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1

大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

二月,正是冬末春初的季节,虽然积雪未化,白天的阳光业已让人感觉周身微微有了一些温暖之意,但是到了夜晚,尤其是夜深人静的定更天时分,复又漫天雪花飞舞,偌大的唐都长安城里便充斥着冰冷萧瑟的味道。

太极宫紧闭宫门,却依旧难挡住寒风的刺骨。甘露殿里烛影绰绰,映在高大的窗户纸上,犹如摇曳的鬼魅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杀!该杀!”伴随着一声怒斥,拳头重重落下,世上最显赫的那枚龙纹图案戒指在金丝缠绕的龙书案上竟然生生地砸出了一个明显的凹痕。最后一个字的回声在殿内隐隐作响,冰冷晦涩的大理石地面缝隙里,一只黑色的小甲虫轻轻地爬过。

文武朝臣分列两班,却犹如泥雕木塑,殿内没人敢吱声,甚至于连最平常不过的喘息也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大家都深知,若此刻自己随意开口的话,哪怕只是吐露一个字,都有可能会瞬间招来杀身之祸。

况且事态的发展早就已经无法阻止,那又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但是,陛下。”

苍老的声音来自于金阶之下,刹那间,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眼角的余光不约而同地搜寻着发出声音的人。

文臣站班之中,只见朝廷秘书少监上官仪微微举起手来,衣袖轻轻颤抖,出班缓行两步,冲上躬身行礼,扬声道:“陛下,微臣有一言,请陛下一定要听,听完之后,陛下您再另行做决定也不迟。”

朝中众臣都知道,性格耿直的上官仪是深受天子李治信任和器重的,所以他的出面,虽然当时多少会有些让人感觉惊愕,但是很快便也就坦然处之了,因为当今天子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是唯独上官仪的话,却还是有些分量的。

果然,龙书案旁的阴影中沉寂了一小会儿后,便发出了一声重重地叹息:“爱卿,但说无妨。”

“陛下,”上官仪再次行礼,声音却不卑不亢,“微臣觉得,那高阳公主虽是有罪之身,却仍是您的胞妹,她再有不赦之罪,上天尚且有好生之德,微臣斗胆上奏一言,陛下您看能否考虑给她留个活命,哪怕就此之后终身软禁于这巍巍大明宫内冷宫之中也好,您说呢,陛下?……”

此话一出,便犹如惊雷一般,在小小的甘露殿里瞬间炸响。平日里一贯与高阳公主不和的上官仪突然在这紧要关头公开为企图夺位弑君的公主求情,这场面是谁都无法想象的。朝臣们便不再顾及朝堂礼仪,纷纷交头接耳,面色各异。大殿内的空气也随之而变得压抑了起来。

上官仪身旁站着的宰相李义府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勉强支撑住自己哆嗦的双腿,偷偷朝龙书案方向快速瞥了一眼后,便赶紧压低嗓门急促地小声提醒上官仪:“上官老弟,慎言,慎言啊!”

右卫将军武三思却难掩面上的得意之色,他早就看不惯上官仪了,只是没料到这难得的机会会来得这么快。于是,他整了整朝服,刚想开口,龙书案后的死寂却在这节骨眼上被打破了。

“高阳背叛我,想谋权篡位,朕凭什么还要开恩留她一命?”天子李治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上官仪,出言咆哮道,“是她不念与朕手足之情在先,就不能怪朕的无情杀戮在后!”

闻听此言,李义府心中一凉,他深知如今的天子已经不再是登基之前的那个性情随和的年轻王储了,巨大的权力在手,谈笑之间便可夺人性命于无形,只要凡是个人就都会改变。想到这儿,他便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不忍再看,嘴里轻声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上官老弟愚蠢啊,恐怕此命休矣……”

“陛下,”一旁的上官仪分明听到了咫尺之间李义府的低声抱怨,却依旧神情不卑不亢,他手执玉笏一躬扫地,继续道,“陛下请息怒,于情于理,微臣自是深知高阳公主所犯之罪无法宽恕,但是陛下,微臣还是觉得,论起高阳公主往日处事之谋略,断然是无法独自谋划出此等这般违背纲常伦理的事来的,所以,此案背后肯定还有内幕,说不定公主是被人操纵也不无可能,陛下,您是高阳公主的胞兄,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先皇膝下所有的王子公主中,唯有您和高阳公主之间的手足情是最深的,如今,她竟然胆敢公然背叛于您,并且要痛下杀手夺去您的性命,您不觉得这般突兀的变化未免让人感觉有些可疑么?”

显然这番话是上官仪酝酿了许久的,如今在朝堂之上说来也就滔滔不绝底气十足,论理,曾经做过天子李治老师的上官仪,资历之深厚,满朝大臣之中,不可否认他对此是最有发言权,但是却明知天子震怒,仍选择背其道而为之,此刻,宰相李义府的心不免悬到了嗓子眼。要知道天子是个明君不错,可再多么明事理,也断然不会愿意在自己满朝臣工的面前丢了面子,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儿,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瞥身前身后的几位臣工,果不其然,大家的头都是低下的,李义府无奈,只能微微阖上双眸,报以一声轻轻地叹息。

伴君如伴虎,还是自求多福吧!

甘露殿内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鸦雀无声,金阶之下的每个人几乎都噤若寒蝉,就连右卫将军武三思也悻悻然打消了落井下石的念头,毕竟谁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天子此刻的心情。

秘书少监上官仪却显得神情坦然,似乎他的心中已经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做好了平静面对的准备,只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龙书案后的李治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他背后明黄色绣满金线的貂皮斗篷便会随之而上下起伏,黑色半透明的领子在脖子左右形成有规则的尖顶。而大殿两头的巨型蜡烛火苗则轻轻抖动着,灯芯发出了轻微的噼啪作响。

一滴特制的蜡烛油滚落烛台,很快就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化散开来,皇上贴身的殿前值守太监万丰便忙不迭地扑上前,无声地跪伏在地,抢在蜡烛油凝固之前,用袖筒中早就备好的白色棉布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去,地毯上便不留一丝痕迹。

万丰太监每天当值的工作之一就是擦拭殿内的蜡烛油和剪去多余的蜡烛芯,让殿内的灯光能够时刻保持在天子李治最喜欢的亮度,当然了,这里面并不包括随时随地听候天子别的差遣。而万丰能熬到如今这么个轻松而又体面的位置,可是足足花了他八年的时间和心血的。

万丰太监身材并不高,看上去甚至还有些羸弱偏瘦,再加上那一身灰色的宫袍,甘露殿阴影中的他如果不是因为蜡烛油的滴落,除了天子李治,还真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早就已经习惯了这大明宫各色殿内的每一块瓷砖瓦片,但是万丰却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以,无论天子在自己面前和朝臣议论什么,万丰太监都会做到乖乖地闭上自己耳朵。因为师傅早就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在这大内宫中,好奇心和多嘴可是会害死人的。

今晚不知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回去休息,看着殿内的剑拔弩张,小太监万丰却困得几乎都快要睁不开双眼了,但是他却又必须强打起精神头,因为在这风雨飘扬的多事之秋,尽管自己是在天子身边值守,可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纰漏,自己的命就会有可能不再属于自己了。

万丰太监的动作快得就像狸猫一般地轻巧无声,因为他每天几乎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所以当他站起身来重新垂手回归一旁阴影中的时候,那个大唐帝国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沉默良久,这才刚刚开始说话。

“只有鲜血才能够真正阻止邪恶的再生!李义府,”说到这儿,他的目光落在身材矮小的宰相李义府身上,口气也随之而变得冰冷了许多,“替朕拟旨,明日申时,赐高阳公主三尺白绫、一壶鸩酒,给她个全尸,让她自行选择了断了吧!”

李义府闻之,本能地浑身一颤,脸色煞白,他无助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上官仪后,便神情沮丧地冲上一躬扫地,沙哑着嗓音咕哝了一句:“臣,领旨。”

这个圣旨根本就不该由自己来拟,宰相李义府深知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高阳公主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和当今圣上毕竟是一奶同胞,现在是口口声声要除之而后快,但是若干年后呢?知道这道圣旨是出自于自己之手,也将是自己去监督实施,那么,能确保将来圣上年老以后,想起自己亲妹子的时候,就能不记恨于他?李义府再老谋深算,遇到眼前这种场景,也未免不感到一丝胆寒。

“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李治的声音中充满了浓浓的倦意。

众人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冰冷的甘露殿,巨大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

“万丰。”李治轻声唤道。

万丰太监闻声便是一个激灵,赶紧躬身绕到龙书案前跪倒在地,口中答道:“陛下,奴婢在。”

一声重重的叹息,许久,李治颓然地靠在身后的龙椅之上,缓缓道:“朕,你说朕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听了这话,万丰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叩头道:“奴婢不敢,陛下,这可是您的家事,奴婢只是一个小小宫人,求陛下饶命……”

李治愣住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了看抖成一团的小太监万丰,便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起来吧,朕知道你的难处,朕不逼你就是了。”话音刚落,李治的目光中便闪过一丝难言的落寞。

虽然沿路相隔几米都点着宫灯,守候在殿门外的太监们也亮起了各自手中用来引路的白纱灯笼,但是尽管如此,一眼看不到头的长廊却还是让穿行之中的人感觉心情格外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路上除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袍服摩擦地面的声音,一群人就犹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缓缓前行。穿过长廊,最终走出了庞大的太极宫。

在宫门外,一众朝臣纷纷告辞走向了各自府邸的马车。右卫将军武三思慢悠悠地踱步来到宰相李义府面前,一躬扫地,满脸笑容,道:“宰相大人!”

李义府皱眉,却又不便流露太多不满,毕竟这骄横跋扈的武三思可是当朝国母的亲侄,于是,就只能在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回应道:“见过武将军。”

武三思眼珠一转,笑眯眯地压低嗓门,唇齿之间的口吻却异常冰冷:“我说宰相大人,听闻那上官老儿跟你可是同门师兄弟,下官斗胆多言一句,宰相大人,历来这插手皇室家族内部事务的人的下场可是没有一个好的,宰相大人您是聪明人,可不要被他给连累了!”

李义府心中一沉,抬头刚欲开口,话到嘴边却见武三思早已经拱手转身离去,无奈便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迟疑片刻之后,难掩心中不安的李义府把目光转向上官仪所在马车的方向,见其因为方才落在队末而并未上车,便朗声叫住正要钻进轿门的上官仪:“上官大人,请留步。”

“哦?”上官仪略感意外,他顺势环顾四周,此刻,大明宫巨大的朱雀门外只剩下了李义府和自己的马车。

“李大人。”上官仪略整衣冠,冲着李义府双手一拱,“请问找下官何事?”

李义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这才凑近压低嗓门嘟囔:“少来这套,老弟,这都火烧眉毛的事了,刚才在陛下面前,面对陛下的旨意,你居然见死不救?那你前面那套长篇大论说了干啥?”

上官仪并不笨,他当然清楚李义府此刻话中含义所指,便轻轻叹了口气,拢着袖子道:“李兄,既然你提到了,那小弟我也就直言相告吧。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了,陛下打定主意要杀,如今这情势,说到底谁都拦不住啊。”

李义府微微皱眉,略微思索后果断地说道:“不,有个人或许能让陛下改变主意。”

上官仪不由得一怔,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李义府:“你说的……是她?”

“正是,此刻也只有武后能救她。”李义府急切地说道,“我这就进宫去求见武后。”

“荒唐!”上官仪猛地一把拽住了李义府的袍袖,“李兄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李义府目瞪口呆,“老弟,你难道不想救公主?”

上官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义府,轻轻叹了口气,道:“李兄,小弟与你的初衷是不同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你又为何要阻止我去求见武后?”李义府不免有些懊恼,却碍于面子不便大声嚷嚷,毕竟此刻自己所处的是皇宫大门之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紧盯着自己。

“李兄,你耐心听小弟一言,可否?”上官仪轻声说道,却也同时松开了手中紧拽住的袍袖。

李义府点点头。

“李兄,如今朝廷这形势是千变万化的,天子虽然看似百依百顺娇宠武后,但是天子已经不再是往日那小小的晋王了,长孙氏一族的厄运,想必李兄业已一窥其心,而据小弟所知,长孙氏的灭族就是天子亲口下的令。任那武氏再图魅惑君王,也难以真正左右天子的野心啊!”上官仪若有所思地说道,“故此,小弟相信,但凡是有威胁到天子权势的人,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既知此事无法改变,那你为什么还要公开在朝堂之上替高阳公主求情?惹得圣怒!”李义府急了,下意识地伸手指着上官仪,轻声叱问道,“你这不是明知是个火坑,还偏偏要往里面跳么?愚蠢至极!干涉皇家内部事务的罪名,可是你我二人这区区小命所能担当得起的?如今陛下要我来拟定这弑妹的圣旨,这无异于是一道催命符,将来要是有何变故,陛下一旦归罪于我们,到时候不只是老弟你,我们李家上下三百余口,估计也得被灭族了!”

听了李义府的这一番激论,上官仪先是微微一愣,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半晌,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沮丧与无奈:“李兄,小弟没想到你真的是太单纯了,事已至此,小弟也只能告诉你:公主确实有冤!但是真正希望公主死的人,却并不是陛下,你明白吗?就陛下而言,也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们?他们是谁?”李义府本能地警觉了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算了,不知者无罪,李兄还是不知道为好,或许将来能就此逃过一劫。告辞,告辞!”上官仪苦笑着晃晃脑袋,长叹一声便低头钻进了自己的马车,扬长而去。

天空中乌云密布,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让人几乎都睁不开双眼。这时候,李义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地浑身一哆嗦,随即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麻溜地转身钻进了自己的马车。车夫晃动缰绳,最后一辆马车便缓缓地离开了阴冷高大的朱雀门。

夜色下的巍峨宫殿很快便被皑皑白雪所覆盖。

死,到底是什么?

高贵无比地活到现在,大唐高阳公主确实还从未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她还没有这个机会。

夜深了,蜷缩在冰冷的公主府邸,周围的绫罗摆设虽然依旧是那么地华贵亮丽,但是在她看来,却已经今非昔比,眼前的这一切因为无人打理而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熟悉的公主府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牢笼,此刻的她,就连两丈开外的那道普通木门都出不去。

其实‘死’,远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夏末秋初的傍晚,就已经深深地撕裂过高阳公主的灵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身心投入所爱的人最终却落得个死无全尸、血溅当场的结局,辩机临死前拖着半截身子所发出的痛苦的哀号声,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里都让她为之而哭得肝肠寸断。

但是那时候的‘死’似乎还离她有些遥远。

如今,即将面临自己的死亡,高阳公主却再也无法找到自己那高贵的皇家的尊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害怕、恐惧和深深的绝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高阳公主翻来覆去地嗫喏着,双唇和全身一起微微颤抖,脸色犹如死灰一般,屋外的白天和黑夜似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空洞的双眼直视着布满蜘蛛网的房梁,唯有耳畔偶尔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才能给她泥塑般的身躯带来一丝苟延残喘的生机。

这个季节,庭院深深的公主府里就像冰窟一样,冷得让人发抖。守在门外的千牛卫虽然身披铠甲和防寒的皮毛,却仍是冻得浑身僵硬。还好四个时辰一班,换班以后,就可以缩在对面屋里烤火取暖。而身后房间中的高阳公主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虽然早晚都是一个死,但是从她被抓的那一天开始,命就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对于早晚要死的人来说,寒冷与否,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2

大明宫内侍省,寂静的雪夜,空气中显得格外清凉。

从十五岁起至今,太监万丰已经入宫八年了。时光流逝,从底层的普通职位到现如今天子身边的四大殿上太监之一,不得不说他是幸运的,因为同样的道路,很多人可能努力一辈子都无法实现。

或者说,这个幸运来自于一段奇缘。当年,大内总管太监方如海方公公无意中在掖庭见到初入宫没多久的万丰时,曾经愣了好一会儿,事后,方公公身边的值守亲信太监就颇为羡慕地前来通知万丰:“你小子以后不用再在内侍省干杂活了,跟我来吧,老佛爷开恩把你收了。”

内侍省只有一个人才会被太监们背地里叫做‘老佛爷’,可是名为‘老佛爷’,其实鬼心佛手的方公公却一点都不仁慈,万丰提心吊胆地在方公公身边待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逐渐信任他的老爷子这才在一次酒后吐露了收他为徒的真正原因所在。原来,方公公在净身入宫之前,曾经有过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后来死于战乱,而万丰的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就是自己手足兄弟当年的翻版。所以,这对毫无根基的万丰来讲,能投入方如海的门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他是宫内最有权势的太监,在他的庇护之下,也就意味着自己能够过几年安生日子。

走廊外的雪越下越大,已经很晚了,从宫里回来以后,万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数回,终于下定决心毅然披衣而起,裹上厚厚的外套,收拾停当后,便手提着灯笼推门向前院走去。万丰知道,这个时候,虽然早就已经过了定更天的光景,方公公也已经上床安歇,但是眼前这事却意义重大,实在无法等到明天早晨了。这是于工,于私方面,自己之所以能够被方公公举荐到天子身边去当差,很大的原因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罢了。

果不其然,这半夜三更的突然拜访,方公公并没有生气,只是吩咐亲信小太监把万丰叫到自己床前,然后掩上房门。

屋里也就只剩下了这师徒二人。

摇曳的烛光下,太监万丰便压低嗓门把甘露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方公公,话音刚落,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申时,都没有几个时辰了。”方公公轻轻一声叹息,面无表情地向后斜靠在了枕头上,“要是杂家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申时过后应该也是你的值班吧?”

万丰点点头:“是的,师父。”

“回来后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是,师父。”万丰已经习惯了不问任何问题。

方公公似乎很满意,他缓缓闭上了双眼,轻轻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万丰便躬身施礼,向后退出了房间。

返回自己住处后,万丰正要回手掩上房门,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远处甘露殿所处的方向,他皱眉想了想,真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有多少人为此而彻夜不眠啊。

申时,一天中的天空最美的时候,虽然节气早就过了立春,空气中依旧充斥着冬天的寒冷,但是立春的晚霞却显得格外绚丽,宛如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后的光彩夺人。

宰相李义府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公主府邸。往日,这里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达官显贵们纷纷一砸千金,以能够得到显赫的大唐高阳公主接见的机会而倍感荣耀,可现如今,繁花凋零宛若隔世,门可罗雀,冬日的萧瑟也已经牢牢占据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早就得到了上面的通知,所以守门的千牛卫见到宰相的突然出现并没有感到很意外,无声地行过礼后,两人便打开房门上的大锁,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垂首站立。李义府硬着头皮手捧圣旨走进了公主的房间,自己的两名随从则各自托着一个托盘,面无表情地低头紧随其后。

屋内除了彻骨的冰冷,还有床后所放置的便桶散发出来的难闻的臭味。这也难怪,囚禁中的公主是没有权利走出这小小的牢笼的,而旁人,哪怕门口的千牛卫,除了通过狭小的窗口递送饭食,也是不被允许在这屋里做任何停留,更别提和公主说话了。

“高阳公主接旨!”李义府强忍着异味,一边大声地宣读,一边低头瞅向自己的正前方,两块青石瓷砖的正中央地上跪着个年轻女人,白衣素缟,未施粉黛,却依旧衣着整齐,云鬓高挽,口若含丹,眉宇间风姿绰绰。高阳公主本就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再加上骨子里那一份皇家的傲气使然,此一幕让李义府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而本以为自己此行所见到的会是一个因为恐惧死亡而被彻底吓破了胆的女人,不至于蓬头垢面,也必然应当是涕泪横流、颜面尽失,但是在整个宣读圣旨的过程中,高阳的异常冷静却是他所始料而未及的。

宣读完毕后,李义府赶忙亲自上前搀扶起了高阳公主。

“公主,请起。”接着便欲行君臣大礼。

见状,高阳苦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轻声道:“你是奉旨前来杀我的,李大人,就别这么客气了。本公主乃是戴罪之身,不配受李大人的大礼参拜。”

李义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公主,上命难违,也请公主多担待。”

“不奇怪,李大人,本公主和兄长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他尚且对我如此无情,对你,还会有什么法外开恩可讲呢?”说着,高阳略微定了定神,她瞥了一眼李义府身后两个随从手中那盖着白布的托盘,顿时面如死灰,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急促了起来,“李大人,本公主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死不足惜,但是我有一事相求,请李大人一定代本公主立刻转达,不知可否?”

闻听此言,李义府赶紧屏退随从,关上房门后,躬身行礼道:“公主,烦请道来,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事已至此,请尽快告诉我兄长,就说谋反之事背后另有指使,我并不是真正的主谋,如果他能念及手足情而饶我一命的话,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揭发元凶,以保兄长日后江山社稷长久稳定之大计。”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用尽了高阳公主所有的力气,她身体站得笔直,甚至于有些僵硬,双手紧握,注视着李义府,目光冰冷似水,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成竹在胸,并且颇有皇家公主最后的一丝尊严。

李义府瞬间惊得目瞪口呆,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每一个字。

“公主……”

高阳突然冲着李义府下跪,泪水无声地滚落了她的脸颊:“李大人,请救本公主一命吧,哪怕是永远被锁深宫了此残生,我真的是不想被暴尸荒野啊……”

“可是……可……”李义府结结巴巴地看着高阳公主,他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大人,都这个时候了,你不用对我所说的话有任何怀疑,兄长如果知道了真正的幕后指使是谁,他就一定会放过我的,”说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李义府的目光有些呆滞,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的话,那真正的幕后指使,无异于就是兄长身边的一个可怕敌人。必将危及大唐将来的社稷。李大人,这个责任,扪心耳闻,你担当得起吗?”

听了这话,宰相李义府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昨夜,上官仪在甘露殿上所说的话便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知道此刻的高阳公主为了活命是绝对不可能再说什么谎言了,可是,如果她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他简直无法想象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宫廷血雨腥风。

“公主,那能告诉下官对方,对方到底是何人么?”李义府咬着牙皱眉问道。

高阳公主却只是摇头苦笑,道:“李大人,有些事情,你还是最好身处局外吧,明白吗?”

李义府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把心一横,压低嗓门说道:“好,公主,下官这就去见圣上。”

直至此刻,高阳公主惨白的脸上这才终于浮现出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她颤声说道:“李大人,请留步,在你走之前,请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李义府赶忙躬身行礼:“公主,请讲当面。”

“请给我纸和笔,我想利用此刻宝贵的时间写一份自白书,列举所有的证据,到时候兄长若见了,便可如数知晓。”高阳公主缓缓说道。

李义府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打开门招来随从,一番吩咐后,随即便离开了公主的房间,脚步匆匆钻进停在府门外的马车,用力关上车门,马车便向远处高大的皇宫院墙飞奔而去。

心情焦灼不安的李义府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这是高阳公主最后的一根稻草,而一个人为了活命是能够做出任何事来的,他本不会轻易相信高阳公主,当然了,如果没有昨晚甘露殿上那一幕的话。

远处,乌云翻滚,天空中早就是一片压抑的黑灰色。一场初春的暴风雨已经悄无声息地奔袭而来。

3

雷声阵阵,雨水倾盆而下,很快便将天地连成一体,豆大的雨珠敲打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了噼啪作响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小太监万丰怀抱拂尘,一动不动地站在金丝缠绕的龙书案边,口观鼻鼻观心,但是他却无法管住自己的耳朵,只要天子李治不让他离开,他就不得不记下自己所听到的每一个字。

此刻,台阶之下站着的宰相李义府虽然低着头没有吱声,也不敢犯下贸然直视君王的罪过,但是沉重的呼吸声却把他心中的焦虑展露无遗。

可龙书案背后的李治却依旧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终于,个子矮小的李义府忍不住了,他双手向上,又一次跪伏在地,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陛下,依微臣所见,高阳公主所说也有可信之处。世间万物,尚且宁可信其有,更何况这么严重的谋反灭族的罪行呢?”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李治慢悠悠地咕哝了一句:“说下去。”

“陛下,恕微臣多嘴,昨晚上官大人在这甘露殿中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微臣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斗胆请求陛下暂时先听一听高阳公主所言,或许,真的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即使没有,到时再杀也不迟。”

殿上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半晌,龙书案后终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好吧,李义府,你先回去。万丰,稍后随朕微服公主府。”

“是,陛下。”一甩拂尘,小太监万丰恭恭敬敬地冲着自己的主上行了一礼,“一切都听候您的吩咐。”

酉时过后,历来出于安全起见,天子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是今天的情形有些特殊,所以尽管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又湿又冷,官道上也布满了泥泞和未化的积雪,一顶藏青色暖轿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穿过重重宫门,从侧门被悄悄地抬了出去。

万丰太监穿着蓑衣,头戴斗笠,一溜小跑紧跟在暖轿的右手位置,而抬轿的两个轿夫身则形高大健硕,手脚格外灵巧,作为皇帝贴身护卫的殿前金吾卫副统领,这样的特殊出行方式,他们也已经很习惯了。只是低头看着飞溅起脚面的雨水的时候,万丰充满懊恼的心中便油然而起一丝不详的感觉。

公主府与皇宫直线距离不过两里地,往日,天气好的时候,哪怕是不停歇的一溜小跑,也决计不会像今日这般让人感觉气喘吁吁。雨太大了,有那么好几次,这条官道竟然让堂堂的金吾卫副统领和万丰小太监差点迷失了方向,他们不得不为此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周围的酒楼茶肆,这才万幸自己并没有走错道路。

一盏茶时分很快就过去了,远远地看见高阳公主府高大的门楼,万丰示意抬轿的金吾卫停了下来,他快步跑向门口,那里有两个人影,看打扮应该就是宰相李义府的手下随从。

“你们李大人呢?”万丰有些微微的不满,因为在门口找了一圈,竟然就没有看到先前赶回来的李义府的影子。

听了这话,右手边身材微胖,面色黝黑的随从便皱眉上前想驱赶万丰,无意中却瞥见了他手腕上拴着的那块绣着龙纹图案的金牌,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下跪,头也不敢抬起,声音发颤道:“不知万公公驾到,有失远迎,请恕罪!”

万丰哼了一声,面露厌恶之色:“快起来吧,你们李大人呢?陛下已经到了多时了,还不快通知李大人出门相迎!”

听说天子李治就在门外,两位随从更是几乎吓破了胆,说话也结结巴巴,显得前言不搭后语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们的主子,也就是宰相李义府,此刻正和四个值班的千牛卫一起守候在公主的房间门口,而他们的职责,就是在这里等待宫里的来人。

难道出什么大事了?想到这儿,万丰不由得心里一惊,他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影壁后面那黑漆漆的过道,稍加迟疑后便果断地冷冷说道:“你们在这守着,杂家我进去看看,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是,万公公,您放心吧。”两个宰相府的随从磕头有如鸡啄米一般。他们对万丰有所忌惮是有原因的,因为偌大的皇宫里宦官太监多了去了,数以千计,谁都能得罪,唯独天子身边的太监,虽官职不高,却堪比宰相的地位,所以,是一定要小心供着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得罪自己的主子,也千万都不能得罪这种天子身边的奴才。

可还没有过去半盏茶的功夫,急促地脚步声响起,两位随从便赶紧又一次伏倒在地,刚欲开口,面色阴沉的万丰却早就已经奔了出去,不知怎的,一贯身形灵巧的他竟然在最后一级青石台阶的地方不慎滑倒了,弄得浑身都湿淋淋的。

天上,惊雷响起。矮胖的随从皱眉轻声咕哝了句:“难道真的出事了?”

4

大内太监总管方公公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脑子使用起来的时候却还是非常机敏的,身子骨除了偶尔因为风湿而疼得有些微微皱眉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什么病痛能够让他感到烦心不安。

记得刚入宫的时候,有一位老太监曾经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在这宫廷之中,像他们这样的人,要么最终死于鸠占鹊巢,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就干脆自己费尽心机扶摇直上,成为这宫中所有宦官的头儿,因为只有这两种结局的人才不会感到自己活着是那么心累。所以,入宫四十多年以来,方公公时时刻刻不忘为自己培养忠心耿耿的耳目。

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人不想那么快就死的话,那就必须好好活着,让别人去替自己死吧。

屋外大雨倾盆,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狼狈不堪的徒弟万丰,方公公手捧着精致的紫砂壶,感受着壶中所传来的温热,却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师父。”万丰压低嗓门小声问道,“徒儿到底该怎么办?这事儿是不是该跟陛下说明白。”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方公公的口吻突然变得冰冷可怕。

万丰听了,不由得微微一哆嗦。但是他没敢继续说下去,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紧盯着自己的脚面发呆。

沉吟半晌后,方公公这才沙哑着嗓音问道:“高阳公主的死,你能肯定不是自杀?”

万丰用力点头:“是的,师父,公主绝对不是自愿上吊而死的,这一点,徒儿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知道……”方公公冰冷的目光就像两把锋利的锥子一般直直地盯着万丰,“如果是你瞎说的话,后果可是万劫不复,你明白吗?到时候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的狗命!”

万丰神情凝重,再次用力点头,道:“师父,我仔细查过她的脖颈处,三尺白绫所留下的痕迹和咽喉部位垂直,并没有像一般上吊自尽之人那样呈现出的环状绕颈一周,也就是说公主是先被人从身后的位置突然用白绫勒死后再挂到房梁上去掩人耳目的。而且现场所留下的并不是一封自白书,却是一封寥寥数语且词不达意的遗书。这些和李大人所说的都对不上号。”

“据杂家所知,虽然以往宫中处死犯有过错的宫人之时,如果对方抗拒,也曾经采用过同样的勒晕后再悬挂的手法以儆效尤,但是这次是高阳公主,身份完全不同,皇族人员的死刑是非常慎重的,而且李大人已经明令暂停行刑,又何来逼迫之说?”方公公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紫砂茶壶,不由得紧锁双眉问道。

“是的,师父,你说的没错,今晚徒儿在甘露殿上当值的时候,就曾明明白白听李大人说起过高阳公主苦苦哀求他向圣上转达公主的话,说愿意供出谋反的真正主谋来给自己换一条活路。看来李大人也是被公主给说动了。这样一来,酉时时分,当圣上如她所愿去公主府见上一面时,她却已经上吊自尽,于情于理,徒儿我都是想不通的,再加上尸体上的反常痕迹,所以……”小太监万丰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方公公,目光中带着些许惴惴不安。

“要是杂家没记错的话,谋反的人中除了高阳公主以外都已经悉数被杀,她之所以能苟延到现在,也只是因为她和当今圣上是一奶同胞的亲手足的缘故,圣上宅心仁厚,犹豫至今才忍痛下了圣旨,所以,公主的死,虽然很意外,但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貌似……是被人灭口的。”方公公瞥了万丰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所以,小兔崽子,这件事,以后你就当它从未发生过,明白吗?”

“可是,师父……”万丰欲言又止。

方公公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从明天开始起,你就给杂家我老老实实地在圣上身边当差,记住杂家的话,今天这件事,包括高阳公主这个名字在内,不管在何人面前,你都不许再提起,即使别人问你,你也说不知道,明白吗?还是那句话,这个宫廷之中,谁都不能相信!”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声音也变得严厉了起来,“但是,私底下,你却要把它给杂家牢牢地记在心里,无论谁为这件事说过什么话,你都要记在心里,一个字都不准忘记。这些,我相信你都能做到。”

“是,师父,一切都听您的安排。”万丰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道。

在得到徒弟的肯定答复之后,方公公仰天长叹一声,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口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好啦好啦,你放心吧,将来等杂家我退休了,回老家颐养天年的时候,我的这张位子,迟早也就是你的了,小兔崽子,你可要有耐心,明白吗?走的时候杂家我自然会给圣上大力举荐你的!”

“多谢师父!”万丰激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不顾身上来不及更换的湿漉漉的衣服,他连忙跪地冲着方公公连连叩头,心中的喜悦之情忍不住溢于言表。

这天晚上,内侍省殿前值守太监万丰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他干脆披衣而起,缓步来到窗前,屋外静悄悄的,+眼瞅着已经快三更天的光景,他重新又点亮油灯,从堆满医学书稿的书架上摸出一本薄薄的簿子,摊开,在桌前坐定,然后开始认真地研墨。

记下每日里自己的所见所闻是万丰太监进宫以来所养成的习惯,很快,蝇头小楷在绢纸上留下了工整的字体。万丰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的过去,包括那紧握着自己身杀大权的师傅在内,而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看着这功底深厚的字迹,他消瘦的脸颊之上方才能够流露出一丝似乎并不属于他的笑容。

物是人非,合上绢簿的那一刻,万丰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偌大的皇宫内苑一片寂静,长生殿内,名贵的波斯白檀所散发出的阵阵浓郁异香,让人闻来感觉昏昏欲睡。

武后此刻却睡意全无,她裹紧了白色狐氅,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儿在龙床之上安睡的天子李治,鼻息深沉而有节奏,武后最终还是轻舒玉臂放下了两边的鹅黄色床帐,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生殿,她知道年轻的天子并不会马上醒来,而此刻,一件更重要的事还需要自己去处理。守在宫门边的贴身当值太监郭振见状打了个激灵,赶紧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两人在黑暗中绕过长生殿的后门,来到后花园拐角处,郭公公照例守在门口,而武后则推门走进了一间密室,密室之中早就站立着一位黑衣人。见武后进门,黑衣人赶忙跪伏在地,哑声道:“见过娘娘千岁。”

武后摆了摆手:“起来吧,东西拿来了吗?”

黑衣人点头,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武后接过,却并不打开,直接纳入袖筒之中,便转身离开了密室,黑衣人也很快就消失在密室的暗道之中。

这一切,似乎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武后匆匆从原路返回长生殿后,却并不急着就此返回内室之中陪王伴驾。她难掩心中的激动,迅速来到偏殿,就着烛光打开书简。刹那间,郭公公吃惊地在自己主子的脸上看到了她从未有过的愤怒神情,书简随即在烛火中被化为了灰烬,但是武后心中的愤怒却已经牢牢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主子,这书简……”郭公公颤抖着声音问道。

“书简被人掉包了!”武后冷冷地说道。

郭公公顿时惊得面色惨白,呆若木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表面看上去,宫里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天子李治在一番激烈斟酌之后,还是狠不下心,最终下旨以大唐公主的待遇安葬了自己的亲妹妹高阳,不管怎么说,人活着的时候所犯下的罪过再怎么深重,死后也就已经算是还清了。随后接连三天,心烦意乱的天子都托病没有上朝,每日里除了跟心爱的武氏媚娘吟诗作对之外,就是在御花园中打发时间。而万丰作为殿前值守太监,虽然依旧要陪王伴驾左右,但也顺势就多了几分清闲。

只是好几天都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师父方公公了,听通传太监说他有事特地请了旨出宫去了,便也没有再详加询问。

直到四天后的一个雨夜,万丰放下手中的医书,正要准备吹灭蜡烛上床休息,房间的门板就被人用力拍响了。

万丰不由得皱了皱眉,心也莫名地悬到了嗓子眼,此刻明明已经过了亥时,今晚也没有轮到自己在皇上跟前值班,难道说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谁?门外谁找我?”万丰警惕地问道。

“万公公,方总管请您马上过去,他在房中等您,说有要事相商。”

说话的声音有些陌生,似乎以前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但是既然是方公公找自己过去,万丰是绝对不能推辞的,所以,不容细想,他便迅速披上一件外衣,从门边拿起油纸伞,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

一阵冷风夹杂着细密的雨雾扑面而来,院子里一片漆黑,房间外的走廊上,灯笼里的蜡烛光显得有些黯淡,所以并不能够完全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只知对方身着一套墨绿色宫人服,而这个服饰是后宫内苑的太监宫人所有。满腹狐疑的万丰刚想开口进一步追问,对方却已经热情地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油纸伞打开,而伞的侧面则更是恰好挡住了他的脸。

“来吧,万公公,小奴这就领您过去。”声音依旧是陌生。万丰却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难道说师父又找了新的心腹?

“我知道路怎么走!”万丰微微感到有些不快,随口问道,“你是哪一宫的太监,我好像没见过你。”

“万公公恕罪!小奴担心方总管久等,所以未免有些急躁,若有冒犯之处,请多见谅!”绿衣太监赶紧作揖,却并不正面回答万丰的疑问。

“没事,头前带路吧!”万丰微微感到有些羞臊,想这内侍省数千宫人,自己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见过,更何况师父另外寻找心腹的决定也不必事先知会自己,顺着长长的走廊穿过庭院,绕过花圃,渐渐地,万丰有些迟疑了,因为这内侍省宦官的居住地里虽然住了很多人,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四处乱走动的,不同的品阶不同的部门有着各自不同的居住地范围,而进出也是需要有相应的腰牌作为凭证,可是这前面身穿皇宫内苑四等小太监服饰的陌生男人,又怎么可能对内侍省纵横交错的房屋布局这么熟悉?

正在这时,领路的小太监停下了脚步,身子往右边一退,右手顺势一指:“万公公,请进,方总管就在里面等您。”

眼前是个书斋,屋里隐约透出烛光,却并不是方公公的住处,以往,万丰也只是在这里见过师父两次,而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儿了,今晚突然选择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和自己见面,联想起前几日自己所目睹的高阳公主被杀事件,万丰不由得心中一紧,刚想开口继续追问,可是转念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伸手接过小太监递给自己的油纸伞,收起后,便冲着他点点头,抬腿走进了书斋的屋檐下,小太监随即躬身离去。

雨势逐渐减弱,但是却仍然不小,裤管被打湿了,万丰懊恼地甩了甩手中的油纸伞,然后抬起右手叩打房门:“师父,我是万丰,请问能进来吗?”

房间里发出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声,万丰觉得很奇怪,难道说方公公喝醉了?不会的,如果真是喝醉的话,又怎么会特地差人过来叫自己。想到这儿,便又一次叩打房门,同时把房门推开了,边说边向屋里走去:

“师父,我是万丰,徒儿进来了,外面雨太大了……”

推开门的刹那,冷风夹杂着雨雾迅速灌满了整个房间,万丰猛地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师父方如海正盘腿端坐在面对正门的那张红木太师椅上,右手边的桌上点着蜡烛,火苗被风吹得乱窜,使得屋里的所有摆设看上去和往日里有着明显的不同,上面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息。

环顾整个房间,万丰总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他愣在当场,却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跟往常一样向师父行礼,或者还会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房间里静悄悄的,气氛显得有些异常。

就在这时候,屋外突然一个炸雷响彻太极宫的上空,这是一年中的第一个春雷。

紧接着的闪电照亮了屋外的半边夜空,一阵青烟腾起,书桌上的蜡烛被风给彻底吹灭了,但是借着闪电光,万丰却也看到了让人顿感毛骨悚然的一幕,——刚才,还没有进房间的时候,他就隔着书斋的门听到了屋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咕哝声,而闪电亮起的那一刻,从师父的鼻孔中缓缓探出了两个细小的三角形头颅,渐渐地一条浑身布满红色环状花纹的黑线从鼻孔中爬了出来,顺着冰冷的脸颊爬向方公公的额头,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花白的发髻之中。而另一条黑线,却始终都停留在鼻孔中,来回游动。那个可怕的咕哝声就是这个黑线来回爬动时,尾部抖动所发出的特有声响。

犹如黑白无常手中的追魂铃!

这分明是可怕的蛊毒。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瞬间,万丰浑身一震,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惊恐万状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依旧一动不动坐着的师父,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端坐在自己面前这张红木太师椅上的分明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方如海脸上的颜色也是只有死人才有的灰青色!

而死去一两个时辰以上的死人是绝对不会打发人前来召见自己的。

就在一个多月前,临近新年的时候,朝内两位大臣突然暴病而亡,对此,万丰之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是因为自己曾经无意中听到太医院里新来的小太医在惊慌失措地小声议论,说这两位大臣入殓的时候,从他们的口中就是爬出了这种诡异的‘铁线’。

铁线有毒!小太医指天发誓。那时候,万丰就知道,但凡是惊吓过度的人都是活不久的,果然,没多久时间,这位小太医便匆匆悬梁自尽了。

至于说‘铁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代表着什么?万丰心知肚明。恐惧夹杂着悲伤的情绪从心中油然升起,他不由得泣不成声了起来,八年了,师父方如海虽然有时候对自己要求太过于严苛,为人处世也不见得善良到哪里去,但是毕竟对自己情同父子。想到这儿,涕泪纵横,跪伏在太师椅边上的万丰本能地就想伸手去触摸方如海冰冷的遗体,突然,他的手僵住了,只感到后脊梁骨发凉,身后院落中由远至近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方总管出事了!拿住凶手!……凶手就在束云斋!包围束云斋!……”这回,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因为不到半盏茶时间之前,自己明明刚和他说完话!

这就是个局!

犹如五雷轰顶,难道说自己就这么坐以待毙?万丰紧张地环顾四周,呼吸急促,心乱如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万丰喃喃自语,渐渐地,豆大的汗珠沁满了额头。他一狠心,本能地冲上去用力关上了书斋的大门,顺手抓过了书架上的火折,略一迟疑,目光便落在了那几座巨大的书架上。

束云斋里的存书从地板一直被高高地堆放到了天花板……

屋外,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而束云斋里不久也燃起了熊熊大火,火中隐约传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后来,据说案发那晚,大半个内侍省的人都在梦中被这可怕的惨叫声给惊醒了。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一个可怕的消息,殿前值守太监万丰因为盗窃大内总管方公公的财物被发现,恼羞成怒便打死了方总管,后畏罪纵火自焚,据说火场惨不忍睹,掖庭的太监私下传说那被抬出的两具尸首经过的大火的灼烧过后,已经所剩不足半尺。

而天子李治在听说了这个消息过后,他只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便不再提起此事。

下朝后,宰相李义府心事重重地刚回到府中,还未等脱去官袍,府中管家便匆匆走了进来,小声禀报道:“老爷,上官老爷来了。”

李义府一愣,脱口而出:“他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太子少监上官仪高大的身形就出现在了花厅的门口,他冲着李义府朗声道:“李兄,什么时候有了规矩小弟我就不能登门了呢?”

李义府暗暗叫苦,也深知上官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便打发走了管家,然后双手一拱,道:“老弟误会我了。”

上官仪听了,只是嘿嘿一笑,脸色却瞬间变得凝重了起来,他上前一步压低嗓门道:“李兄,那老弟就不跟你客套了,据说公主应该留下一封书简的,对吗?现在书简是否就在你处?”

上官仪的直截了当让李义府半天都没有吱声,许久,他微微叹了口气,垂首道:“确实如老弟你所言有一份书简,那本是要呈送当今圣上的,但是你来迟了,因为书简已经被盗了。”

“你说什么?”上官仪不由得一声惊呼,“被盗了?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还有……”

“还有什么?”李义府心情复杂地追问道。

“李兄,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份书简?”似乎这才是上官仪此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李义府却没有回答。 4+IgeS3t+0mzW7nVcrceMJDCmIltE4CWVowYkRh1VsjmnZsWyrOrvwgR2PXaywI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