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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杭州

李杭育

竹器

我们江南就是两样东西最多:稻米和竹子。

几乎是有山就有竹子。就算没有人种的,也必有野生的。而无论什么竹子,无论粗细长短,都让从前的人做成了这个那个。竹子的用途在从前的江南几乎无所不在。

那时候,乡下人家的许多草房,用的整根毛竹做的梁,而且全部的“墙”都是竹片扎的,外边再苫上稻草。

还有毛竹搭的桥,在山乡小涧随处可见。

还有篱笆的竹片,吹火的竹管。

许多农具的把柄是竹的。尤其那些扁担,最难忘了。从前不但是乡下农民离不开扁担,城里人家也很有用场。

竹筐、竹篮、竹匾,这些也都是城乡通用,家家必备的。上街买菜的妇女,都在臂弯里挎着一只篮子。如果是买冬天的腌白菜,几十斤上百斤地买,篮子就太小,用得上箩筐了。还有霉干菜,是要摊开在竹匾里拿出去晒的。江南气候潮湿,城乡人家总是有这样那样吃的用的,需要时常晾晒。走过从前的那些小街小巷,常可见大大小小的竹匾伸出窗台,摆上墙头,甚至是爬上了房顶,让那一片黑瓦像是贴上一块块膏药……

当然晾晒最多的还是衣裳。衣架是竹的,晾竿是竹的,而且搁置晾竿的“节节高”,还索性连竹节也利用上了。

厨房里的竹器肯定更多,除了锅灶盆缸,别的几乎都可能是竹子做的。竹编的蒸笼、竹扎的蒸架、竹丝筅帚、竹筒水舀、竹漏勺、竹饭篮、竹酒篼、竹碗橱、竹筷、竹铲……

那种竹壳热水瓶,从前的每户人家都能见着。

老人挠痒痒,用的是小竹耙儿。

小孩打苍蝇,用的是小竹拍儿。

扫帚也是竹的,畚箕也是竹的,来装运垃圾的人力车的车身也是竹的。

竹的钓鱼竿钓上鱼来,放进拴在河边的竹鱼篓里。

夏天乘凉,坐着一把小竹椅,自家门前摆场面,下着棋,说着话,喝着茶……

躺椅就更舒服了。脑袋搁在上边的竹枕上,闭一会儿眼睛,听听戏文,摇摇扇子,优哉游哉。

还有可以当床睡觉的竹榻。这要算是大件竹器了。尽管睡在竹榻上,动作大不得,一翻身就吱吱嘎嘎,可毕竟凉快呐,比棕绷上铺席子更让人睡得惬意。何况竹榻轻便,容易搬动。从前的夏夜,许多男人就在院子里摆两张长凳,搭上竹榻,就这么露天里睡了。

不过,想起来,从前那所有的竹器,最让我怀念的,倒是我一两岁时成天待在那里面的那个竹童车。我那部童车不带轮子,主要是为了让那个一两岁的我立得住、跌不倒。

河埠头

从前的小河小溪,一条是一条,水都满汪汪的。

那些住在河边的人家,就在贴近水面的岸边搭几块石板。或是顺岸横搭,或是搭成一段伸向河中的小小栈桥一般。江浙话里的“河埠头”,就是河边一块地方的意思。

当然不是说随便什么地方,而是一块住家过日子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

许多江南小镇沿河而筑的两岸河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小块河埠头。每天淘米、洗菜都在这里。有亲戚来串门,常常是摇着船直接来到后门口。

河水深一点,这地方便可以拴个小船。而水若够清,岸上人家还在这里挑水吃。到了夏天,孩子们就从这里下水去游泳,捎带着捉鱼摸虾。这些都是河埠头的用处。不过记忆中,好像更多的河埠头是为了给人一块可在河边立足而又能轻易够着水的地方,以便蹲在那里洗菜、洗衣裳。

更多的河埠头是让女人占着。

那本是糙剌剌的石板,已经让她们的衣裳搓磨得很光溜了。古诗里讲的那一记记“捣衣声”,多半就是在这样的河埠头,用一根根木制棒槌“笃笃”地拍打出来的。我不知道古人用的是几许尺寸、怎般形状,只记得小时候我家里那根棒槌约莫一尺半长,手捏的把儿稍许细些,前面用来拍打的那段略微倾斜出一个角度,做成三棱三面,宽面着地,三条棱脊刨圆。总之,这根棒槌捏在手里,一记记捶拍上了肥皂的衣物,很是顺手。

其实从前洗衣裳很少用肥皂。更早时还没有肥皂呢。要想把衣裳洗得清爽,河埠头上的女人们,只能靠反复地捶捣、搓揉、漂涮,总之是力学性质的努力而非化学把戏。从前那一记记被诗意化了的“捣衣声”,依我听来,只代表着妇女洗衣的辛苦。

不过,当她们三个五个,挤在同一个或者邻近的河埠头上洗衣裳时,这辛苦就多少有些让彼此间的说笑、嬉闹给冲淡了。尤其年轻少妇们,荤荤素素的话题、趣闻,总是很多很多。

还有每日早中晚做饭之前,差不多的先后,她们也都出现在自家的河埠头上淘米、洗菜,隔着一段岸,甚至隔着河,说笑着、嚷嚷着……

或许这里面少不了飞短流长。或许不过是娘儿们的扎是非,嚼舌头。但是,你相信吗?从前我们江南民间的许多故事,是在河埠头上编出来、传开去的。

兰溪船

钱塘江是条大江,一向总有许多船只在匆匆过往。客船、货船、渔船,形形色色,百般风光。

不过,以我儿时之见,钱塘江上,最风光的还是兰溪船。

那些船,只只神气,像一弯新月似的两头尖尖翘翘。虽然通常是当驳船用的,八九条十来条地连成一串,由一艘拖轮牵引着跑,但自身也能扬帆独行。船身窄而长,两米来宽,却有十多米长,看上去是那么苗条、秀气。一座竹篾夹箬叶编的篷盖高高拱起在船的中段,遮着大半的船面,只露出船头和船尾的一小截儿。舷板都是选了上好的木料,还都漆得油光锃亮。好像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新簇簇的,好像它们是去做客……

而那时的钱塘江上,多数的木船都颓败不堪。多数是运煤,运肥,运石头,运黄沙,因此多数是那样残破、肮脏,显得自暴自弃。江水滔滔,风雨无情。你若也见过往日那般情形,就该明白我何以只对兰溪船格外在意。它们不仅美观、雅致,还特别整洁、清爽。穿行于一江破船烂帆之间,简直是硬让它们显出几分矜持,几分清高。

兰溪是钱塘江上游的一段,也常被当作一个地方。儿时记得的兰溪船,据说就是从那里来的。其实,我至今也没去过兰溪,关于那地方我知道的不多,而且记忆里的那些修长、漂亮的木船究竟是否出自兰溪,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大人是那么说的。

从大人们那里我还知道,兰溪船运的是棉布、糖果、肥皂、香烟……总之是商店里卖的百货。在以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业品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身价不凡,几乎就是奢侈品了。跟着沾光,驳运百货的兰溪船,也就成了它们这个行当中的“白领”。

它们也是这样的自我感觉,翘首而行,一派整洁。兰溪船上的女人,似乎成天就是跪在船板上擦呀擦呀。

约莫是两三条船盛下一户兰溪的船家——真正是以船为家的船家。生活和劳作是同一回事。全部的老少人口、衣裳铺盖、锅碗瓢盆,乃至家禽家畜,都在这两三条船上,一起带到了大江上来。儿时的我曾猜想,或许在兰溪那里的岸上他们也有个家,有座带烟囱的房子。

生意淡时,他们回到那里的家歇一阵。

过年了,想必也是在那烟囱下面煮鱼烹肉。

可平常时候,谁知道在那房子里还能留下什么呢?既然他们把鸡狗也带在了船上。

甚至还有猪,在船头船尾那点地方一颠一颠地溜达。

猪都是经过训练的,不但适应了船上的狭窄,不怕颠簸、晃荡,还竟学会了主人要求它们做到的卫生习惯,绝不敢乱来一气把船上弄脏。拉屎拉尿,它都会尽量凑到船边,把圆滚滚的屁股朝向船外,一径往江里排泄。鸡呀狗呀,也都是这样。

记得儿时在江里游泳,我们都喜欢攀搭过往的木船。仅有的例外,是在发现兰溪船上的猪狗时往船边退步,顿时一哄而散,逃之夭夭……

捉毛蟹

除了餐桌上身价很高的湖蟹,在江南水乡,从前还有一种不起眼的小蟹,也曾是我儿时的美味。从溪边捉来它们,洗干净,裹上面糊,下到油锅里炸熟,就是很香脆的一碟。这种蟹个儿不大,了不得有个核桃大小。因为蟹腿上长着很长的毛,小时候的我们管它们叫“毛蟹”。

从前的江边、河岸、湖滩,到处爬动着毛蟹。甚至水田的田埂旁也能见着它们的踪迹。从前肯定是有过一段毛蟹们觉得日子蛮好过的时光。

傍着水,倚着岸,风光很不错,毛蟹们就在那草坡、土坎和泥滩上安营扎寨,掘出一个个钱币大小的洞洞。白天就待在这些洞里,把这当作了家。

不过,大概也像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很勤快,喜欢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像模像样,而另一些比较懒惰的人则对什么都马虎些了。依我看毛蟹里边,也有会偷懒的,图省事、不愿费劲打洞的,随便找块石头躲到下边就是了,这很现成。

而这也让捉毛蟹的我们很省事。把那石头翻个个儿,这只毛蟹就没地方躲了。谁叫它这么偷懒呢!

可大多数情况下,捉毛蟹可没那么容易。那些待在洞里的,四只毛脚就在洞口,你一目了然。但若想去捉它,你一伸手,它的动作可比你快,一下就退入洞穴深处,不见踪影了。这洞可能很深很深,还可能和别的洞连通着。你知道毛蟹逃去了哪里?

性急的小孩就会傻乎乎地拿个小刀、竹片挖呀挖的,会费很大的劲。这就好比是“鬼子”进了村,跟毛蟹们打起“地道战”来。当然“鬼子”是打不赢的,“地道”连成了片嘛。就在他这么吭哧吭哧费劲挖洞的当儿,毛蟹肯定已经从别处他没管着的哪个洞口跑掉了。

瞎捣鼓了几回以后,这孩子或许会渐渐地开窍,明白了捉毛蟹的要领,在于不让它往洞里跑。想点办法先切断毛蟹的退路,把它逼出洞来,才好下手。如果有一根小棍子往洞口旁松软的土里插入,正好插在毛蟹身后的洞道中央,插准了,拦截住,把它这么一惊,一挡,往外一赶,这事儿准成。

当然这也得有点眼力,他得会看蟹洞才行,得预先估计准确这洞道可能的走向。并非每回都能掐算得准。毛蟹打洞很少直来直去,更不会彼此雷同,千篇一律,就像那电影上讲的,“各村的地道都有许多高招……”

我已经记不得了,多少次捉毛蟹,多少次是我得逞,多少次则是我让毛蟹耍了。

从前的江河还没被污染,因此从前的毛蟹们,受到的最大骚扰,恐怕就是我们这帮孩子了。

下雪了

总算盼到下雪了!

在我们南方,像模像样下一场雪,不是那种半吊子的雨夹雪,真正是一朵朵飘下来的雪,即使下得不算很大,也足以让小孩子们,还有大孩子们,甚至还有保留着孩子气的大人们,好好兴奋上一阵了。

也不怕人家北方人笑话,就这么点儿雪,就把那么多人从暖洋洋的房子里召唤出来。大冷天的,来到湖边,来到山上……其实,有些地方,地上的雪,真还不如玩雪的人多哩。但这也已经让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了。大自然难得赐给南方孩子的这场雪,真可以说是不玩白不玩哪!

你想嘛,人们玩别的游戏,别的玩物,那都是要他们多多少少付出一点代价的。你得先动手把那玩意儿做出来,要不就花钱买。而唯有老天爷送给我们的这场雪,可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大件玩意儿。真的,不玩白不玩!

秋雨冬雪,大自然倒是一向如此。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滚雪球,堆雪人,乘雪橇,恐怕也是很古老的事了。只是如今人们来玩雪,赏雪,还比从前多了个拿照相机甚至是摄像机拍雪景的花样。

可要让我说,怎么玩都不如我们小时候打雪仗来劲。

“战线”相隔十多米二十米,两边的孩子都在捏雪团,一个挨一个,摆放在各自的掩体里,和电影上看到的大人打仗,把一颗颗手榴弹摆开在战壕前沿,道理是一样。一旦开仗,至少第一个回合的互射,“弹药”是很充足的。两边都在狂轰滥炸。这边是拿破仑,那边是库图佐夫。

看出对方有点接不上了,便是冲锋的最佳时机。把自己还剩的雪团捧在左臂弯里,右手里再抓着一个,嗷嗷叫地冲出掩体。于是,满街满巷,甚至漫山遍野,一片混仗。一个个雪团呼啸而来,擦过耳边,打在额上,绽开满身满脸……

那时的我们真棒,打得狠,也挨得起,真有点战士般的勇猛、顽强。

不过,到了晚上回家,我们可就窝囊了。因为浑身上下一塌糊涂,衣裳裤子全都是泥污、冰渣,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遭到大人的一顿臭骂。更糟的是鞋子整天踩在雪地里,湿透了。好歹只是一双鞋,明天还得穿呢。赶紧守着炉子烤吧。

脑子里却还惦记着,明天要是雪还没化,再和阿三他们打上一仗。

写于1996年

李杭育,1957年生,浙江杭州人。作家、画家。新时期文学“寻根派”代表作家,浙江理工大学教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流浪的土地》《最后一个渔佬儿》《公猪案》《醒酒屋》,以及随笔集《江南旧事》《唱片经典》《电影经典》等。 dw8WVhkfVpiy0s7j8OBg5gDH2n1NENUQk7ocxwd0TLux7GcikD3ShB9vuk+u71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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