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离开杭州约一百里的地方,然而我少年时代到杭州读书,中年时代又在杭州做“寓公”,因此杭州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从青年时代起就爱画画,特别喜欢画人物,画的时候一定要写生,写生的大部分是杭州的人物。我常常带了速写簿到湖滨去坐茶馆,一定要坐在靠窗的栏杆边,这才可以看了马路上的人物而写生。湖山喜雨台最常去,因为楼低路广,望到马路上同平视差不多。西园少去,因为楼高路狭,望下来看见的有些鸟瞰形,不宜于写生。茶楼上写生的主要好处,就是被写的人不得知,因而姿态很自然,可以入画。马路上的人,谁仰起头来看我呢?
为什么喜欢在茶馆楼上画呢?因为在路上画有种种不便。
第一,被画的人看见我画他,他就戒备,姿态就不自然。如果其人是开通的,他就整一下衣服,装一个姿势,好像坐在照相馆里的镜头面前一样。那时画出来就像一尊菩萨,不是我所需要的画材。画好之后他还要走过来看,看见寥寥数笔就表示不满,仿佛损害了他的体面。如果其人是不开通的,看见我画他,他简直表示反对,或竟逃脱。因为那时(四五十年前)有一种迷信,说拍照伤人元气,使人倒霉。写生与拍照相似,也是这些顽固而愚昧的人所嫌忌的。当时我有一个画同志,到乡下去写生,据说曾经被夺去速写簿,并且赶岀村子外,差一点儿没有被打。我没有碰到这种情况,然而类乎此的常常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老妇和一少妇坐在湖滨,姿态甚好,立刻摸岀速写簿来写生。岂知被老妇瞥见,她一把拉住少妇就跑,同时嘴里喃喃地骂。少妇临去向我白一眼,并且“呸”地吐一口唾沫,仿佛我“调戏”了她。诸如此类……
湖滨茶馆
第二种不方便,是在地上写生时,往往有许多闲人围着我看画。起初一二个人,后来越聚越多,同看戏法一样。而这些人有时也竟把我当作变戏法:有的站在我面前,挡住视线;有的挤在我左右,碰我的手臂;有的评长说短,向我提意见;有的小孩子大叫“看画菩萨头”!(他们称画人物为画菩萨头)这些时候我往往没有画完就走,因为被画的人看见一堆人吵吵闹闹,他也跑过来看了!我走了,还有几个小孩子或闲人跟着我走,希望我再“表演”,简直同看戏法一样。
为了有这种种不方便,所以我那时最喜欢在茶楼上写生。延龄大马路 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都是很好的写生模特儿!——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事。
最近,我很少写生。主要原因之一,是眼力差了,老花眼看近处必须戴眼镜,看远处必须除去眼镜。写生时必须远处看一眼,近处看一眼,这就使眼镜戴也不好,不戴也不好。有些老花眼镜是两用的,上面是平光,下面是老光。然而老光只有小小一部分,只能看一小块,不能看全面,而画画必须顾到纸张全面。这种眼镜只宜于写字,不宜于画画。因此,我老来很少写生了。一定要写,只有把眼镜搁在眼睛底下鼻孔上面,好像滑稽画中的老头子。但这很不舒服,并且要当心眼镜落地。
然而我最近到杭州游玩时,往往故态复萌,有时不免要摸出笔记簿子来画几笔。这一半是过去习惯所使然,好像一到杭州就“返老还童”了。
使我吃惊的,是解放后在人民的西湖上写生,和从前在旧西湖上写生情形显然不同,上述的两种不方便大大地减少了。被画的人知道这是“写生”,不讨厌我,女人决不吐唾沫。反之,他们有的肯迁就我,给我方便。有一次我坐在湖滨的石凳上,看见一个老舟子坐在船头上吸烟,姿态甚佳,我就对他写生。他衔着旱烟筒悠然地看山水,似乎没有发觉我在画他。忽然一个女小孩子跑来,大叫一声“爷爷”!那老舟子并不向她回顾,却哼喝道:“不要叫我!他在画我!”原来他早已发觉我画他了。这固然是一个特殊的例子,然而一般地说,人都开通了。这在写生者是一大方便。
围着看的人当然也有,然而态度和从前不同了,大都知道这是“写生”,就不用看戏法的态度对待我了,大都肃静地站在我后面,低声地互相说话:“壁报上用的。”“上海去登报的。”(他们从我同游的人身上看得出我们是上海来的。)有时几个青年还用“观摩”的态度看我作画,低声地说“内行”的话,倘有小孩子吵闹,他们代我阻止,给我方便。这些青年大概也会作画。现在作画的不一定是美术学校学生,一般机关团体里都有画家,壁报上和黑板报上不是常常有很好的画出现吗?
由此可知解放后人民知识都增加了,思想都进步了,态度都变好了。在“写生”这一件小事情中,也可以分明地看出。
1959年6月9日于上海记
丰子恺(1898—1975),原名丰润,号子觊,后改为子恺,笔名TK,法号婴行。浙江桐乡人。艺术家、文学家、翻译家、佛教居士。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车厢社会》,画集《子恺漫画》《护生画集》,论文集《绘画与文学》《艺术修养基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