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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大唐咸亨元年(公元670年)

余杭县城,江南东道

这里虽无唐都长安的物宝天华王气蒸蔚,也绝没有高耸巍峨的气派城墙,但却是江南东道区域内极好的一处水乡胜地,阳光明媚暂且不论,平日里出入城门的来往客商脚夫也是川流不息,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城门口,一位身穿墨灰绸布衣裳,面容清朗俊秀,足蹬玄青色山羊皮短靴的年轻男子停下了脚步,抬头凝望着城门上方那‘余杭’两字,初春的微风吹拂过他的脸颊,散落了几丝乌发,片刻,年轻男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便继续向城内快步走去。

正值午时,也是一天中余杭县城内最热闹的时候,沿街两旁的酒楼饭馆里几乎座无虚席,高挑的帘笼下散发出了阵阵诱人的饭菜香。年轻男子顺着主干道向前穿过集市,来到余杭县城里最大的饭馆太白楼下,他并不急着进去,只是站在街心时不时地向两边张望着,目光中略微有些焦急和不满。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向他的腰间摸来,动作飞快,却是无声无息。

年轻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有些无奈,而与此同时,他就像后背长了一双眼睛一样,右手以更快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死死反扣住对方的手腕,并借势转过身去,皱眉盯着对方。

只用了不到三成的力气,来人便已是惨叫连连:“哎哟喂,我说马兄,你也别这么下死手嘛,小弟我这不跟你闹着玩呢?快放手,都疼死我了!”

马荣这才右手一松,道:“乔泰,下回你再来这一手的话,胳膊断了可莫怪哥哥我狠心。”

论年纪,乔泰比马荣小了几岁,两人同属杭州县令狄仁杰门下的捕快随从,平日里除了必穿的官服以外,乔泰偏爱宽大的月白衣衫,腰间插着一管绿色竹笛,人前一副文生公子的打扮,言谈举止颇有儒雅气质。

也只有马荣心里最清楚,自己的这个江湖兄弟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曾经的出生却是街头的‘三只手’,而他之所以爱穿宽大的月白衣衫,那也全都是因为里面好藏东西而已。

“老弟,看来你是心心念念不忘我的独龙鞭,对不对?”马荣双手抱着肩膀,苦笑地瞪着乔泰,“哥哥我就这点值钱货了,要不就此将它送与你算了?”

乔泰听了,连忙摆手作揖:“马兄,你就饶了我吧,兄弟福浅,经不起折腾啊。”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便转身一前一后向太白楼走去,这次出去淮北办差之前,马荣早就和乔泰约好了,回来的路上相约在这里小酌一番,尝尝地道的西湖醋鱼,平日里公务缠身,也确实难得此雅兴来消磨时光。

店堂中的小二见又来了两位气质不凡的客人,便高声吆喝着将他们让到了二楼的雅座,因为靠窗的缘故,远处的西湖景致更是一览无遗。

叫了四碟小菜,一盘醋鱼,一壶女儿红,外加四个肉包,看着窗外的极致美景,沿路的舟车劳顿也很快便荡然无存。

“我说马兄,此次回杭州县衙交差后,大人必定会给你我几日假期,你有啥打算?”一杯成年女儿红下肚,乔泰便又开始嘀咕了起来。

马荣摇摇头,拿过酒壶给两人又斟满:“怎么,老弟你有打算?”

“虽然离家不远,却也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想回去看看,我哥的坟头该长满青草了吧。”乔泰缓缓地说着,目光盯着杯中的黄酒,若有所思,“想我虽然入了六扇门当了捕头,但是我哥的案子却一直都抽不出身,鞭长莫及,这么多年拖下来,心中有愧啊!”

听了这话,马荣不免微微有些动容,他仰天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跟大人说说,指不定这案子就能归了我们衙门,谁都知道普天下这唯有咱狄大人破案有如神断,我想这案子绝对难不倒他。”

“马兄,有你这份心思,小弟已经很感激了。”乔泰摇摇头,嘿嘿苦笑,“公门深似海啊,这地盘可不是说给就给的,咱就别为难大人了。”

话音未落,突然,楼下街面上传来了吵闹声,乔泰循着声音探头望去,只见四个身着官服的衙役正押送着两个年轻男女,骂骂咧咧地向前走着,身后,围观的当地百姓们议论纷纷,更是有好事者一边起哄,一边捡起街边的石块垃圾朝那对被押送的年轻男女头上砸去。两人竭力躲避着,而年轻女人则更是哭泣不止。

乔泰并不是本地人,所以听不太懂路人所叫嚷的个中详情,但也来了好管闲事的兴致,便凑上前问道:“马兄,这帮百姓在叫嚷着什么,看着似乎挺有意思的。”

马荣是杭州府本地人,他朝窗外瞟了一眼,便又回头自顾自吃喝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少管闲事!奸夫淫妇而矣。”

见是老一套,乔泰未免就有些沮丧。公门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实在是见得多了。只是有些心疼那位哭泣的年轻女人,要知道乔泰是最见不得女人哭了,便喃喃自语道:“可惜了,但凡有些姿色的女人为何总会这么糟践自己呢?”

马荣见状,长叹一声,放下筷子刚欲开口,店小二正好端着一盘刚出笼屉的肉包走上前来,见此情形,便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客官,请恕小人多嘴,我想您是误会了,被抓的这位妇人我们这边的人几乎都认识,叫白大娘子,是我们县城东头赵记肉铺赵屠夫的屋里人,平日里待人和蔼,为人也善良正派,在邻里口碑是不错的,她可不是那种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的女人呢。”

听了这话为对方叫屈的话,马荣不由得噗嗤一笑,顺手用筷子指指窗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小二,你又怎生懂得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呢?不然的话,难道这官府此刻冤枉了你所说的白大娘子?”

小二冲着马荣做了个揖:“客官,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情况也是情有可原的。客官请恕罪,小人看你真是误会了,那个一同被押的男的是白大娘子的兄长,书馆的教书先生白生,白生平时也是个老好人,只是近日因为自己的胞妹白大娘子老是被赵屠夫毒打,忍无可忍之际,故一时失了本性,听里长说昨日白大娘子又饱受拳脚之苦,白生得知后,夜晚多喝了几杯壮胆,便寻上门去理论,结果也没讨得好处,被打惨了。谁都没想到,今日辰时便听人传出说赵屠夫被人杀死在家中,县太老爷这才命人带了飞签火票前去押了白生和白大娘子速速去县衙回话呢。”

“哦,死了?还有这事儿?那这帮百姓为何对他们这么不满,还丢烂菜叶?”马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饶有兴致地歪头问道。

“据说是被勒死的,尸体还被挂在墙上示众,张家奶奶赶早去肉铺买肉给她家孙子办满月酒,结果给吓得不轻,这才报了官的。”小二长叹一声:“客官,不瞒您说,现在楼下围观的很多都是游手好闲之人呢,其中也不乏赵屠夫的本家,赵家是我们县城的大姓,如今赵屠夫惨死,他们当然恼了,一副杀之而后快的心情……”

正说着,楼下传来了掌柜的大声寻找小二的声音。小二无奈地耸了耸肩,一甩肩头的白汗巾:“客官,你们慢用,希望刚才所说的,别搅了你们的雅兴,恕罪恕罪。”做了个揖,便朗声应和着掌柜,匆匆下楼而去。

既已知晓此事,马荣和乔泰便不由得面面相觑。马荣沉吟了半晌,果断地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大声嚷嚷道:“店家,结账!”

说着,和乔泰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又走出了太白楼,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后,点点头,很快便各自随着人群一起向县衙走去了。

午后的阳光愈发耀眼,或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的缘故,没走几步,马荣便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银铃声脆生生地在他耳畔响起,似乎周围所有的吵嚷声瞬间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荣心中一动,整个人也顿时清醒了,他本能地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了起来,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人群中,又一阵银铃响起,只不过换了另外一个方向。可是,不管马捕头的目光怎么寻找,却始终都无法在纷乱的人群中寻觅到银铃的主人。

一丝淡淡的遗憾无声无息地浮上心头,马荣便沮丧地长叹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人流裹挟着马荣和乔泰最终来到了位于西水东老街的余杭县衙。

因为听堂的百姓实在太多,所以县衙大门特地加开了两个侧门,可是尽管如此,小小的县衙堂下却还是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乔泰好不容易挤到马荣身边,便顺势凑上前大声说道:“马兄,没想到这小地方的人看别人过堂倒还是挺有兴趣的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这番话无意中冒犯了前面的那位身穿葱绿衣裙的老年妇人,顿时,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便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年轻人,说话要留口德!”

“这,难道不是实话吗?”乔泰环顾了一下四周,映入眼帘的都是人们兴奋的眼神,便不由地皱起了双眉,歪头对马荣抱怨道:“马兄,你看看这些人!”

马荣却并没多说什么,他心事重重地四处张望着,仔细辨别耳畔所传来的各种声响。

堂上,两班衙役就位,留着山羊胡的县太老爷踱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番威武呵斥过后,堂上堂下都一片寂静。

站在人丛中,马荣双手抱着肩膀,颇有兴致地朝上看着。

“啪!”一阵清脆的惊堂木响起,把堂下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矮小精瘦的余杭县太爷微微咳嗽了一声,皱眉低头看着跪在大堂上的白大娘子和白生,目光中满是鄙夷,他冷冷地说道:“堂下跪着的可是赵大财赵屠夫的屋里人白大娘子?”

狼狈不堪的年轻妇人连忙叩头:“见过县太老爷,正是民妇白英。”

“白英,你身旁跪着的是不是此案的另一杀人嫌犯白生,你的亲兄长?”

白英刚想应答,猛地意识到不对,她立刻急了,高声辩驳道:“回县太老爷的话,我们没有杀人啊,又何来杀人嫌犯一说?我男人不是我们杀的,他明明是自杀!我们是冤枉的,县太老爷您可要公断啊!”

而一旁的白生听了这话也感到惊骇无比,连连冲堂上叩头:“县太老爷,小生冤枉,小生并没有杀妹夫赵大财。”

“胡说!都到现在这时候了,你们还胆敢狡辩!我来告诉你吧,昨日酉时时分,里长分明就是见到你前往赵屠夫家中因琐事而吵闹,甚至还用言语相威胁!今日辰时便发现赵屠夫惨死家中,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们说对不对?”说着,颇有些得意的县太老爷一边伸手捋着胡须,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白大娘子兄妹俩,接着,手里猛地一拍惊堂木,目光变得犹如锥子一般尖利,语速飞快,“事情摆明了就是你们兄妹俩勾搭成奸,败坏人伦纲常,被赵屠夫发现后便报复杀人,所用手段之残忍让人发指!来人……”

话音未落,两旁衙役便一声怒吼。而堂上跪着的白大娘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浑身上下被气得哆嗦个不停,一旁的白生则忍不住站起身伸手指着县太老爷大声咒骂:“你这昏官,草菅人命!天理何在!”

见此情景,堂下围观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虽然说对于这样的场面,马荣马捕头在官场中早就已经见惯不怪,可是在听了县太老爷的这番苛刻而又无礼的训斥后,却还是皱起了双眉,随即便冲身边站着的乔泰使了个眼色,刚想挤出人群亮明身份,好说几句公道话,可还没等他迈动步子,耳畔却又传来了那清脆的银铃声。瞬间,马荣就像被利剑穿胸而过,呆立当场,银铃声划过的间隙,终于见到一位身穿淡紫色衣裙,头梳垂挂髻的年轻女孩闪出人群,冲着堂上大声叫喊了起来:“县太老爷,请等等,民女有话要说!”

年轻女孩身材高挑,长得柳眉杏眼,发如乌云,口若含丹,五官圆润,声音温柔动人,而她的淡紫色衣裙的腰带上,此刻正挂着一只小巧可爱的银铃。而她每走动一步,银铃便随之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许久过后,马捕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老这么直直地盯着年轻女孩看的话,未免显得有些轻佻,瞬间涨红了脸,便忙不迭地收回目光,用咳嗽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堂上的县太老爷被无故打断了审案,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神情颇为不悦,刚欲斥责,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柔弱的年轻女孩站在自己面前,反而觉得自己发脾气不合适,便刻意拖长了声调问道:“堂下何人喧哗?”

紫衣女孩紧走几步来到白大娘子身边跪下,冲上叩头:“回县太老爷的话,民女李氏月影,是已故县衙仵作李万峰的女儿。”

“哦?原来……原来你就是那李仵作的女儿?”听了这话,县太老爷干瘦发黄的脸上竟然瞬间多了几分柔和,略微迟疑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又坐回到了椅子上,手一挥,“起来吧。”

2

“李仵作?”堂下,马荣忍不住轻声来回念叨了几遍这个似曾耳闻的名字,“老弟,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乔泰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马兄,亏你还是个六扇门的人,竟然连李仵作都不知道?”

“我这不才当了四年的差么?”马荣苦笑,“虽然痴长你几岁,但是论起资历来,哥哥我还是得向你讨教啊。”

“好吧,好吧,小弟来告诉你,这个李仵作本名李万峰,是我们江南东道各衙门口里出了名的神仵作,据说在他手下办过的案子,没有一个是被冤屈的!毫不夸张地说他似乎都能听懂死人在说什么,民间传说就好像通神一样!真没想到,李仵作居然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乔泰看着堂上李月影的背影,不由得右手摸着下巴,点头微微赞叹,目光有些出神。

“那他现在人在哪?”马荣左右看了看县衙大堂,“老先生他退休了吗?”

乔泰皱眉,轻轻叹了口气:“死了,应该是乾丰元年发生的事,听说是得了血融症死的,死的时候很可怜的。”

“‘血融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个脏病?”马荣当然听说过‘血融症’,这种病究竟是如何被染上的,没有人知道,可是但凡得上这种病的人,据说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浑身血肉逐渐溃烂,患者痛苦万分,高烧不止三天后,虽然能说话,但是对自己是谁,到底来自哪里,甚至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已经一概忘记,病人虽然看似还活着,但是内在的思想和记忆却早就已经枯竭,留下的只有整日整夜的痛苦惨叫,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而第二次,一般都在发病后的七天之内,病人狂吐鲜血,痛苦地弯曲身体,最终浑身化为血水而亡,死后躯体只剩下一张皮囊和骨架。所以,被称为‘血融症’。这是不治之症,而一般被确定得上这种病症的人,都会在病发之前自尽而亡以减少痛苦。想到这儿,马荣不由得皱起双眉,小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作孽。”

堂上,紫衣年轻女孩李月影直起身,看着公案后面的县太老爷缓缓说道:“大人,民女在勘验过赵屠夫家死亡现场以后,可以确定赵屠夫确实是死于意外,而不是自杀,也更不是他杀!”

此言一出,更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堂下一片混乱,人们又一次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县太老爷身边的师爷也坐不住了,忍不住高声插嘴道:“李姑娘,我来问你,难道说你竟然质疑我们堂堂县衙的仵作所勘验出的结果?”

李月影摇摇头:“回师爷的话,民女并没有质疑仵作大人所做出的结论,赵屠夫确实是死于勒颈窒息。”

“那你又为何可以就此推断出死者不是他杀或者自杀呢?”县太老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从高大的公案后面探出头来看着李月影。

“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个,”说着,李月影走回到堂下,伸手指了指一个普通中年脚夫绑在脖子上的白色汗巾,“我们在现场发现,赵屠夫就是被他脖子上的汗巾给活活勒死的,而汗巾的另一头就挂在墙上的挂钩上,平常时候,那个挂钩则是供死者用来悬挂屠宰好的生猪的。”

“没错啊。”师爷略微有些不满,“这些我们公文中都有详细的记录,无需你再多言。”

“师爷,您听我慢慢说。”李月影微微一笑:“你们只注意到了挂钩,却偏偏没有注意到挂钩旁的柜子,对吗?”

师爷没有吱声,和县太老爷两人面面相觑,转而茫然地点点头。

“还真是有个柜子。”捕快班头老马在一旁嘀咕道,“大人,属下去现场的时候看到了,柜子旁的地上还有个倒了的木头凳子。”

“是的,班头大人,你说得没错,民女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下白大娘子。”李月影便转身冲着身边的白大娘子点了点头。

“谢谢妹妹,尽管问来,民妇一定知无不言。”泪眼朦胧的白大娘子凄然说道。

“请问姐姐,平日里赵屠夫是不是总爱把家中所有的财物都一并放在那个挂钩旁的柜子之上?”李月影问道。

闻听此言,白大娘子便微微点头:“没错,我夫君生前确实有这么一个习惯,平日里所收到的银两铜钱在经过认真点数之后,都会用一个铁箱子装好,还特地加了把大锁来防范民妇,对了,妹妹,你,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民妇并未曾请你来过我家啊。”

李月影笑而不答,只是转身冲着捕快班头继续说道:“班头大人,麻烦你派一个手下前去赵屠夫家中寻得此箱子,然后原样不动搬来,不知是否可行?”

捕快班头老马咧嘴一笑:“当然没问题,大人,属下这就亲自过去,想必不需半盏茶时分就可以回来复命。”

公案背后的县太老爷便顺势点点头,手一挥:“去吧。”

老马便一溜烟跑出了大堂。

堂下,乔泰来了兴致,他忍不住凑近马荣打趣道:“我说马兄,真看不出来哎,这小丫头还挺煞有其事的呢!”

马荣双手抱着肩膀,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我们就等着瞧吧。”

没过多久,只见捕快班头老马果真捧着个生铁所铸的大箱子吃力地走进了大堂,最后重重地放在巨大的瓷砖地面上,气喘吁吁地向上回禀道:“大人,正如李姑娘所言,属下果真在柜子顶上找到这么一个大铁箱子,真没想到还挺沉的呢。”

还没等县太老爷回复,一旁的月影姑娘则噗嗤一笑:“不沉才怪,这里面可是装了赵屠夫所赚的所有银两铜钱,只因他平日里从未信任过自家娘子,所以家中一切值钱财物都是自己存放并详细记录。好了,麻烦班头大人想办法把锁头撬开,要是民女没有记错的话,里面应该还有一本账本,如数记录着他肉铺中每日里的收支明细。”

此话一出,公堂上下便又是一片议论之声,逼得县太老爷不得不连连拍打惊堂木。一旁的乔泰哈哈大笑了起来:“马兄,咱今日可是开了眼了,没想到这世道之上竟然还有比我更精通他人财物的人呢!”

马荣听了,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老弟,你那是袖里乾坤,人家可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可别坏了姑娘家的清名。”

话音未落,前排的老妇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年轻人,我看这回可是你错了哦,”她伸手一指堂上的李月影,神情意味深长,“这丫头,街坊四邻都知道,精得很呢!”

就在此时,哗啦一声,铁箱子上的大锁应声而落,捕快班头老马打开铁箱,里面果然堆满了元宝铜钱,而最上面,一本账本端端正正地放着。老马伸手拿起账本,然后转身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交到县太老爷手中。

“大人,请看最后一页,是不是记录的昨日里的明细收支?”李月影问道。

县太老爷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点点头:“没错,一点都没错,收入铜钱总共八百二十文,散碎银两共计二两七钱。那……李姑娘,你告诉本官这些又有何用呢?还有,正如方才白大娘子所言,你一个旁人,从未去过他们家,又怎生晓得赵屠夫家如此隐秘的事情?”

这话可是问到点子上了,堂上堂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在了李月影的身上。

她却只是莞尔一笑,道了个万福:“回大人的话,民女深受家父李万峰的亲传,略通医道,家父亡故之后,民女便在县城南边的开元大街上开了个小医馆,承蒙周遭父老乡亲街坊四邻看得起,照顾民女的生意,故医馆小有名气并可维持生计。半年多前,赵屠夫因为右臂疼痛难忍便寻来民女医馆求医,经诊断,实属右上臂肌肉疲劳过度所致,只因赵屠夫平日杀猪剁肉都已经习惯用右臂使力,日子久了,自然也就会落下病根。经民女细心医治后,赵屠夫的右手疼痛感消失,只是还需精心调理,不便过多使力,以免旧病复发,想他对民女的医嘱也必定牢记在心。可是一个月前,赵屠夫又上门求医,让民女我感到惊讶的是病情反而更加严重,甚至于发展到右臂严重脱臼,在我再三询问之下,赵屠夫这才勉为其难地告诉民女说只因接近年关,肉铺生意好转,铜钱碎银赚多了,便每日都会打开铁箱存放,又因为不信任自己屋头的白大娘子,则更是咬着牙每日坚持,本以为忍耐一下即可过去,谁知隔天晚上,因为一时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腿脚一软,下凳子时没站住脚,便滑倒在地,导致右臂脱臼,新伤旧伤重叠,真是华佗在世,对此状况,想必也会无可奈何了。至于说这次意外亡故,据民女推测,乃是赵屠夫隔日有大笔入账,不放心自家娘子,便连夜爬上凳子,在柜子上放好铁箱,下凳子时却一时失手,右脚踩空,身子向右倾倒,他本能地想去抓住东西扶住身体,侧头之际,脖子上的汗巾扣正好挂住了悬在墙上的铁钩上。赵屠夫虽身材健壮却无奈矮小,才五尺三寸不到,而铁钩到地上的距离是七尺,平日里都要帮工帮忙才能顺利把生猪整个挂上去。所以呢,县太老爷,民女才会斗胆推测赵屠夫是死于意外,而非他杀或者自杀!如若不信的话,请看仵作的尸格报告,应该会有这么一条记录——死者右手肘衣袖和后背上沾到了墙上的白灰,但是左手肘部位却没有,并且非常干净。这与赵屠夫临死前被意外挂上铁钩的情形完全吻合。对了,”李月影转头看着一旁站立的捕快班头老马,“班头大人,现场是你亲自勘验过的,我想请问你是否注意到了屋中有一张被踢翻的凳子,就在柜子旁?”

班头老马连连点头,恍然大悟:“果真如此,一点都没错!”

李月影微微一笑:“谢谢班头大人,”接着她伸手一指地上跪着的白生和白大娘子,“赵屠夫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身体健壮,分量不轻,如果不是昨晚饮酒过度的话,是决计不会出此意外的,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各位堂下的父老乡亲,还有县太老爷,你们看,白生乃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加上弱不禁风的胞妹白大娘子在内,也还不是赵屠夫的对手。没错,白生昨日酉时确实是上门理论去了,但是自己这英雄之举换来的却也是赵屠夫对他的一顿暴打,”说着,她蹲下身,猛地拉起白生的左臂并迅速褪去衣袖,上面顿时显露出了一片乌紫肿胀,白生也面露痛苦之意,却目光躲闪,强忍住没叫出声。

“各位大人请看,白生的左臂其实已经被打断,他是完全无法控制住赵屠夫,并且把他悬挂在铁钩之上的。”说到这儿,李月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神情严肃地转身看着县太老爷,“大人,再加上赵屠夫尸首的双手指甲缝隙中都有白灰的痕迹,那表明他被挂上去之时是意识清醒的,白灰乃是抓挠墙壁所致。而且民女大胆猜测县衙仵作大人也并未曾在赵屠夫身上检验出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对不对?”

县太老爷听了不免有些尴尬,但碍于情面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是的,正如姑娘所言,赵屠夫未曾中毒。”

“好!谢谢大人。民女觉得呢,至此,这个案子只能说是个悲剧,白大娘子就此守了寡,但是大人您只要秉公而断,相信对白大娘子兄妹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死者为大,民女在此就不评断赵屠夫生前的为人了,希望这件事经过大人的公平断案,能够还白大娘子兄妹一个公道,也让我们余杭百姓能够为拥有您这位青天大老爷而感到万幸呢!”李月影落落大方地说道,最后,她又一次冲着公案之上飘飘万福,“大人,民女说完了,请容许民女告退!”

一片寂静过后,堂下听堂的百姓中顿时响起了掌声和叫好声,白大娘子更是喜极而泣,就连旁观的马荣和乔泰也颇感意外,忍不住附和着人群拍手叫好了起来。

3

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县太老爷就坡下驴,把吝啬的赵屠夫生前所留下的百宝箱一并判给了他的遗孀白大娘子,其实理由也是现成的,因为白大娘子已经身怀有孕,高傲的县太老爷也乐得有这么一个给自己积阴德的机会,当然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而赵屠夫的尸体也交由未亡人白大娘子一并带回,择日发丧安葬。

眼看着一起差点成为冤案的意外终于尘埃落定,乔泰伸了伸懒腰,刚要准备随着听堂的人群离开,却见马荣紧锁双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前方。

“马兄,出什么事了?”乔泰好奇地问道。

马荣伸手朝前一指,没有说话。在他不远处的榕树底下,捧着钱箱子从县衙里出来的白大娘子此刻正把箱子放在青石板上,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了一些碎银,然后小心翼翼地交给了紫衣姑娘李月影,并千恩万谢,而李月影也坦然收下,转身告辞离开了。

“兄弟,你说那白大娘子为什么要给她钱?”马荣抿着嘴问道。

“上前问问自然不就知晓了?”乔泰耸了耸肩,紧走几步拦住了白大娘子的去路,掏出腰牌亮明了身份。

“你们……”白大娘子和白生兄妹俩不由得一愣,本能地有些双腿发软,“你们想干什么?官差大人!”

乔泰嘿嘿一笑,双手做了个揖:“我们兄弟俩是杭州县的捕快,不负责你们余杭,放心吧,白大娘子,在下只是想问问方才你为何拿出银两交给那位紫衣姑娘李月影?难道说她是你们雇佣的讼师?”

白生听了,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神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官差大人,在下和舍妹哪有什么钱请讼师啊,就连这个箱子,也是没有想到的一笔意外所得。而李月影姑娘是自愿帮助在下的,在此之前,我们与其素未谋面。至于说方才的银两,那是因为月影姑娘说在下的妹夫赵大财在她那边赊欠的诊金还未曾结算,在下也就不好推辞,再说了,她又帮了那么多忙,如果没有她的话,舍妹……”

这一连串之乎者也的,乔泰一听就嫌烦了,便也没心思再继续听下去,只是挥挥手,打发走了连连冲着自己打躬作揖的白氏兄妹,转身就向马荣身边走来,在陈述了一遍刚才白生所说的之后,乔泰仍然愤愤不平地抱怨道:“马兄,你说那开医馆的丫头未免也太掉钱眼儿里了吧?连死人的钱都要算得那么清楚!”

马荣瞥了他一眼,道:“兄弟,市井之徒与我们公门里的不一样,你可不能一概而论。”

两人顺着青石板铺就的余杭县城梨树街慢慢向前走着,边走边聊天,此刻正值春季,街道两旁的梨花已经渐渐地开满了枝头,微风拂过,花瓣轻轻洒落,煞是一番美景。

“对了,马兄,你方才在堂下的时候老是盯着那姑娘看,难道说你也被她的美色所迷?”乔泰顺势伸了个懒腰。

马荣摇摇头:“我哪有这么轻薄,之所以看她,是因为她的银铃和背影,与我的一位故交很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银铃’和‘背影’?”乔泰有些意外,“这又从何说起?”

马荣停下脚步,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飘落的梨花花瓣:“数年前,我还未曾加入公门,那时候我出道江湖不久,不只是经验不足,技艺也不精,但却又急着找仇家寻仇,结果反而被人追杀,为此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候,记得就是一位身穿紫衣,腰间系着银铃的年轻姐姐出手救了我。”

“哦,有这等事?马兄,难道说就是这个紫衣姑娘李月影?”乔泰听了,顿时来了兴致。

马荣摇摇头,顺手拍了怕乔泰的肩膀,轻轻一笑:“兄弟,年龄不对,那可是六年前发生的事了,六年前,这姑娘最多十一二岁,哥哥我可是看得出来的。还有啊,那年轻姐姐武艺高超,而这堂上的紫衣姑娘,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是不懂武功的。”说到这儿,或许是回忆起了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马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就在这时,乔泰突然严肃地压低嗓门小声嘀咕道:“稍等,我发现贼了,前面那身穿藕花绿色长衫,长得贼眉鼠眼的家伙就是,麻烦马兄去街东头帮小弟堵他一下!”

话音刚落,马荣立刻心领神会地纵身跃上房顶,冲着乔泰点点头,身形晃动之际便不见了踪影,而乔泰则双手抱着肩膀,两眼紧盯着前方,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冷笑:“想在你贼爷爷面前班门弄斧,你小子还没到那个火候!”

4

乔泰恼了。

作为一个贼,可以没有很好的武艺,却必须要有绝佳的轻功。

公门里的捕快办案,本不会去在意这种偷人财物的鸡毛小事,毕竟也没有什么油水可谈,但是乔泰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捕快,而一个当过贼的捕快更是绝对不会容许别的贼在自己面前公然偷东西的。

此刻,乔泰确信对方还未曾发现自己,便夹杂在人流中慢慢前行,最终一脸阴笑地在那人背后停下,冷不丁地咕哝了一句:“兄弟,偷够了没?”

话音刚落,被盯上的贼一阵哆嗦,本能地朝与乔泰相反的方向撒腿跑去,同时右手朝后一甩,向乔泰用力抛出一个纸包。见此情景,路旁众人尖叫躲闪之际,只见纸包在空中裂开,迅速窜出一阵白烟,纷纷扬扬洒落在乔泰的身上,弄了他个灰头土脸,乔泰啐了两口,才发觉是面粉,不免更是火上浇油,朝着小贼溜走的方向拔腿追去,怒吼道:“臭贼,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你贼爷爷啊!”

刚拐过巷子口,便看到了被马荣逮住并牢牢摁在墙上的贼,乔泰顾不得自己满脑袋都是面粉,又恢复了先前的那副痞子模样,嘿嘿一笑,叉腰道:“看你小子还跑,爷爷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说着,上前欲挥拳暴打,对方却早已连连告饶:“贼爷爷,贼爷爷饶命,小的不知道是您老大驾啊,小的错了,求贼爷爷饶小的一条狗命,东西都在小的怀里,看得上的话,爷爷您都悉数拿去,全当小的孝敬您了!”

乔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从贼的怀中摸出了一个钱袋,沉甸甸的,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紫色兰花,显然就是女人所用之物,便冲着马荣使了个眼色,马荣耸了耸肩,无奈地嘟囔:“算了算了,积点阴德吧!”,同时松开了铁钳般的右手。

乔泰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句:“滚!别再让爷爷我看见你,不然下次扒了你的皮!”

被吓破了胆的小贼忙连滚带爬地一溜烟消失在了巷子口围观的人群中了。

“马兄,这钱袋子,咱找不到失主的话……”乔泰晃了晃手中的钱袋,讳莫如深地眨眨眼,“我们何不还是去太白楼饱餐一顿?就当失主感谢我们替她抓了贼,不知马兄意下如何?”

马荣却皱眉:“刚才还口口声声抓贼呢,现在就想吞赃啊!你不找失主的话,我去找就是,你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无意中看见了手中这个钱袋上所绣的兰花下面,竟然还有两个娟秀的小字——月影,不由得笑了,嘴里咕哝:“我知道失主是谁了,走,上开元大街!”

“去那干嘛?这天儿眼瞅着就快到申时了,咱还得给狄大人复命去呢!”乔泰皱眉,显得有些不情愿,“去迟了的话,误了大事,狄大人怪罪下来,你担着?”

“当然我担着便是。”马荣顺势抛了抛手中的钱袋,笑眯眯地说道。

说话之间,天空的日头已经开始转西,街两旁围观的人群早就散去,酒楼茶肆也纷纷在门两旁亮起了灯笼,准备做晚间生意了。

正在这时,急促的银铃声又一次响起,只是由远至近速度飞快,就好像在奔跑一般。马荣大意了,他正想仔细辨别这突然响起的铃声是否就是自己曾经听到的,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啪!”响亮地一记耳光便重重地落在了马荣的脸上,顿时,周围一片安静。就连一旁的乔泰也惊得目瞪口呆。可是等他看清楚马荣面前所站着的,是一个身穿紫衣,怒气冲冲的年轻姑娘后,便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嘴里连连叫唤:“马兄,真是冤孽啊,真是冤孽!”

回过神来的马荣本能地刚想反手还击,却也愣在了当场,因为狠狠揍了自己一巴掌的不是别人,分明就是方才那余杭县衙门大堂上的李月影姑娘,迟疑半晌过后,不由得感到有些憋屈:“你……你一个女儿家,凭什么打我?”

李月影怒气未消,她左手叉腰,右手一伸:“拿来!”

“啥?”马荣感到一头雾水。

“还装蒜,偷人钱袋的贼!臭贼!”李月影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把夺过马荣手中的钱袋,嚷嚷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上面还有本姑娘的名字,真没想到,看上去衣冠楚楚的家伙,竟然也是三只手啊!臭贼!”

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后,马荣更是感觉糊涂了:“这位姑娘,你,你别无理取闹,谁偷你钱袋了!”

“那本姑娘的钱袋怎么会在你手里?”李月影杏眼圆睁,双手叉腰不依不饶,“好歹看你打扮也是好人家出身,怎么就这么不学好呢?”

马荣什么都会,却偏偏不会和年轻女孩吵架,尤其是咄咄逼人的漂亮年轻女孩,这么一来闹得个面红耳赤不说,自己还根本就没有开口辩解的机会,支支吾吾的,一时之间便急得满头大汗了起来,不得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对面站着的乔泰。

乔泰心里可是清清楚楚,他赶紧用衣袖掸了掸身上的面粉,感觉稍微体面些了,这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便上前解围,转身冲着李月影做了个揖,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姑娘,等等,你消消气,请容在下说句公道话,到底是谁跟你说钱袋子是被在下这位马兄弟给偷了去的?”

李月影皱眉道:“一位非常仗义的年轻书生。”

听了这话,乔泰更是哭笑不得,便又再次作揖:“姑娘,依在下推测,你所说的这位仗义的年轻书生,不会是恰好身穿一件藕花绿色长衫吧?”

“你又是如何知晓?”李月影一呆,“难道你们竟然是一伙的?”

见此情景,乔泰和马荣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便同时亮出了杭州县衙捕快腰牌,马荣双手一抱拳,尴尬地说道:“姑娘,我们真的不是贼,我们是离这不到十里地的,杭州县县令狄大人衙门里的捕快,此次经过余杭是奉命办案回途的路上,顺便抓了个贼,正想把钱袋给您送医馆去呢。姑娘,您方才真的是误会在下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开了个医馆?”李月影颇感惊讶。

马荣道:“请姑娘恕罪,在下方才在县衙大堂听堂来着。”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谢谢啦!”李月影晃了晃手中的钱袋,顺手揣在怀里,刚要准备转身离开,却复又抬头看着马荣,欲言又止。

“姑娘,你这么盯着在下看,这样,这样有些不太好吧?”马荣不由得脸红了,微微侧过头。

“捕快大人最近是不是感觉每日起床的时候会头晕目眩?”李月影冷不防地问道,“这样的症状应该持续数月了吧?而申时时分前后又会有同样的症状?”

见被一个陌生人说中了自己的近况,马荣虽然满腹疑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姑娘,那你又怎生知晓我马兄会有这般症状的?”乔泰有些吃惊。

谁想李月影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银铃响动,她上前一步很快就绕到了马荣身后,右手再度伸出之时,手掌中便多了一帖膏药,还没等马荣反应过来,膏药就被准确无误地贴在了他的后脑天柱穴上,顿时一股清凉的感觉直冲脑门,马荣忍不住浑身一颤,精神也瞬间好了许多,他转身看着李月影,先是躬身一揖,接着道:“姑娘,你,你对在下做了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李月影瞥了他一眼:“给你看病呗,你肝阳上亢,所以每日才会头晕目眩,有时候还会头痛,这帖膏药三日之内会减缓你的症状,三日之后还想继续看病的话,就来我的医馆吧。”

马荣心中一暖,方才对月影的不满瞬间改观,认真地说道:“多谢姑娘妙手回春。”

李月影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只是把手一伸,干脆利落地说道:“拿来。”

“什么?”马荣不解地伸手指了指她怀中的钱袋,“钱袋子不是方才已经还给姑娘了吗?”

李月影双眉一挑:“当然是诊金了,这青天白日的难道有白给人看病的道理吗?”

“原来是这样,那是必定的,姑娘稍候。”马荣一边伸手从怀里往外摸出钱袋,一边随口问道,“那请问姑娘诊金是多少?”

李月影慢悠悠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原来只要一个铜板,谢谢姑娘,”马荣松了口气,开始数手里的铜板,嘴里念叨道,“姑娘,你不止医术高超,真是心眼也真好。”

听了这话,李月影却只是妩媚地一笑,紧接着不慌不忙地从牙齿缝里缓缓地蹦出了四个字:“一两银子!”

马捕头顿时呆立当场。

5

夕阳,瑰丽无比的大明宫朱雀门外。

须发皆白的上官仪终于跨出了宫门,却感觉自己的双腿犹如被灌了铅一般,每向前迈动一步,都深感异常的艰难和痛楚。夕阳中,他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的骊山,渐渐地,一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脸颊。

“宰相大人!”身后突然传来了梁王武三思夸张的声调,“宰相大人请留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上官仪浑身一震,苦笑着摇摇头,转身看向武三思,一躬扫地:“老朽见过梁王,老朽年迈昏庸,已经不再担任宰相一职,请梁王以后切莫再以此官职称呼老朽。”

“哎呀哎呀,上官大人,这又何苦呢?方才在殿中,你要是软乎话一说,认个错,当今天子又怎会怪罪于你,要知道如今这大唐天下,任你上官一门权倾朝野,三朝老臣,不也还是最终都抵不过天子的一句话,这样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偏偏想不通呢?”说着,武三思笑眯眯地看着上官仪,语调却变得冰冷了起来,“还有啊,谁都知道天子的家事又岂是你我这当臣子的能够瞎掺和的,当今天子独宠武后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却偏偏要斗胆劝其废后,这叫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啊!哈哈,老大人何时离开长安,记得一定要通知本王,本王一定前来相送,好了,告辞告辞!”丢下这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后,武三思夸张地拱了拱手,心满意足地带着随身太监扬长而去。

在不远处自家的马车旁站立许久的李义府下意识地揉了揉跪得发酸的双腿,看着上官仪的身影,心中不忍,刚欲上前劝慰,却被身后一只手给硬生生拽住了。

“老爷,多事之秋,不可,不可啊!”管家李安的声音虽轻,听来,却重似千金,李义府犹豫再三,只得长叹一声,抬头再次看去时,上官仪却早已钻入自家马车,缓缓走远了。

李义府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内疚:“李安。”

“老爷。”老管家跟了李义府多年,自然深知自己主人此刻的落寞心情。

“你说我这次是不是做错了。”李义府目光复杂。

老管家想了想,摇摇头,喃喃道:“老爷,老奴还是那句话,如今多事之秋,老爷您还是三思为妙。”

李义府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回首仰望巍峨的皇家宫殿群,为官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再次重返相位的真正原因所在。

不知何时,大明宫朱雀门外就已经只剩下了自己府中的马车,李义府便冲着管家点点头,然后伸手掀开帘子钻进马车,直到最终坐定,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早就已经被汗水所浸透,早春的风还是很刺骨的,虽然隔着厚厚的防风帘,却仍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既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多年的同门好友上官仪的命运,李义府感到了深深地不安。

直至马车远去,最后一丝夕阳被黑暗所代替的时候,武后的贴身亲信太监郭公公这才慢悠悠地从门后转了出来,刚才那一幕,郭公公看得清清楚楚,一切的发展都是在意料之中的,想到这儿,郭公公不由得微微点头,自己的主子虽只是个女流之辈,但是掌控大局的能力却是老天爷所赋予的,没有人能够夺了去,以前是这样,今后,当然也必定会是如此。

因为人,不可能没有野心。 CeI+bw3v/FyAhpJCdXTacqNthJfulMpX0wq+NR0YLCAv8W+ArYxY6r5HS7+IEk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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