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杭州,这是一个被叫做天堂的地方。但是自从我二十岁那一年离家之后,迄今六十年,大概只回去过四五次。原因是辛亥革命以后,浙江一直被北洋军阀卢永祥、孙传芳等所控制。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浙江又出了蒋介石、陈立夫、戴笠,我的旧友宣钟华、张秋人相继遇难,我就失去了和故乡的联系。
解放后我在上海和北京工作,但也只回去过两次。1954年,我随谭震林同志到浙江视察,住了一个多星期。我曾到杭州艮山门外严家弄去探视过我的故居,但这所房子已在抗日战争时期烧毁,解放后成为浙江大学农学院的农场。我也曾到市内和湖滨去寻找过青年时期的旧游之地,但除了大街上的石板路变了柏油马路之外,相隔三十余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1960年我再次到杭州,那时从市容到工业建设都有了很大的变化,甚至连“方裕和”“孔凤春”之类的百年老店的招牌也已经看不到了。从那时起,到现在又是二十年了,是不是我对故乡失去了怀念之情呢?那也不是。太平洋战争后,我从香港回到柳州,一天晚上有意摆脱了同难的朋友,独自想到江边去摭拾一些过去的回忆。这一夜月黑无星,灯光黄淡,渡浮桥,中途索然思返,忽然听到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絮语,那是十足的杭州上城的乡音,于是想起了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句。当晚我便写了一篇《忆江南》的散文。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文化大革命”中被“监护”的时期,我常常梦见我出生的旧屋,不仅房子结构和陈设,连某一块地板已经朽折,某一处墙壁已经剥落,甚至我幼年在后院的一棵橘子树上捉金龟子的情景也历历如在目前。因此我想尽管离乡日久,故园之情恐怕是终生难以切断的。
浙江不仅是鱼米之乡,而且是丝绸之府。汉代以来,中国就以丝绸闻名于世界。而中国的丝绸,主要出产于浙江的杭嘉湖三府。本世纪初,杭州就有了规模不小的“纬成”“虎林”两家新式丝织厂。后来都锦生从日本回国,又别出蹊径,开办了另一个丝织厂,专织西湖风景和人像的丝织装饰画,是全国唯一的外销产品。从这一点看,浙江的轻纺工业,在本世纪初就有了相当的基础。
浙江无霜期长,雨量充沛,是一个农、林、牧、副、渔可以全面发展的好地方。农业方面,从粮、棉、油、麻、丝、茶到糖、菜、烟、果、药、杂十二个字,各样俱全。在我的童年,在杭州乡下还可以看到两人合抱不住的香樟树。绍兴、萧山一带,10月间可以看到一片片火一般的红叶,这不是枫叶,而是乌桕。而桕子却是重要的工业原料。但是,1960年,我到绍兴、萧山去的时候,乌桕已经很少,据说,这是抗日战争时期被砍伐了的。至于渔业,浙江除了有一个舟山大渔场之外,淡水鱼也十分丰富。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解放初期,华东局派了一个工作组到浙江去复查土改成分,后来工作组写了一个调查报告,其中说:贫农的成分,可能划宽了。因为他们看到贫农家吃的是大米饭,而且还有鱼虾等等。陈毅同志在这个报告上,写了一个很有风趣的批示:“二杆子!你们用西北边区的眼光去看浙江,必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不仅浙江这个鱼米之乡,连我们四川的贫农,也是吃大米饭的。”也许有人会说,浙江的牧业不过是养猪和家禽吧,那么,为什么会有“湖羊”这个闻名全国的品种呢?
过去,有人把“文弱”这个词加在浙江人身上。我认为浙江人文则有之,弱则未必。姑且不讲远古的越王勾践之类的事了,在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第一个用鲜血和生命闯开了辛亥革命途径的,不正是鉴湖女侠秋瑾吗?大家知道,北京大学是“五四”运动的苗圃和摇篮,那么,我们必然会想起蔡元培先生。假如北大没有这位开明的校长,就不可能有《新青年》杂志和“五四”运动的大批骨干。“五四”运动时期,除北大外,南方有两个最革命的学校,一个是湖南第一师范,另一个是浙江第一师范。浙江一师的校长经亨颐先生是浙江“五四”运动的最热心的支持者。他和廖仲恺先生齐名,是坚决执行国共合作的国民党左派。近年来,每年有成千上百的外国朋友要到绍兴去观光,他们要看的不是禹王陵,而是鲁迅的故居。去年秋有几位日本朋友要去富阳参观,他们的目的不是到富春江观鱼,而是为了要去看一下郁华、郁文(达夫)的双烈碑。听说这块碑在“四人帮”时期被砸烂了,因此我只能婉言推拒。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很自豪地说,全国性的两个文化团体的名誉主席,都是浙江人:一位是全国文联的茅盾,他是乌镇人;一位是全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的胡愈之,他是上虞人。当然,在科学技术方面,也可以开出一大批浙江著名人物的名单。我只举两个人的名字,二三十年代国内外著名的大数学家陈建功,是绍兴人;现在为我国国防工业作出了巨大贡献的物理学家钱学森,是杭州人。
解放以来,浙江在各方面都有了巨大的进步。但是不必讳言,由于缺乏经验,我们也走过了不少弯路。我们不懂得扬长避短,50年代末期,我们不从事浙江所长的轻纺工业,以致连丝纺工业也落后于江苏、四川,而偏要在煤铁两缺的浙江去大办钢铁。特别是十年浩劫中,浙江名副其实地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1975年冬,我听一位从温州来的朋友讲到当时的情况,真使我不相信浙江这样一个富裕的地方竟会败坏到这种程度。但是,付出了学费,还是会得到报偿的。三中全会以后,浙江起了很大的变化,农业上去了,工业也上去了,尽管过去的破坏十分惨重,但是,我们有很好的自然条件和勤劳智慧的三千几百万人民。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浙江不仅可以让一批农民先富起来,而且可以成为全体人民都富起来的省份。这是一个远离故乡六十年的乡人的祝愿。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1980年5月
夏衍(1900—1995),原名沈乃熙,字端先,浙江杭州人。文学、电影、戏剧作家与社会活动家,中国左翼电影运动的开拓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有话剧剧本《秋瑾传》《上海屋檐下》,电影剧本《狂流》《春蚕》《祝福》,自传体回忆录《懒寻旧梦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