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当我躺在木板上,朦胧中听到一阵隆隆的声音,好像大潮汹涌,把我送到了故乡,想起了大江和母亲,回到了年轻时候。
“八月十八看江潮”——旧历八月十八——这句民间话,不知已传了多少年代,儿童都懂。我一直羡慕那些常去观潮的人;而我却从小就没有机会去观潮。母亲和哥哥们都不许我去看,怕我出事情。秋天,潮水很大,经常听人们在谈论大潮。我老家在郊区,离江边较远些;可是后来搬了家,租城里的房子住,离江边近了不少。那时,我想邀我家附近的一个同学陪我去江边,她不敢,怕我哥哥们知道,她担当不起责任。
那是在进上海爱国女学文科念书的日子。同学中有从外省来的,如四川;有本省的,如崇德县、桐乡县;也有本地的。她们知道我是海宁人,大家都喜欢问我:“嗨!海宁的潮怎么样?”我老实地说:“我还没有看见过。”她们都笑了,说:“怎么在海宁,竟连潮都还没有看见过!”我有点不好意思,对着上海人说:“你们的黄浦江怎么样哪?”“我们是问你关于海宁的钱塘江大潮呀!”我不再出声。
暑假里,我下定决心,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吃过早粥,跑出去。我知道,海宁潮每日都有两次,只不过八月十八最壮观。我只要能看一次潮,能在人前昂着头说“我看见过海宁潮”,就心满意足了。母亲以为我到邻近的那个高小时的女同学家里去,我们间是很谈得来的。当我走到江沿,果然,疏疏落落站着几个人。看到一位老先生站在那里,我就立到他旁边。我觉得这位老先生不会欺侮人的。他板着面孔,两眼盯着江。一会儿,隆隆的声音开始响了,老先生就带着严厉的口吻问我:“你是哪里人?”我回答:“我是这里人。”“没有人陪你来?!嗯!”隆隆的声音近了,老先生把我拉了一把,和他一起往后面退。我的两眼并没有放过观潮的机会。远远涌过来了,银白色的一根练条,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闪烁的亮光,使我眯起了两眼。啊,钱江潮,故乡的潮。我想起了在私塾里读书时,教书先生常吟诵的那么两句诗:“海浪银如郭,江横玉系腰。”我还在呆呆地望着。
老先生把我拉到观潮亭上,观潮亭也不太高。潮过去了,我跟着老先生走下来,感谢他给我的帮助。他微笑着说:“以后可要小心呀!”这时,我再走到江边,看到铁牛身上没有水,今天的潮确实不算大。这一天我回到家里,已过了中午,因激动,满身大汗。母亲奇怪,在女同学家里做了些什么事呀,累得这样!我当做没听到,一声也不响。观潮回来,我常想起从旁人那里听到的许多传说:越王勾践曾经调动很多军队让士兵向江潮射箭,但是毫无作用,潮仍然隆隆地来。也有传说:铁牛曾被大潮冲到江里,是越王勾践设法派一批识水士兵从江中把铁牛找上来的。
海宁观潮亭
从这一次以后,直到1960年春天,我跟着最小的亲哥哥一起到盐官;而后,我患高血压和动脉粥样硬化等病,我哥哥也患高血压和冠心病;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回故乡了。走在街上,遇不到熟人,但街上的一些商店门前,好像有人在谈论我们。我们走到江边,看了一次潮,观潮亭不见了,听说是被大潮冲坏的;又听说大潮曾冲走很多站在江边的观客,一去不返!
当时从盐官回到杭州,既要坐船又要坐火车,已经赶不上了,只好找个小旅馆过夜。我们买了几只包子当夜饭 吃。男客和女客分房间住,我和一妇女同一小房间。次日一早付了房费,我在街上买了几块糕点,就动身回杭州。想不到我哥哥回到杭州,冠心病发作,竟去世了。我得到嫂嫂送来的悲痛消息,竟发高烧,又呕吐,无法去送他!
从这次观潮以后,我很久很久没有去故乡观潮了;可是每夜听到窗外隆隆的声音,就要想到故乡的大潮!
大侄儿——三哥的长子在硖石工作,他常有机会去盐官,几次鼓励我回故乡观大潮,并告诉我如今情况已大变,新造的观潮亭既高又大。整个盐官镇的街道再没有烂泥,都是水门汀。我很想回故乡看看。虽然我曾经过印度洋、地中海……遇到过一些浪潮,总感到故乡的钱江大潮有它的特点,难怪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国内国外的旅客到盐官来观大潮。我内心充满着矛盾,有时想去故乡观潮;但行动不便,双脚无力。如果被人一挤,就要跌跤;在家里独自走几步,并无人挤,也会跌跤。据说老年人跌跤是常事,只该自己注意。
今年秋天,从报纸上读到,电视里看到很多生动的报道:“到盐官观钱塘江大潮的国内外旅客,有两三万人之多。今年的海潮特别大,党和国家对此非常关心,特别加强了警戒,以确保游客观潮时的安全。”
从1960年至今已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回故乡观潮,虽然我几乎——除了大雨的夜晚,天天听着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把我送到了江边,送到了故乡,带给了我无限的希望。人是生活在希望中的,希望就像大潮一样,永远汹涌着!有一天我要实现我的希望!
1989年11月7日于杭州
陈学昭(1906—1991),原名陈淑英、陈淑章。浙江海宁人。作家、翻译家。曾任浙江大学教授、浙江省文联副主席。有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春茶》,诗集《纪念的日子》,散文集《倦旅》,文学回忆录《天涯归客》《如水年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