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凤楼,杭州府中位列头牌的青楼妓馆,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天目大街上。楼高三层,凭栏眺望,西湖美景一览无遗。远远望去,卧凤楼外形非常气派,彩色琉璃瓦铺就的屋顶呈现出特有的丹凤朝阳状,院落设计也格外别致,里外三进三出,足够大的空间更是确保来此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们,不至于有偶遇相识同僚之尴尬。
卧凤楼的出名,不止是因为楼里姑娘们的姿色据说比当今天子身边的妃子都要美上数千倍,楼里的美食美酒在杭州府范围内也是独树一帜,虽然价格不菲,却仍然声名在外,每日里只要申时过后,卧凤楼门前就必定车水马龙,人流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而闻名而来的客人中,一半以上却都只是冲着一个女人来的。
她叫柳眉儿,卧凤楼的头牌花魁,人如其名,魅惑无比。都说她的美足以让人瞬间感觉窒息,因为在她的脸上不止有东方女子的秀丽典雅,更是集合了番邦女子所特有的神秘之美。双眼犹如猫眼一般迷人勾魂,小巧的鼻子,诱人的红唇,肤如凝脂,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散发着诱人的体香。
这样的美人尤物,没有钱是万万见不到的,也更别提和美人共度良宵这样的美事了。当然了,也有例外,但是今晚,那个让眉儿唯一魂牵梦绕的人却并没有来。
身穿大红襦裙,乌发披肩的柳眉儿倚靠着窗台,凝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陷入了莫名的沉思中。
窗外,灯火通明,莺歌燕舞,推杯换盏,煞是一番热闹场景,卧凤楼上,柳眉儿的嘴角却只是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
正在这时,身后木质楼板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很快便在房间门口停下了,贴身侍婢小兰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姐姐,妈妈叫你快点梳妆打扮,张公子到了,指名点姓想见姐姐。”
“就说我病了,不想见!”柳眉儿冷冷地说道,顺势侧过了身子,背对着门口。
小兰却并没有领命离去,相反苦苦哀求道:“姐姐,张公子是张统领的大公子,我们谁都惹不起啊,姐姐,妈妈方才可是说了,楼里姐妹们的生计饭碗全都握在姐姐您的手中呢,请姐姐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啊!”
听到这个话,柳眉儿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略微迟疑后,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嘴里小声嘟囔了句:“冤家,真是冤家,来的是你该多好啊!”
“小兰,回去告诉妈妈,就说请张公子稍候,我尚需梳妆打扮。”
小兰赶忙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柳眉儿伸手关上木窗,回身缓缓走向右侧的梳妆台,坐下后,便信手拿起了妆盒上的一把牛角小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不堪,而眉角的那道深可见骨的特殊伤疤则更是无法用脂粉所完全掩盖住。
伤疤……
柳眉儿突然呆住了,她急切地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抚摸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动作轻柔,指尖犹如在无声划过自己脑海深处那残缺不堪的记忆。
酉时过后,衙役捕快马荣马捕头便一脸沮丧地匆匆回到了杭州府衙门,在狄公的书房消了差,他也没心思多停留,推掉了下属捕快的饭局,只是一个人信步晃到衙门的后花园,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从怀里摸出一瓶桂花酿,一边喝酒一边陷入了沉思。
马荣虽然是杭州府本地人,但已经多年没有回来过,而他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马兄,四处遍寻你不到,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话音未落,身形晃动之际,换了一身官衣打扮的乔泰便出现在了凉亭之外,顺着石阶缓缓而上,接着便斜靠在凉亭柱子上,顺手抽出了怀中的翠绿短笛,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
马荣瞥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手中的这把短笛,深知这是乔泰的命根子,但是关于短笛的来历,深谙江湖之道的马荣却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黑灯瞎火的,兄弟,别瞎卖弄你的轻功,等下别的兄弟喝多了的话,会把你当鬼的!”马荣晃了晃手中的绿瓷酒瓶,皱眉小声抱怨道。
“哎哟,我的哥哥,你还在喝桂花酿啊,这杭州府地界上卖五两银子一瓶,割肉的价钱啊!”乔泰嬉皮笑脸地瞪着马荣。
马荣轻轻叹了口气:“习惯这种酒了,别的,喝不来。”说着,仰头就把瓷瓶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听了这话,乔泰突然认真地看着马荣,半晌,略带狐疑地说道:“马兄,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何不可?”马荣一笑,“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说来无妨。”
“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紫衣姑娘李月影了?”乔泰单刀直入,“小弟今天看你老是盯着她出神,难道说你真的只是在寻找昔日救命恩人的影子?我想个中原因应该不止是如此简单,对吗?”
马荣颇感意外,呆了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说马兄,自古就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说,你既然对此女这么一见钟情,何不就此趁热打铁?我看马兄你也年岁不小,也该娶妻成家了。”乔泰双手抱着肩膀,笑眯眯地看着马荣,“有这等美貌年轻女子为伴的话,日后马兄就不会满面愁容,对月独饮啦。”
闻听此话,马荣却言语之间颇为不快:“不错,正如兄弟所说,此女确实是容貌出众,但是却过于精打细算,毫无济世救人之心,抠门得连死人的钱都不放过,一贴膏药一两纹银,那同明抢又有何区分?”
乔泰见马荣还在为那一两银子心疼,不免大笑:“马兄,试问,一个良家女子,在父母亡故,无依无靠的前提之下,尚能自给自足,凭手艺学识吃饭,这又有何诟病之说?再说了,替你诊治,收你诊金,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又何来明抢一词?”
马荣听了,不由得一怔,心知乔泰说得确实在理。
乔泰凑上前,双眼紧盯着马荣:“还有,兄弟我实在不明白,你放着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良家女孩不要,却偏偏迷上了那卧凤楼的头牌粉头,马兄,小弟我现在是该骂你蠢呢?还是该夸你聪明呢?”
马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乔泰的轻功远胜于自己,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却竟然也会成了他的追踪目标,马捕头的心中未免感到有些懊恼。
“马兄,还是那句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若你真的喜欢人家粉头,其实也没啥丢人的,小弟我只是提醒你,咱公门里的小小衙役,每月的工钱可是供不起这种头牌粉头的花销的,依小弟之见,马兄你还是找个良家女子明媒正娶,开枝散叶好好过日子才是上策。反之,那就趁被大人察觉之前,早些替她赎身从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呢。别三天两头尽偷偷摸摸朝卧凤楼跑就行啦!”
马荣刚想开口辩驳,身后远远地传来了下属的嚷嚷声:“马班头,乔班头,狄大人找,出差办案啦!”
“这才回来又要办案?”乔泰皱眉背着手走出凉亭。
下属连忙点头哈腰:“乔班头,这不是大人器重你们么,快去吧,里长和仵作早就已经过去了。”
“那狄大人呢?”乔泰问。
“回两位班头大人的话,京里来人了,我们狄大人的昔日同窗宰相李大人此刻刚到衙门口,听说是官复原职后,天子恩准特批回乡省亲,路过此地。狄大人方才说了,在会过宰相大人之后,很快就会过去与你们二位会和的。”下属回复道。
马荣冷冷地问道:“哪里出事了?”
“回马班头的话,卧凤楼出事儿了,听说,听说是妓女杀人了。”下属极为兴奋地凑上前压低嗓门小声咕哝,“据说凶手还是头牌妓女柳眉儿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马荣听了,心里一沉,转头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乔泰,后者则始终面无表情,便接着追问:“死的是谁?”
“回马班头的话,听说是张统领张大人的大公子。”下属一脸的讳莫如深。
马荣深知在杭州府衙所属的范围内,无论谁见了这个张统领的大公子都会感到头疼,他仗着自己的老爹掌握着一方军权,所以上至地方官,下至普通小百姓,都没被他放在眼里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马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杭州府衙二堂,狄公的书房正好紧靠在一片小竹林的边上,所以这里周围的环境就显得格外安静,而府衙内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们深知狄公平日里读书办公时的喜好,所以也就极少会有人前来打扰。
宰相李义府自从进了书房后就一直耷拉着脑袋,脸上写满了沮丧的神情。
“李大人,如今你已官复原职,再加上当今天子恩准特批你回原籍省亲祭祖,可谓说是双喜临门啊,何必还哭丧着脸呢,难道说京里又出了什么让你这堂堂的宰相大人都解决不了的大事?”见自己的老友如此沉闷,狄公不由含笑打趣道。
李义府却只是长叹一声:“我说狄公呐,你不在京城长安,平日里乐得躲在这江南小城里逍遥自在,却又怎会懂得我们这些京官的苦啊!”
闻听此言,狄公不由冷笑,摇摇头:“京官不苦,据下官所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挤破脑袋去京都长安当官呢,宰相大人难道忘了京中的五品官远胜外放的三品大员么?”
李义府连连摆手,苦笑道:“狄大人,狄公,咱说正事吧,此次路过你的杭州府,我特地绕那么多路前来你的县衙找你,并不只是为了你的一壶茶,我确实是有一事不明,所以前来向狄大人请教的。”
闻听此言,狄公赶忙站起身,冲着李义府双手作揖,一躬扫地:“李大人,‘请教’二字下官绝对不敢当,承蒙大人信任,拙见仅供大人参考而已。”
“好,狄大人,那我就直截了当了,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京中天子驾前那个有名的言官诸葛洪诸葛大人,上官大人的门生?”李义府双眉紧锁,手中的茶杯早就已经空了,却还不舍得放下。
“当然记得,下官与其有过数面之交,深知诸葛大人为人秉性刚直,同上官大人一样,但凡遇朝中不平之事就都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难道说,诸葛大人出事了?”说到这儿,狄公心中感到微微一凛,不禁脱口而出道,“诸葛大人深受天子重用,是大唐国之栋梁啊!他……”
面对狄公质疑的目光,李义府无奈地点点头:“狄大人,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这次就要看诸葛大人得罪的到底是谁了。要知道如今的朝廷里,武氏一族掌控大局,尤其是那梁王武三思,平日里更是颐指气使,党羽耳目遍布朝野。而所有事情的开始,则是始于上官大人的落难……”
狄公皱眉:“老宰相?下官只是听说他好像在数月前被无故罢官了。”
“没这么简单,去年开春,我在被调去户部没多久,就听说上官大人向当今天子上奏本,主张用废后来遏制武氏一族的疯狂扩张势头,而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也是因为天子本就对武后的独断专行之举产生了不满。”说到这儿,李义府无奈地长叹一声,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接着道,“没错,狄公你也猜到了,上官老弟此次上奏本之举实属太过于莽撞,因为如今的朝廷的局势,业已经被武氏一族牢牢掌控,哪怕天子自己,对掌控全局都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这事的后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了。所以天子在明知上官大人含冤的前提之下,却还是不得不把他给免去了官职,打发他在家闭门思过。狄公,你我都清楚这样的后果是什么,武氏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如今上官老弟一被罢官,他的门生悉数就都被武三思派人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大牢,对此,天子也是无能为力……”
“天呐!”听到此处,狄公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口中喃喃说道,“真没想到,京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李义府的袍袖,急切地说道,“糟了,李大人,下一个,可就是上官大人了,他,他恐怕也会有性命之忧。”
“迟了!”李义府摇摇头,愁容满面道,“我离开京师的时候,得知上官老弟也已经下狱,同样名为谋反……而诸葛大人,因为事先被天子派去巡查河东道的官吏口碑,故此暂时没有被波及,等他得知此消息后赶回京师,连夜写奏章向天子替师鸣冤,同时附上了自己巡查时搜集到的有关武三思卖官的铁证。谁知,第二天,诸葛大人并未来得及上朝,他的尸体就在自己书房中被家人发现了,而他所写的奏本和所收集到的证物,一概不翼而飞。至于说他的死因,据说是得了急症而暴亡……”
李义府话音未落,狄公便怒火攻心,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怒吼道:“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朗朗乾坤,大唐天子的脚下还到底有没有王法!”
此举可把李义府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慌忙劝慰道:“狄公啊,小声点,隔墙有耳!如果事情只是如此的话,我是万万不会前来讨扰于你的,因为诸葛大人虽然已经去世,但是朝臣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这当中,也包括当今天子陛下。”
狄公皱眉不语。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刮起了阵阵狂风,竹林被吹得发出了接连的沙沙声,书房的窗户也猛地被吹开了,重重地拍打在了墙上,发出了噼啪的声响。远处的夜空中传来了隐隐的雷声轰鸣。
春天,江南多雨本是常事,但是此刻狄公的心里却不免感到忧心忡忡了起来,很显然,诸葛大人的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想到这儿,他上前把窗户关上,转身看着李义府,哑声说道:“李大人,诸葛大人已经确定是被人害死的,对吗?”
李义府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略微迟疑后,他小声咕哝:“狄公莫急,不知狄公是否还记得十多年前那死于非命的宫中太监总管方如海方公公?还有同为言官的欧阳大人?”
狄公迟疑了片刻后,点点头:“下官当然记得,他们都已经死了,只是似乎死得有些突然。”
“相同点不止如此,”说到这儿,李义府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恐惧,“还有他们的死状,你或许不知道,简直一模一样!”
狄公听了,不由得皱眉:“要是下官没记错的话,宫中对外宣称方公公最后不是葬身火海的么,而欧阳大人的死因是偶得风寒,头痛症发作而死,两者又怎会相同?”
“狄公,你错了,这些都只不过是宫中当年为了避免外人胡乱猜疑而对外所采取的统一口径罢了,要知道当年那两个现场,我可是亲自去过的,”或许是回忆起了当初那让人感觉头皮发麻的一幕,李义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的神情,“死者虽已毙命,却仍久坐不倒,鼻腔和口中有细如竹筷一般的小蛇爬进爬出,小蛇浑身通红,有螺纹状的斑纹,因为不知是否有毒,就连刑部的仵作都不敢对其进行进一步的尸体检验,最终只能以白布蒙身,草草入棺下葬了事。”
“那方总管呢?不是说他的书斋被人蓄意纵火了么?”狄公进一步追问道,“难道尸体并没有如传说中所说的那样被焚毁?”
李义府点点头:“据说那件案子是他的一个下属太监万丰所为,万丰手脚不干净,盗窃方公公的财物,结果被方公公发现,情急之下就杀死了他。想逃跑时却被内侍省的人给堵在了束云斋,走投无路的万丰太监最后便在门边纵火自焚了。还好火势尚未来得及波及方公公的遗体之际便被当晚的那场大雨给浇灭了,万丰太监当场死亡,脸部血肉模糊无法辨认,方公公虽然早就已经没有了气息,但是却前世积福,至少能留得个全尸,而这个犹如铁线一般的小蛇,本官可是亲眼所见的……”说着,李义府的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感激地接过了狄公递给他的茶杯,一饮而尽后,接着说道:
“当时出了这个事以后,我便和刑部侍郎一起向天子汇报了此事,怕引起内侍省的恐慌,所以,遵照陛下当时的旨意,我们就统一口径,对外隐瞒了尸体的真实状况,只是说被烧得面目全非,早就不成了人形。所以方公公的案子最终是以盗窃不成,失手杀人,畏罪自杀所结的案。”回忆起记忆深处的那可怕的一幕,李义府目光若有所思。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处的一道浅浅的伤疤。
“难道说,欧阳大人……”狄公倒吸一口凉气。
李义府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不只是欧阳大人,如今的诸葛大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死状。”
“你确定没看错?”狄公追问道。
“狄公,我虽已老朽,但却依然神志清醒,不说身手矫健,每日里半斤饭食还是少不了的,我当然知道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李义府双眉紧锁,面露惆怅,“如今的宫中正逢特殊时期,圣上多病,虽说双圣临朝,但其背后真正说话之人却已经非武后莫属。上官老弟是最后一根稻草……却也倒了。狄公啊,难道说这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里,如今竟然出了害人的蛇妖?”
听了这话,狄公却果断地摇头,义正严辞地说道:“宰相大人,恕下官直言,这世上本无鬼魅,阴险之深莫过于人心!”
“那……狄大人的意思是?”李义府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
“下官虽未曾亲眼所见那般邪佞之物,但是却可以推断其乃是来自于江湖。”
“大内又怎会有江湖人物?”李义府吃惊不已,“狄公,多事之秋,足下虽不在京师,却仍尚需慎言啊!”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李大人,皇宫大内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物已经不是个秘密了,毕竟人生在世,为名为利,无可厚非。但是下官唯一担心的是,这些人一旦被某些权贵之人所利用后,对我们大唐的天下而言,将会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十多年前,李大人方才所提到的那位御前太监万丰与下官曾有过数面之缘,当初在京中任职之时,因下官酷爱下棋,故每次公务了结时,必定会抽空前去皇城附近钟楼的棋馆下棋会友,想那寒竹棋馆,当初可是名贯全国,汇集了数以百计的围棋高手一决高下,说来惭愧,下官的棋艺虽然得以过五关斩六将,但是在年轻的万公公面前却犹如孩童班门弄斧,被杀的片甲不留。下棋结束后,下官便约得万公公前去醉太白小酌一番,就此相识相交,据下官所断,万公公乃饱学之士,且医术高明,为人和蔼谦恭,从未有奸佞之色外露,衣着朴素内敛,并无炫耀之意。所以,当下官日后得知万公公因盗窃财物被抓而羞愧自焚畏罪而死时,下官可是万万不愿认可这一结果的。但因为鞭长莫及,身处这江南小城,也无话可说,调查宫中命案毕竟不是下官的职务范围。久而久之,万公公之死也就只能成为下官心中一个难以舒缓的遗憾罢了。”
“狄公,可曾记得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李义府略微迟疑地说道。
闻听此言,狄公却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李大人,除非这万公公是个滴水不漏的江湖骗子,演技高超,否则的话,有些方面可是装不出来的。而此次诸葛大人的突然亡故,依下官的推测,京中必定有势力在利用江湖高手试图祸乱朝纲!”
“势力?”李义府微微皱眉,犹如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窗外,暴风雨袭来,电闪雷鸣之际,狂风呼啸,整个杭州城里大雨倾盆,闪电划过,就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竭力试图撕开这黑漆漆的夜空。
李义府猛地抬头,呆呆地看着狄公,嗫喏着嘴唇道:“难道,难道是他们?狄公,这不可能,当初公主叛乱被剿灭后,这些人早就已经被金吾卫给一网打尽了,又怎么可能再次出现?”
狄公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神情凝重,目光中充满了阴影。
天目街卧凤楼上,马捕头闻到了记忆中那最熟悉的味道,犹如铁锈一般让人作呕的气味中混杂着难以言表的臭味,他知道,那是人血和排泄物所特有的气味。
马荣之所以熟悉这种味道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衙门捕快,在入六扇门之前,他杀过人,并且杀过很多人,但是那些人都是该死的。赵大公子却不同,他虽作恶多端却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落得个这种近乎惨烈的结局。
血泊中,衣衫不整的柳眉儿靠在床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直至看见距离自己不到一丈之远的马荣,惨白如纸的脸上这才稍微有了一点人气。可是,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根铁锁链便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走!回衙门去!”下属捕快怒斥一声。柳眉儿被从床上硬生生地拽了下来,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在房间中走了两步,却被马荣伸手给拦住了:“等等。”
“班头大人?”下属有些不解,而站在一旁的乔泰则双手抱着肩膀,一声不吭地看着床上血泊中的死尸发呆。
窗外,雷声阵阵,闪电嘶鸣,豆大的雨水拍打在窗纸上,发出了啪啪的响声。
马荣心中一动,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从床沿上抓起一件斗篷,丢给下属:“给她披上,这副样子出门,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柳眉儿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哀怨地最后看了马荣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捕快出了门。
雨后初晴,空气清冽。
一辆青棚双辕马车穿过高大的城门,沿着天目大街缓缓前行,最终在卧凤楼对面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刚过卯时,车帘掀起,银铃声响动,紫衣姑娘李月影利索地跳下马车,掏出铜钱结算了车资,马车即刻顺着原路返回。
微风浮动,一缕乌发顺着发髻滑落脸颊,月影便随手把它夹在耳后,接着前行几步,径直便朝着卧凤楼的正门走了过来,在她的肩上,正背着一个木板药箱,上面方方正正地盖着块红布。
没走几步,路边得月茶肆的小二便从店房中探头招呼道:“姐姐,月影姐姐,请留步。”
李月影因为常来这里出诊的缘故,故此便经常在得月茶肆中歇脚喝茶,一来二去就和热情的小二混得很熟:“小二哥,唤我有事吗?”
此时街面上人并不是很多,小二凑上前来,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便压低嗓门小声说道:“请问姐姐此行是不是前去卧凤楼给那些姑娘们出诊?”
月影点点头:“如意姑娘昨日托人带话来说可能身体有恙,所以今日便约我前来进一步诊治。”
听了这话,小二便做了个揖:“就知道姐姐好心,如今这世道,愿意给青楼妓院的姑娘们看病的郎中不是很多了。”
“小二哥,别尽说拜年的话了,既然身为与人方便的稳婆,我这只是收人钱财给人消灾罢了。对了,我看小二哥你不是单纯为了这个而唤我的,是不是?”说着,月影上下打量着对方,很快便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月影先给小二哥贺喜了。”
“喜从何来?”茶肆小二一愣,伸手摸了摸头巾,“小二愚笨,姐姐别绕弯子了。”
“难道不是小二哥那新近过门的娘子腹中也怀有了身孕?”月影反问道,“如若确诊,喜钱我必定给你优惠便是!”
小二哥听了,顿时脸红,赶忙摆手:“非也非也,我娘子还未曾怀有身孕。”
“哦,原来如此,”李月影不免流露出些许淡淡的失望,“那不知小二哥唤我又所为何事?”
“姐姐,你进城来的时候,没发觉有什么异样么?”
“今天进城后确实发觉这天目大街上有些许与往日不同,小二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月影话中所说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天目大街上多了很多身穿杭州县衙官服的衙门差役,虽说一个个精神不是很足,但是目光中却仍然透露出本能的警觉。
小二哥咧了咧嘴,尴尬地笑了笑:“这就是我唤你的原因啊,姐姐,卧凤楼出大事了!”
“什么事?”月影微微皱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卧凤楼门口那两个身材高大的衙役,心中隐约感到了一丝不详。
“姐姐还记得那个头牌粉头柳眉儿吗?”
李月影点头:“当然记得,如果不是她的话,想这卧凤楼在偌大的杭州城里,也还只可以算得上是个三流妓院而已。难道说是她出事儿了?”
小二神情凝重:“姐姐这回可是猜对了,据说是昨夜在行房的时候出的事,那死了的男的可是节度使府上的赵大公子,虽是偏房所生,却颇得赵统领的宠爱,如今命丧卧凤楼,现场一片血腥,可渗人了。”
“那柳眉儿现在何处?”
“昨晚业已被押入衙门大牢!姐姐,现在整个卧凤楼都被官府给查封了。真没想到青楼粉头的手段也如此毒辣。”说到这儿,小二不由得面露惧色。
听到这话,李月影不由得心中一动:“小二哥,难道说官府已经确认是柳眉儿手刃前来寻欢作乐的嫖客?”
小二点头过后却又立刻用力摇摇头:“姐姐,你说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如何能手刃赵大公子那样身材魁梧的男人?当然了,也有人传说是柳眉儿施了妖法所致!所以,姐姐,你此次前去卧凤楼可要加倍小心才是,天知道里面还有何可怕污秽之物呢!”
“休得胡扯!”听了这话,李月影神情大变,皱眉冷冷说道,“小二哥,这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得妖魅作乱?”
小二苦笑:“姐姐,昨日酉时过后,衙门里的差役在我们茶肆闲坐聊天,谈起案发现场,说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场面——赵大公子浑身无一明显外伤,却口吐鲜血而亡,双眼眼珠亦鼓出眼眶,……总之呢,姐姐,你想这柳眉儿本就样貌怪异,双眸据说犹如狸猫一般翠绿,你说这不是采阳补阴的妖术又是如何?还不知官府他们到时候会如何处置这柳眉儿呢。”
正说着,身后店房内传来了掌柜的招呼声,小二哥便连忙作揖告辞,匆匆快步离去。
李月影却不由得紧锁双眉,她转头看了看街对面门庭冷落的卧凤楼,又回头看看得月茶肆,此刻,来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小二哥卖力招呼客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略微沉思过后,李月影却还是果断地朝着卧凤楼走去。
“请留步!”两位身高马大的衙役待得李月影走近后,便伸手一拦,“姑娘,去哪儿?”
李月影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见过二位差官大哥,小女子是安顺医馆的稳婆,此次特地前来给楼里的如意姐姐看病,请差官大哥行个方便。”
“楼里昨夜出事儿了,姑娘,难道你没听说么?我看,还是改日再来吧。”一位略年长的衙役挥挥手,善意提醒道。
“差官大哥,您说笑了,无论出多大的事儿,也比不上生孩子吧,您说对吗?望差官大哥积善行德,网开一面,小女子替如意姐姐谢谢您了。”李月影满脸带笑,放下医箱,飘飘然行了个万福。
稳婆上青楼妓院给人看病是常有的事,毕竟那些粉头也是女人。而眼前这个稳婆不只是漂亮,而且能言善道,那就更让人难以拉得下脸来了。
见此情景,两位衙役面面相觑,年长的那位便不由得长叹一声:“好吧好吧,姑娘,进去后直接去后院丁字号,楼里的姑娘们都被暂时安置在那里了……”
“谢谢差官大哥!”
李月影正要跨过门槛,另一位衙役却神情严肃地对她说道:“姑娘,再提醒你一句,不要乱跑,尤其是主楼,不许上去,明白吗?一旦出什么事的话,我和大哥可负不了这个责!”
“明白,明白。”嘴上虽然这么说,李月影的心中却不由得一紧,看情形昨晚的那一幕给在场的衙门里的人也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正想着,脚步便缓慢了下来,走过主楼的时候,她本能地抬眼望去,晨光中,经历过昨晚一场暴雨冲刷过后的卧凤楼,此刻在晨光中却显得格外阴郁。
很快,走廊尽头,卧凤楼的小丫鬟翠儿便看见了身背药箱的李月影,不由得面露喜色,加快了脚步向里走去,边高声招呼道:“月影姐姐来了,我这就去通知如意姑娘。”
“等等,翠儿,姐姐有话问你。”李月影叫住了翠儿,把她拽到了一棵山樱树的后面,小声问道,“翠儿,昨晚卧凤楼发生的事,你可知晓?”
翠儿面露惊恐之色,略微迟疑过后便压低嗓门说道:“月影姐姐,我虽然并没亲眼所见,但是却听到个真真切切,惨叫声,就在下大雨之前,可渗人了!”
“惨叫?”李月影不由得皱眉。
翠儿用力点头:“没错,正是那死鬼赵大公子所发出的,楼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翠儿,姐姐知道你是服侍那些姑娘们起居的,所以对她们应该也很是熟悉,对吗?”
“那是当然。”翠儿期期艾艾地说道。
李月影继续追问:“柳眉儿柳姑娘,你认为是她杀了赵大公子么?”
听了这话,翠儿果断地摇头:“要我来看的话,其一,柳姑娘虽然平时言语泼辣,为人也架子十足,但是人家毕竟是这卧凤楼的头牌,姑娘们的脂粉钱有一大部分可都是靠着柳姑娘的名头赚来的,所以就连妈妈这么刻薄的人到头来都得依着她的性子来,而赵大公子是这帮公子哥儿中出手最阔绰的,随便一个赏赐都在五两银子以上,柳姑娘跟了他可以说是吃穿不愁。姐姐你说身在青楼的柳姑娘,为何要灭了自己的金主呢?”
“其二呢?”
翠儿有些紧张地搓着双手,似乎有些犹豫:“其二其实更简单,姐姐,那个赵大公子或许你没见过,但是我可见过好几次的,身材魁梧犹如半截铁塔一般,不瞒你说啊,每次只要他来,楼里的姑娘们都会很害怕呢。”
“害怕?”李月影有些不解,“这又该当如何解释?”
翠儿点头,左右看看,见无人经过,便压低嗓门小声说道:“据说这赵大公子有个恶习,喜欢在行房之时对女眷施以暴行,所以每次他走了以后,柳姑娘就都会一天一夜关门闭户不见任何人。”
一听这话,李月影心中猛地紧缩,不由得皱眉愤愤然咒骂道:“这天杀的!”
翠儿脸都白了,她赶紧伸手捂住了李月影的嘴:“嘘!姐姐可千万不要骂死人,尤其是这种横死的,妈妈说了,阴魂不会轻易散去的!姐姐,说实在的,柳姑娘其实也很可怜,你想想,都会被打成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一介女流,又如何能把赵公子给杀了?”说着,翠儿顺手便接过李月影肩上的药箱,“来吧,姐姐,翠儿这就带你去见如意姑娘。”
两人拐过走廊,向一排被梅花树掩映的平房走去。临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月影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主楼,目光复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乔泰快步走进府衙二堂,躬身施礼:“见过大人。”
身着灰色便服的狄公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右手轻抚长髯,眉宇间神情有些凝重:“乔泰,仵作那边检查的怎么样了?”
乔泰微微摇头:“回大人的话,仵作那边……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狄公感到很意外,“你的意思是说……死因不明?”
“大人,确实如此,仵作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检查了死者的全身,并无外伤。”
“这就怪了。”狄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既然无外伤,又怎会全身都是血?那中毒的迹象呢?”
乔泰依旧摇头:“回大人,尚无发现有任何中毒迹象。”说着,他抬头看向狄公,略微迟疑后继续说道:“大人,目前杭州城内有一传言,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传言?”狄公皱眉,他心里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种案子尚未被破解时所起的种种毫无边际的传言了,便硬着头皮说道,“但说无妨。”
“坊间流传说因为现场并无凶器留下,所以百姓纷纷传言那犯妇柳大娘子乃是一名异域妖女,而赵大公子就是被其吸取精髓,采阳补阴而死,故会口吐鲜血,死状极惨。”
“无稽之谈!”狄公用力把书卷拍在桌上,皱眉道,“在堂上的时候,本官就亲眼见过那柳大娘子一面,据本官所看,她只是一普通年轻女子,虽坠落青楼,但是却绝对不是谣言中所说的一妖魅之物!乔泰,传本官的话,但凡再听到此谣言者,只要是公门中人,就必定罚去本月俸银,绝不姑息!”
“是,大人!”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却又紧锁双眉,他很清楚,如果这种谣言越传越广的话,那府衙大牢中的柳大娘子就将必死无疑。他刚要拿起书本,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追问道:“乔泰,马荣现在何处?”
乔泰和马荣是狄公身边最为亲近的两位贴身衙役班头,同时兼任护卫之职。相比起马荣的憨厚,乔泰则要相对灵活一点,也懂得审时度势,所以真要讲起重要性的话,办案子时,两人之中的分工还是要以乔泰为首的。
“回大人的话,属下安排马兄今天一大早就前去卧凤楼打探消息,这光景,应该很快就会赶回衙门前来向大人复命了。”
狄公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希望他此去能有所收获。”话音未落,他转而一脸狐疑地双眼紧盯着乔泰,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乔泰,你有什么瞒着本官么?”
乔泰一愣,连忙答道:“没有啊,大人,属下并无任何隐瞒,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大胆!”狄公紧锁双眉,“论武功,你不及马荣三成,而论机敏和谈吐,马荣却不及你的三成,本官却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此次偏偏让马荣前去卧凤楼打探消息?平日里,这种打探消息的事应该由你出面才对。所以,本官判定你对此事肯定有所隐瞒,还不快如实说来!”
乔泰张了张嘴,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了,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向上叩头:“大人恕罪,属下确实有所隐瞒。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马兄或许认识这柳大娘子,貌似关系还不错,据属下所知,马兄开春以来每个月都必定前去卧凤楼一到两次。”
“休得胡言!”狄公听了,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到乔泰身边,“马荣去卧凤楼嫖妓?他是公门中人,也是本县衙的衙役班头,不会不知道本官所定的公门中人不许嫖妓这个规矩的!”
“回大人的话,属下本来也不想说的,知道我等公门中人不能越了这条禁令,属下也确实为此而劝过马兄,但是很快就出了卧凤楼杀人这个事,属下觉得这个时候让马兄再留在衙门里来面对柳大娘子过堂的话,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属下擅自做主便把他支走了,让他去卧凤楼,或许就能因此而问出点什么来也说不定。”乔泰一脸哀求地看着狄公,“大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马兄一时糊涂或许另有隐情也是情有可原,您先别生气,等这件事过了后,属下必定再好好劝劝马兄,让他尽早悬崖勒马,断了这份孽缘,不知大人可否网开一面?”
事已至此,狄公自己也感觉很是无奈,他沉吟半晌后说道:“本官当初定下这个规矩也是为了杜绝公门差役徇私枉法,欺压百姓,虽说青楼中的很多女子都是不得已为了生计而做此行当,但是我等既然入了公门,就必须做到清正廉洁,才能公平公正的断案,维护一方百姓的平安。此案了结以后,如若这柳大娘子确实无辜,乔泰,你转告下马荣,他若真心喜欢这个柳大娘子的话,就给她赎身从良,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属下替马兄谢谢大人的仁慈大量!”乔泰不由得面露喜色,赶紧叩头致谢。
卧凤楼后院花园中,一身紫红色官衣的马荣正襟危坐,很快,环佩响起,脚步匆匆,一股幽幽的丹桂香味便扑面而来。
“见过差官老爷!”话音未落,一位正值芳华,身着鹅黄色长裙,乌发高挽,面容秀丽的妙龄女子便出现在了马荣的面前。
“你是?”马荣微微一皱眉,身子本能地站了起来。
“回差官老爷的话,妈妈说您在打听有关柳姐姐和赵大公子的事。”黄衣妙龄女子轻轻一笑,“奴家名唤云雀,是这卧凤楼的粉头之一,或许能为差官老爷一尽绵薄之力。”
“好吧,那就烦扰云雀姑娘了,有何话,尽管一一道来。”马荣伸手一指面前的石头凳子,示意她坐下,而自己则双手抱着肩膀,站立一旁。
云雀点头,顺从地落座后便轻启朱唇道:“差官老爷,恕奴家斗胆直言,赵大公子确实是死于柳姐姐之手。”
“你说什么?”马荣不由得心中一惊,“有何根据?”
“差官老爷,此卧凤楼楼高四层,每层五个房间,姐妹们在这卧凤楼中凡是排名座次接近者的五个人,就会住在同一层楼。奴家承蒙妈妈抬举,排行第二,便有幸和柳姐姐并排住在顶层,”说着,云雀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了一块精致的鹅黄色绢帕,轻轻擦了擦眼角,这才继续柔声说道,“柳姐姐命苦,每次那赵大公子前来寻得柳姐姐之时,便必定会对其施以难以用言辞形容的暴行,哀嚎之声整夜不绝于耳,奴家在隔壁闻得便浑身战栗。缩在床角不敢声张。待得赵大公子心满意足走后,这才敢偷偷来到柳姐姐房中探望,她却早已失去人样……”
说到这儿,云雀眼眶含泪,轻声啜泣,而一旁的马荣却早已面色铁青,强忍着愤怒继续问道:“请云雀姑娘接着说下去。”
云雀点点头:“起先,柳姐姐还不会和奴家说什么,上月初,柳姐姐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奴家我直言……”
一听这话,马荣顿时警觉:“她说什么了?”
云雀一字一顿地说道:“柳姐姐的原话是——待我寻得机会,必定杀之!”
马荣皱了皱眉,反问道:“就凭此一言?”
云雀摇摇头,掩面苦笑:“差官老爷,请恕奴家言语冒昧。您应该还未曾行得周公之礼,对吗?”
听了这话,马荣脸红了,刚想开口,云雀却似乎已经明白了马荣的心思,便优雅地点了点头:“差官老爷,在我们青楼妓院这一行中,几乎人人皆知,客官一旦行过周公之礼后,愉悦至极必定会最终导致浑身懈怠,毫无防备入睡,那时候,无论客官有何孔武之力,都会悉数消失,就此任凭女眷摆布。所以呢,差官老爷,只要瞅准时机,哪怕一垂髫黄口小儿,只要稍微有点力气的,就必定会对其杀之而后快。”
马荣不由得目瞪口呆,转而紧锁双眉,顿觉心中郁闷,难道自己对此一案真的判断错了?
临告辞时,云雀站起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转身看着马荣:“差官老爷,小奴家还有一言。”
马荣硬着头皮点点头,道:“云雀姑娘请讲便是。”
“差官老爷,您的声音很是耳熟,要是奴家没走眼的话,您应该就是每月初二和十八的酉时过后,必定会前来我们卧凤楼探望柳姑娘的那位神秘金主,对吗?”云雀笑颜如花。
正午的阳光包裹住了云雀苗条的身形,使得马荣感到光线有些晃眼,他不得不伸手挡住了阳光,张了张嘴,却猛然意识到了,便顿时涨红了脸。
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能杀人,却不会说谎。
京师长安,初夏的大明宫太极殿透着沁人的凉意,武后端坐在龙书案旁,看着面前堆积似山的奏本,目光若有所思。
郭公公弯着腰从宫门外一阵紧走,穿过大殿,躬身来到武后身边,悄声说道:“启禀皇后娘娘,梁王求见。”
武后一皱眉:“他来干什么?”
郭公公略微迟疑后,轻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梁王殿下说,刑部大牢那边……似乎有点状况……”
武后轻轻合上了双眸。
郭公公见状,咧了咧嘴,硬着头皮接着道:“娘娘,梁王殿下还说,您不见他其实也没关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武后冰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龙书案上的奏本,“陛下龙体欠安已经多日,你也不瞅瞅这眼前的奏本都已经堆成山了,他又不是不知道,缓几日再说!”
“娘娘,梁王殿下还,还有一句话。”郭公公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反而进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道,“娘娘……”
“到底什么话!”武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晚几日等陛下龙体康泰了下旨再杀不行么?”
闻听此言,郭公公双膝一软,立刻跪伏在地:“娘娘,梁王殿下请奴婢一定要提醒娘娘,那上官老儿的同门师兄宰相李义府李大人据说已经绕道去了江南道杭州县。梁王殿下他恐怕夜长梦多啊!”
一听这话,武后的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说道:“梁王现在人在何处?”
“回娘娘的话,梁王殿下此刻就在殿门外候着,随时等候娘娘的召见。”郭公公面露喜色,连忙答道。
“马上传!”
“是。”郭公公转身刚走两步,武后突然又叫住了他,似乎心事重重,“太平来了吗?”
“娘娘,公主尚未曾前来。”郭公公道。
武后点点头:“那就让梁王先进来吧。”话音未落,早就等不及的武三思洪亮的嗓音便在金阶之下响了起来:“侄儿见过姑妈!”
郭公公脸微微一红,赶紧知趣地退出了太极殿。
半个多时辰过后,梁王武三思拖着略显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太极殿,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抬眼看见宫门外,唯独郭公公一个人正垂首站立在门口发呆,便踱了几步,咳嗽一声,却并不马上开口说话,只是背着双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郭公公见状便赶紧上前做了个揖,躬身陪笑道:“见过梁王殿下,恭喜梁王殿下。”
武三思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这才瞥了他一眼,耸耸肩,故作凝重地仰天长叹一声:“唉,这恶人如今又得叫本王来当!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郭公公一时词穷,也深知自己不便多言,便站在一旁不断点头应和着,直到武三思摆够了架子,心满意足地离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身后传来了武后最疼爱的太平公主的声音:“郭公公!”
郭公公赶紧回头,不待细看便躬身道:“奴婢见过公主!”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母后呢,此刻是否就在殿中?”
“回公主的话,正是。”郭公公恭恭敬敬地答道,“皇后娘娘一早就吩咐下来了,今天公主您过来的话,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即可。”
“那好。”稍待片刻,太平公主又接着问道,“方才是不是梁王?”
“回公主的话,正是。”郭公公不敢隐瞒。但是他深知太平公主虽然尚未曾行过笄礼,但是却同武后一般冰雪聪慧,任何事都是躲不过她的眼睛的。
果然,太平的脸色有些阴郁了下来,她轻叹道:“造孽呢,真是造孽!”说罢,便冲着宫女点点头,转身进了太极殿,贴身宫女随即紧跟着走了进去。郭公公见状,也要抬腿朝里走,宫女反手却拦住了他,道:“公公请留步,公主方才吩咐了,她自行进去便可,有要事和皇后娘娘单独商议,此处就不烦劳您伺候了。”话音刚落,贴身宫女随即冲着两边的侍卫摆了摆手,巨大的殿门即刻便在吱嘎声中被缓缓关闭。
郭公公呆了呆,迟疑片刻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日头偏西,太极殿门依旧紧闭着,正在这时,一位身着三等宫人服饰的宦官快步疾走穿过长廊,来到郭公公面前,见过礼后,也不搭话,直接从袖筒中摸出一封薄薄的字简,双手捧着交予郭公公的手上。
郭公公打开书简,只是扫了一眼,双眉上扬,脸上就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转头对小太监压低嗓门急切地说道:“人呢?现在在哪儿?”
江南道,杭州府
逐渐入夏,天气也变得温暖了许多。
一连数日,不管如何努力,卧凤楼杀人案的案情却均无任何进展。而杭州城内有关卧凤楼妖女吸取男人精髓的传言则更是在坊间四处流传,且愈发被描绘得活灵活现。狄公有心对人犯用刑,转念一想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案件疑点太多,数次过堂,柳大娘子也始终未曾承认是自己所为。狄公深知长久以往拖将下去的话,不只是节度使衙门那边过不去,上头府衙部门也将干涉此案。到时候大牢中的柳大娘子横竖就是个死了。
难道说就此眼睁睁地看着这件杀人案变成一件无头冤案?
狄公不由的长叹一声,微微阖上了双眸。
在二堂门外站立许久的马荣见狄公闭目休息了,也不忍打扰,便转身离去,穿过庭院时偶遇乔泰,便挥手招呼道:“兄弟,午时了,走,哥哥请你上醉仙居吃饭。”
“哦?”乔泰不由得喜上眉梢,“多谢多谢,这几日正好没有胃口,那小弟就不推辞了。”
两人并肩出了县衙,绕过一条巷子,紧走几步后,眼前只觉顿时开阔,便来到了杭州城内最热闹的西湖边上。暖风阵阵,游人如织,此时正值中午吃饭的时候,西湖边的很多家饭馆酒楼更是门庭若市,待离得近了,便听到店小二招呼声不绝于耳,店堂内人头攒动,一桌难求。马荣则熟门熟路地径直朝其中最气派的一家走去,酒楼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杨柳树,金字牌匾在杨柳枝叶中若隐若现,上面雕刻有三个如行云流水般的草书大字——醉仙居。
店小二一眼就认出了身穿官服的马荣和乔泰,连忙满脸陪笑,上前作揖招呼道:“马班头,乔班头,二位稀客,来,楼上雅座请!”
马荣点点头,抬腿直接上了宽大的木楼梯。所谓的‘雅座’其实就是靠窗的一张四方小桌,闹中取静,窗外美景尽收眼底,也算是难得的雅致。还未等二人开口点菜,热情的店小二便擦抹桌案,同时上了四个小碟,里面均是应季小菜,又接着上了一个翠玉小壶,还未等打开,便酒香伴随着丹桂花香扑鼻而来。
“两位班头,请慢用,饭食稍后便到。”说着,做了个揖,便匆匆下楼而去。
闻到诱人酒香,马荣笑了,伸手取了两个小酒盅,分别给乔泰和自己满上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哥哥我最中意的桂花酿,整个杭州城中也就只有醉仙居这家老字号里的桂花酿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人间极品。”
“马兄可真是好兴致!”乔泰笑道,“马兄,小弟我记得你是杭州府本地人氏,是不是?”
马荣点点头:“家中已经没人了。”
“难怪未曾见你回去过。”乔泰道。
“所以说,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而已。”马荣手执酒杯,目光出神。
此刻,耳边传来的一番话让两人大感意外,互相对视一眼后,便放下酒杯,转头循着声音看去。
说话声来自邻桌,三个商人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衣着上等的云锦袍子,指间的金色大扳指煞是醒目,而面前所点的菜肴也都是醉仙居价格不菲的招牌菜,光是那桌酒席,马荣暗自一盘算,少说了也价值纹银三十两以上。
“马老板,此事当真?”身材矮胖,面色发红的中年商贾皱眉说道,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嗓门,却仍然能被乔泰和马荣给听得只字不差,“‘关帝庙’真的闹鬼?”
瘦高个被唤作‘马老板’的商人一口喝完自己面前的酒盅,重重地把空杯子顿在了桌子上,顺手一拍胸脯,“我马一德何曾欺骗过二位兄台?”
“这大白天里的哪来的‘鬼怪’?”右手边的绿色锦袍商人嘿嘿一笑,“兄台,小弟看你是喝多了吧?”
马老板一瞪眼:“我哪会骗你?据说还是女鬼呢!穿紫色衣衫的女鬼,我的伙计描述说那女鬼长得甚是漂亮,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吃人!”
先前左手边的身材矮胖的商人听闻此言,不由得一哆嗦,手中的筷子也差点掉落在了地面上:“‘吃,吃人’?”
马老板用力地点点头,一脸神秘地说道:“那天已经过了申时,天色有些昏暗,我的几个伙计抬着新近因病亡故的看门人前去关帝庙,谁知刚到关帝庙门口,就透过窗户纸活生生地见到了那女鬼正捧着往生之人的头颅在大口啃噬呢!……”
话音未落,矮胖商人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惨叫了一声,双眼朝上一翻,面如死灰,身体僵硬,顿时直挺挺地连人带椅子向后倒去,那情形,就宛如一座大山一般重重地砸在了楼板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引得周围的食客纷纷抬头观望。
见此情景,窗边的乔泰和马荣连忙放下酒盅来到近前,仔细查看过后,便长长的出了口气,站起身。
“差,差官大人,要不要报,报官?”中年商人结结巴巴地问道。
乔泰抖了抖手,一脸的丧气,转身冲着他一瞪眼:“我们兄弟二人就是衙门里的公人,还报什么官?再说了,这家伙没事,你们把他搀扶起来,泼上一瓢冷水,很快便自会醒来。”
听了这话,马老板大大地松了口气:“季老板真的没事?那他又为何会……”
站在一旁双手抱着肩膀的马荣不由得噗嗤一笑:“显然是被兄台你的鬼故事给吓坏了,想来你也真是,来此醉仙居喝酒本属美事一桩,享受还来不及呢,你还偏偏讲得鬼故事,这不是大煞风景又当如何解释?告诉你啊,我们狄大人最恨这种胡言乱语的传言了,小心抓你前去衙门治罪!”
马老板一听,连忙摆手,急得直跳脚,口中大呼冤枉:“差官大人,小民真的是没有乱说,真的有女鬼,就在郊外关帝庙,吃人的女鬼,我的伙计亲眼所见!望差官大人明鉴!”
马荣心中一动,凑近皱眉问道:“马老板,你方才所说那女鬼身穿紫衣,还有什么明显特征么?”
“铃铛!对了,就是铃铛!”马老板一拍大腿,尖细着嗓门叫了起来。
“什么铃铛?”马荣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就是那戏文中所演的无常鬼出现时一般无二的铃铛声啊,哗楞楞,哗楞楞地响个不停!”马老板连连作揖,脸上涕泪纵横,“差官大人呐,我伙计真的是吓坏了,被抬回我的店铺后,至今仍然神志不清呢。求差官大人给小民做主!”
围观的食客们见此情形也不由得议论纷纷:“……差官大人,这卧凤楼出了女鬼,现在关帝庙又出女鬼,官府可要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
“对,卧凤楼那女鬼不是还在县衙大牢里么?烧死那女鬼!烧死她!……”
……
乔泰心知不妙,随即面色凝重地冲着马荣点点头。后者立刻随身摸出一锭银子丢给闻声赶来的小二,两人便不再停留,匆匆下楼而去。
人来人往的杭州城内里水大街上,万宝赌坊的生意是城中所有赌坊中最好的一家,每日里只要高高挑起幌子就必定会赌客盈门。万宝赌坊的主人是一位快知天命的老妇人,可是看似白发苍苍却依旧把个万宝赌坊打理的井井有条。
不只是偌大的杭州府,就连整个江湖上,都没有人知道这位姓万的老妇人究竟来自何处,也绝对不会有人敢去费心打听她到底有何神通能够在此坐镇一方,因为杭州城里赌坊众多,唯独这家万宝赌坊,却是从来都没有人敢来闹事的。光凭这一点,聪明人就决计不会做这打探隐私的蠢事,因为弄不好的话,丢了的,就不只是金钱了。
未时时分,门帘一掀,一位身材精瘦,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快步走进赌坊,他并不是来赌钱的,所以未做停留便脚步匆匆直奔楼上而去。简单通报过后,中年汉子穿过门廊,来到了一个有些狭小的房间里,这里的墙上挂满了精致的波斯地毯,哪怕是两丈见方的地面上也被小心翼翼地铺满了地毯,使得整个房间中的所有响动都会瞬间变得悄无声息。
赌坊主人万老太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在桌面上计算着赌坊的账簿,算盘声和账簿页面的翻动似乎是这间房中唯一的响动。见此情景,中年汉子不敢多言,只是垂首站立在书桌旁静心等待。片刻过后,万老太这才抬头缓缓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回老夫人的话,京里所发生的事一切都在您的意料之中。”中年汉子脸上写满了虔诚和恭敬。
“哦?”万老太微微点头,口吻却突然变得冰冷异常,甚至还带着些许不屑,“看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中年汉子没敢吱声。
万老太瞥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是不是城里又出事了?”
“回老夫人的话,据说郊外关帝庙闹鬼,还是个漂亮的‘女鬼’呢。”中年汉子桀然一笑,“流言在坊间传得很快,似乎杭州县衙里的两位班头大人方才也听说此事了呢。”
万老太轻轻摇头:“世间何来鬼魅?即使真有,鬼魅也只会在人的心里而已。关帝庙这事,只不过是一段孽缘,迟早的事必定要发生,所以也不用太在意,你继续给我盯着京里那头便是,随时给我汇报。”
“是,老夫人,属下这就赶回京城。”说着,中年汉子躬身行过礼后,便转身退出了房间,脚步声依旧被厚厚的地毯给吞噬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重又恢复了宁静,万老太这才缓缓地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颅,面色阴沉,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里虽然阳光明媚,但是在她的眼中却只是山雨欲来时的一片阴霾罢了。
“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啊!”一声长叹,犹如秋风扫过满地的落叶一般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