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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往事

祝铮鸣

生命——

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

觅寻已失落,或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

柳浪闻莺是西湖十景里与我最亲近的地方,最早进到里面是九岁十岁的时候。公园最挨着南山路的入口处有一座娃哈哈迷宫,四周是浓密的树林,迷宫挺大,由许许多多的木隔栅围成,木隔栅被刷成好看的浅蓝色。我在迷宫里来回地跑,无数次地碰壁,最后欣喜地找到了出口,在出口的地方每个孩子被奖励一支小玻璃瓶装的娃哈哈营养液,其中的味道我已不太记得了。

后来的每年暑假,爸爸都会带我去柳浪闻莺看露天电影,看电影是我们父女俩共同的爱好。那个时候,柳浪闻莺的露天电影院分为两场,甲场和乙场,甲场在靠近湖边的那块草地,乙场则稍微靠里些。每个晚上甲乙场上映不同的两部片子,我们挑喜欢的看。一般来说,动作片稍好于剧情片,译制片稍好于国产片。

湖边的蚊子可不少,除了扇子,还要备上清凉油。早早去的话,往草地上一躺,还能看着放映员搭扯大幕,调试机器。在等待的时候看夕阳在平静的西湖中西下,柳条迎风悠摆,也有湖那边的三两个男孩子赤膊游上岸来,浑身淌着水雀跃着来看电影……直到夜幕降临,放映机灿烂的光芒投射开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暑热退却后的湖滨草地里笑着或哭着,随着剧情心绪跌宕……也有赶上下雷雨的夜晚,轰隆隆,大家鸟兽散地逃去树丛里。我躲进放映机下面的木架里,看漫天细雨中的画面,还有男主角特写的眉眼。

那些童年的碎片,旧时光里的夏天,离我似乎越来越远,可又仿佛越来越清晰。那个陪我去看电影的中年人已年近古稀,城市里的露天电影院也越来越少了,记忆,是一份时间遗留下来的礼物。

在柳浪闻莺南出口的地方,我们也看过几次消夏晚会。台上的阿姨穿着闪亮的演出服,学着邓丽君的台步,歌声既浑厚又妩媚。

几年之后,我已是少女,在国美附中上学。有一年的最后一晚,男友约我去了柳浪闻莺北门的游船码头,那是我的第一次约会,和那位穿着军大衣的少年。我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蹲坐在码头的石阶上,看着寒月在水波里碎了的倒影,听游船的船身轻轻撞击堤岸的声音,好听极了,像是《神秘园》里的鼓点。我们一直坐到天色发白,于是离开。

这之后的二十多年,我再也没有进去过柳浪闻莺。

每次回想起在杭州的日子,都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他是我的恩师施绍辰,是在艺术道路上给过我自信最多的人,也是用其风范感染过我的人。

国美附中的同学们称他为“施老大”,他是我们的校长,也给我们授课。在我的眼里,他的风度更接近于一位音乐家,而非画家。他穿着考究,有欧洲古典范儿,气质脱俗,直直的身板,礼貌的微笑,齐耳的短发倒梳着,露出明亮的额头。在沉思的时候,他会略微蹙眉,眼神忧郁而充满诗意。

当时我们附中的教学楼是一座仿民国式建筑,白墙灰瓦,建筑中间有两个方形的中庭,施校长的画室紧挨着我们的教室,窗户向着中庭。每次路过他的画室,我们都爱往里看,里面总是插着鲜花,钢琴的旁边立着画架,画架上的油画画幅都较大,色调多是明快的,正如同他言语中的温暖。作为国美的油画高材生,他早年游学阿尔及利亚研究“马格里布”绘画,所以他对沙漠很有感情,对技法又深有研究。他的作品《撒哈拉沙漠》笔触很小而色彩丰富,人物和骆驼塑造得很结实,作品的气势很是磅礴。他的画面似乎总有音律感,这大概和他深厚的音乐素养有关。

附中二年级的上学期,施校长给我们上过素描课,画的是石膏像灯光作业。他给我们看画的时候总会挺拔地坐着,轻轻执着铅笔,如成竹在胸的指挥家,他的语调亲切而有力,又像一位吟诗的人。贪玩的我那时候并没有好好上课,作业也是临时抱佛脚。到了下学期,换成施校长的儿子施舸老师代课,施校长特意嘱咐他说“祝铮鸣是个艺术感觉很好的孩子,你要多留意她”。可是那时的我成天逃课,没有认真画画,现在想起来满是懊悔。

2006年的春天我回南方,听到了恩师的噩耗,一时无法接受。施绍辰先生是在2003年因心肌梗死去世的,那时候他刚刚退休不久。有同学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滨江,他推着外孙女的小推车,很幸福的样子。

对于施校长,我总以为会再见的,却早已没有了机会。这美丽的西湖边,永远没有了他的英奕风采,没有了他温暖的话语,真是最让我伤心的地方。

十岁那年我曾经住在玉皇山下,那里景色幽美,离虎跑和净寺都近。

每个白天我去美术班学画,晚上和周末就在玉皇山下玩儿。那时候的玉皇山游人稀少,山脚下是菜农的瓦房和菜地。通往山上的那条公路上铺满了蛇皮,白色的,踩上去会发出脆脆的响声。据说那些蛇是夜里从山上爬下来被过路车轧死的。因为没人打扫,久而久之,路上积满了蛇皮。我害怕那些蛇皮,因此每每忆起玉皇山,总还有些不安的情绪。

偶尔我们会去虎跑接一些泉水回来熬粥喝。后来爸爸跟我谈起李叔同,说他是在虎跑寺出的家。他有位美丽又贤淑的日本妻子,得知他出家后在寺外长跪不起,连着好几天,最终李叔同也没出来见她。

十岁的我已经隐约知晓人生命运的苦厄,想那出家人的生活必定是“苦”的,于是连那虎跑的水,我也不怎么觉得甘甜了。

后来长大,那个法号“弘一”的僧人成了我的偶像,我喜欢他的书法,不管是他出家前的还是出家后的。我也喜欢他的那首《送别》,无论是歌词还是音律。

我们的房东也是一个老菜农,但他还有兼差,他在净慈寺里看管一口井。那口井不是一般的井。传说净慈寺被烧毁后济公去四川募化来了一百根大木头,这些木头顺着长江水流到这“醒心井”。后来,一根根的木头从井水里冒上来,这口井便有了新名字,叫作“运木古井”。九十年代浙江台播放过《济公》,“古井运木头”的镜头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因为房东的关照,我去净慈寺里玩过几次。寺里很安静,古树也多,黄昏的时候钟楼会敲响“南屏晚钟”。“南屏晚钟”有一百零八声响,都听完需要挺长的时间。我看见过那个敲钟的和尚,他站在高高的钟楼上,穿着深蓝色的跨栏背心,浑身是汗。

我也在寺外的树林里听过南屏晚钟,虽然被来往汽车的鸣笛声搅扰了些,可还是很悠扬。

直到上中学后我才知道有一首歌也叫《南屏晚钟》,徐小凤唱的。歌里唱道:“我匆匆地走进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我找不到他的影踪,只听到那南屏钟……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儿中……”

净慈寺的钟声

我上附中的时候,美院的伙食很好。大排和月亮肉是一块五毛钱,是食堂里最贵的肉菜了。青菜是八毛,米饭的价钱不记得了。饭票是软软的塑料片儿,有黄有绿,我们用皮筋捆好,握着去打饭。

家里每个月给我寄八百元的生活费,我要拿着存折去湖滨的工行取。八百元已是很富足,偶尔有缺钱的时候,在校门口打投币电话回家,或是写一封长长的家信,聊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进步,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可否寄一百元来买本画册?”爸妈便急急汇钱过来。

有时候我们也去打牙祭。离学校不远的劳动路上有一家牛肉粉丝店,店面小到不能再小,店里一张两人桌,店外一张四人桌,口味却是好到不能再好。开店的夫妻俩一个负责切肉,一个负责下粉丝。最后端上来的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粉,还有用油纸垫着的切片牛肉,或牛心。牛肉切得薄薄的,用牙签挑起,蘸些调配好的胡椒粉,美味至极。

除了牛肉粉丝,我还喜欢的有知味观的臭豆腐、延安路上的南方大包、东坡路夜市里的炸香蕉、校园小卖部的嘉兴肉粽子。

我最早在国美学画画,是在美院工会举办的少儿美术班里,教课的老师都是美院的退休老教师。我还记得其中有马玉如老师、赵延年老师。每节课老师设置一个命题,我们用彩笔画,现在回想就是儿童画,不过老师很是慈祥,小朋友们也友好。有时候我们也捏泥巴,捏一些动画片里的造型。

稍大一些,我开始系统地学习素描和水粉。我很快学会了用铅笔排线,用十一笔颜色画好一个苹果,其中有三笔是画明暗交界线,两笔反光,一笔阴影,亮部是四笔,高光一笔。在获得技能的同时,我开始意识到画画是一件比较无趣的事情,有时我觉得画室像个沉闷的车间,让人透不过气来。尽管如此,我还是顺从地接受了家长的安排,每年寒暑假继续在国美学习。

一九九二年的那年暑假,我们住在美院里的万曼壁挂研究所。那是一幢废弃的教学建筑,因为万曼先生的逝世而没有再使用。房子很漂亮,欧式的,南北两间屋,北边那间住着雕塑系的曾成钢叔叔一家,南边是我们。曾叔叔气质儒雅,见人也客气,我在校园里见过他的作品《鉴湖三杰》,人物有些变形,造型却讲究。曾叔叔的夫人是个热心人,她总爱穿一件无袖的长款连衣裙。当她在校园里骑自行车的时候,印着大花朵的裙摆轻轻飘起,像只裳凤蝶。曾叔叔的儿子小我几岁,很聪明,成天戴一副跳霹雳舞的黑手套。

那个夏天我已经开始画些简单的石膏体和静物。还记得画室里潮热异常,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也无法让人清凉下来。不能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们那样玩耍着过暑假,让我禁不住地懊恼。

好在还有几件让我高兴的事情。那一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很精彩,晚上可以边吃西瓜边看伏明霞跳水;有时候哥哥姐姐来看我,我们在饭桌上玩儿“报数”的游戏,轮流报数,四和四的倍数不能说,谁说了谁罚酒;偶尔我也和小曾弟弟打羽毛球,或者看他比划霹雳舞。

万曼壁挂研究所的屋子有一扇很大的哥特式花窗,我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给玻璃涂上了五彩的颜色。之后的每个白天,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屋里出现了缤纷的光之斑。

一段学习结束后,作为奖励,爸爸带我去了绍兴游玩,我们去了兰亭、三味书屋、秋瑾故居,还有咸亨酒店。

一年后的夏天,我在吴山上的一个美术班继续学习,那一年开始画石膏像。

一九九四年年初,美院附中开设了考前班,我开始了考前的冲刺。后来成为我监护人的王笏良老师在美院担任体育课的老师。他在足球场边有一间办公室,我住在那里,一直到考学。

那间办公室最外面是些体育课的器械,往里几个架子,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球类,最里面是一排书柜、办公桌和单人床。书柜里放满了书,除了和体育相关的一大部分,还有不少世界名著。那几个月里我白天去考前班画画,晚上回来读小说。临考前,画画没怎么进步,小说却看完了一大摞,其中还记得的有《德伯家的苔丝》《基督山伯爵》《呼啸山庄》。

我画头像,用的是费钦的画法,线和面相结合,同时也借鉴些徐方叔叔的明暗调。画水粉,参考的是徐明慧,当时的考生大部分都是按她的方法来。石膏像里头,我最拿手的是“海盗”,几乎各个角度都画过,“阿格里巴”我也能画好,“马赛”则稍差些。

附中考试的第三天,素描考的就是“海盗”,连我抽到的角度也正好画过,素描发挥不错。结果第四天的水粉却考砸了,还记得当时一出考场我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还是被录取了。一九九四年九月,我正式入学中国美院附中。

附中的课程比较宽松,上午专业课,下午文化课,之外我们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十五六岁的年纪,有几位气味相投的室友冰火相融,偶尔去湖边逛荡,偶尔去书店淘书,偶尔看一次通宵电影,也是青涩的人生体验。那时候的女生宿舍里谈论最多的是张爱玲或三毛,男生宿舍里谈论最多的是女生。

就在湖滨的一家旧书摊上,我淘到过一本中国第一次出版的《百年孤独》。那本书深棕色的书皮,书角已微微卷起,内页也泛了黄。我很快读完那本书,很多细节现在不是那么清楚了,只是小说里的“大冰块”和“猪尾巴”还深深记得。“大冰块”让我见识了现实世界里暗藏着的无穷的惊艳;而“猪尾巴”使我恐惧,这份恐惧一直伴随着我成年,在潜意识里它一直在提醒我警惕这世间所有的“未知”,还有不遵从伦理后很有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后来,《百年孤独》这本书似乎在更多的精神层面上影响了我,以至于在十多年之后我画出了一批名为《百年孤独》的头像作品,并被广为认可。从此,“百年孤独”这个名字和我宿命般地被捆绑在了一起。

国美在西湖以东,因此,西湖以西的地方我很少去。

小时候去过几次灵隐,一次岳坟,有可能还去过植物园,对此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

有一个地方在西湖以西,我也只去过一次,可是印象深刻。

在一处荒地,立着一座牌楼,我看见上面有块高高的匾额,上面有三个字——学到老,字好像是金色的,很大很大。穿过牌楼,是一个野草丛生的大土坡,中间有宽宽的大石阶,石阶笔直往上,很高很高,似乎望不见头。土坡上的黄土被风吹得四散,除了风声,四周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到了石阶的尽头。一座很大很大的荒冢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上面好像有碑文,好像又没有。

那时候我大概有六七岁,我以为,那里埋着的那个叫盖叫天的人,一定是和越王勾践一样的古人。

很多很多年过去,我才对盖叫天的生平有所了解。他是一代京剧表演大师,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也就是说,当年我路过他的墓地时,他也才入土十多年。

可是那墓地的荒凉至极,在我幼小的脑海里烙印如此之深。

我从小就向往远方,向往流浪的感觉,这和三毛的影响不无关系。同时,我又极度害怕孤单,时刻需要安全感。少年时,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既能让我产生在远方的流浪之意,又不失安全之感的地方。后来,我在北京定居,我以为我找到了。

杭州的生活太过安逸,所以,我在杭州不曾流浪过;杭州的风情之宛然,又让我觉得失了些稳妥,我逃离了杭州,像是燕儿飞出了安乐又脆弱的窝。

那些往事,那些我曾栖息过的痕迹,就让它们过去吧。

2016年夏于北京
节选自《时钟突然拨快——生于70年代》

祝铮鸣,1979年生,浙江衢州人,画家。有美术作品《百年孤独》系列、《涅槃之卵》、《云端》,举办个人作品展“空行”“印度拂尘”等。 iV5IxbtED4dOtuu73QOSvW7qrQ76GkPelGr4mbuF7S0NnLg/Ud6eN79aFBAIkJ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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