皱眉看着马荣,半晌,紧锁双眉,一声不吭地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进大堂去了。

“大人……”看着狄公的背影,马荣喃喃自语,目光中满是失落和悲伤。

5

大唐都城长安,暮色降临。

繁星满天,和都城的点点万家烛光汇聚在一起,宛如一条银河。位于长安城内城东廓的皇家大明宫群则更是灯火通明,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巍峨壮丽。大明宫麟德殿内,此刻,一曲《平沙落雁》的古琴伴奏下,水袖长舞,仍难掩笑颜如花的宫女曼妙的身姿。

“媚娘,如今,你已经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了,朕的心愿足矣。”多喝了几杯的天子李治醉眼朦胧地看着紧靠在自己身边坐着的武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后宫粉黛三千,他眼中却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个迷人的女人,从在父皇身边第一眼看到她时,李治就知道,这个女人肯定也必定将会属于自己。李治不爱江山,他甚至于都不爱这个皇位,但是他却深爱着这个本属于自己父亲的女人。

“还记得吗,媚娘,朕早就说过,有朝一日,朕会把这天底下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因为只有你,才真正配得上这一身艳丽无比的‘九凤朝阳’!”说到这儿,李治突然仰天长叹一声,“可惜啊,朕我老了,陪不了媚娘几年了……”

“陛下,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的身子骨好着呢。”武后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酒杯,“其实媚娘也早就已经年华不在,此生却仍能得到陛下这么大的恩宠,媚娘早就心愿足矣了。而这六宫之首的高贵,出身低微的媚娘自知更是高配不上。”

听了这话,李治却笑了:“媚娘,朕其实本无心朝政,每日吟诗作对有媚娘陪伴左右就已经足够,以后呢,朕也想好了,朝中之事,媚娘也可以陪朕一起上朝,为朕分忧。而媚娘的聪慧,六宫之中,甚至于朕的身旁,本就无人能比,又何必谦让呢?所以朕觉得啊,这六宫之首的位置,也非媚娘所属,你就别再推辞了。如今那些妄想劝朕对你不利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媚娘你不应再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武后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喜悦,半年多来的担忧终于荡然无存,她心里很清楚,此刻,身边这个身穿龙袍,名义上拥有大唐帝国至高无上权势的男人对她所说的每一个字,这次可都是发自肺腑的了!

大明宫麟德殿内话音刚落没多久,就有一位忠实的宫人立刻找借口离开,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去内侍省见了他的主子。

一番详细复述过后,新任不久的大内总管太监郭公公皮肤光滑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一丝表情,至多也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可以立刻离开。

屈身在武后身边多年,这根本无法阻止他对权势的真正渴望和对真正主人的忠诚。郭公公知道,武后并不是个男人手中的花瓶,她的美貌是完全无法和智商所相提并论的,因为她是个美人,却同时又是个聪明过人懂得掌握男人心态、并且同样对权势有着无比渴望的女人。而武后所缺少的,也只是一次机会而已。本以为那个懦弱的天子李治在真正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过后,就会再也不理朝政,从此心满意足地沉醉于花前月下的温柔乡里,安度晚年,毕竟,为了这个年华已逝的武后,他是不惜背下全天下对他的痛骂的,但是郭公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治在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同时,竟然会把大唐帝国最高的权势也实际上拱手相送,甚至不惜为她下旨铲除朝堂内的异己重臣。

这到底是愚蠢,亦或者精明?郭公公突然发觉自己其实根本就无法对此做出一个完美的定论。而他也深知,今晚过后,不只是自己,自己真正的主子,也将会彻夜难眠,因为凭空硬生生地多了一个对手!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在这瞬息万变的大明宫中就将会上演一场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想到这儿,郭公公不由得一阵哆嗦,不知道是出于兴奋还是恐惧,他拼命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激动,顺手在书桌上拿过一张纸条,匆匆写下几个小字后,卷起。然后站起身,来到窗边,从袖筒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竹笛,放到唇边开始吹响,竹笛的声音别人是听不到的,但是没多久,天空中就立刻出现了一只灰色的飞鸽,它准确无误地扑腾翅膀落在了郭公公房间的窗台上。很快便又重新飞回了空中,消失在这片午后的阳光中了。

内侍省这么大,郭公公知道,没有谁会去注意这只小小的飞鸽的。而即使注意到了,也绝对不会过问。

因为命只有一条,所以人就自然会变得很小心谨慎。 BN0/4T012Gix9K4NBYSRdkJEsyxKODs592Nc0PdNBf3d0BSxXf8CdJ0BVdCDe1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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