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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精神成长的考古记

夏烈

四十年了,我一直住在这座城市:杭州。少年时认为它很小,园林那样小,园林那样美。

早先,城的概念始终保持着南宋以降的规模,十个城门以外就不是杭州城里。城外于我们有陌生的乐趣,比如春、秋游就可以跑到荒郊野外拈花惹草、架灶起锅,但终究是陌生的,只记得是离离的田野、漾漾的河塘。

坐车往南,隔江的萧山有亲戚,一年差不多由外公带去一二次,老辈人过世后也就往来稀少。

城里的几条大路少年时是踏遍的,我们嬉戏于孤山下、宝俶塔边、石板弄堂、炊烟人家。从不知道某处是什么、谁家住过,到逐渐有文化,说原来这是郁达夫的故居,那是鲁迅度蜜月的酒店,同一个墙门的邻居老太太竟是康有为的小女儿,某女生伴我撑伞踱过的大塔儿巷留下了戴望舒“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有一次,已经是2009年,我与北京来的女朋友走了一段经典的老路线,断桥出发西泠桥结束,短短的1.7公里,我自觉地充当起导游的角色,结果就是把自己介绍得感动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西湖任意一个这样的自然段里,历史、人物、故事(也包括事故)都丰沛得难以想象——余秋雨当年散文的成名作《文化苦旅》中有一篇《西湖梦》,形容过这种丰沛感:“它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结果,成了一个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余秋雨还违章下水游了一程,上岸时,又蓦然觉得“我是从宋代的一处胜迹下水,游到一位清人的遗宅终止的。于是,刚刚抚弄过的水波就立即被历史所抽象,几乎有点不真实了”。

与他不同,我是这座城池的“土著”“杭三代”,所以当我与人散步时说的典故就不只是象征物,而是记忆,是生命感,是脚印的无数次丈量,是时空叠加的经验穿越。换句话说,我既可以说这是南宋的某某、民国的某某、诗词歌赋的某某、四大爱情传奇的某某,但也马上可以说,我满周岁的时候在这里拍过照,我姨夫曾在这里工作,我和小伙伴经常徒步到这里谈天说地,小学时有一次实在憋不住就在它边上撒了一泡尿……

那么,秋雨请退散,我乃“钱塘苏小是乡亲”。

雨巷

有两段事迹可以证明我曾自由不羁。

一段是我1993年高中毕业并没有读大学。当年的高考录取率大约是30%不到,所有报端的招聘广告的学历起征点就是高中,跟今天的本科差不多,不算丢人。

我的一位高中的小伙伴闲着无事连续高复三年,目标是浙江大学,结果是杭州师范学院,落差有点大。不过有趣的是,跟他遭遇仿佛,也高复了三年的一位杭师院的师兄叫马云,如今名满天下不费多言。同样有趣的是,作为当年连杭师院也不高兴去考(不高复我也确实考不上,严重偏科)的我,到头来在2011年去了它的升级版杭州师范大学做教授。渊源兜兜转转还有很多,不过,似乎都在印证少年时的印象有某种真理性:这是一座小城。

说岔了,我要说高中毕业后的那段岁月。我一边打零工一边偶然地开始自学考试。除了一年两次考前像困兽那样痛苦,且不修边幅状若苦修高僧,剩下的季节就有大量的时间读闲书、听音乐、写写字、走走路。当然,比较羞涩的一个目的是可以睡懒觉。一个少年文人的壳已经出炉,至今没有办法回炉重塑。

也就是那段日子,买书和会客成了我的两件要害事务。父母宽容地把最大的房间让给我,然后书从架上绵延到案头流溢到地面堆叠到床沿,不说那些热爱至今的门类,单说后来搬家时捐掉的那一堆,几乎都是星相医卜。那时来家会我的人就有学佛学道的、练气功的,加上浙大的几位外语系美女带着她们的外籍男不知什么友,以至于居委会一度问家父家母:“你儿子究竟在干吗?”

另一段就是阅读。不知别的杭州读书人怎样,反正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能在身边的亲戚家藏书里搞到很多唐诗宋词、明清笔记之类的东西,至少也是这方面赏析类、知识类的小册子。

我2006年9月去乌镇第一次拜会纽约归乡的木心,他也讲“我们小时候似乎家家户户都有《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这样的书,这就是当时江南像乌镇这样地方的风气。一些书也不定是我家的或者你家的,总是在街坊人家之间流动,读完又流到别家去。那些书神出鬼没的,就像它们自己有生命似的”。虽然我们有两代半的年龄差,时光隔了一甲子以上,但听了这番话依然令我心有戚戚焉。正是这些古典的或雅或俗的书籍才是我文学启蒙的环境。

我小时候家住解放路,离官巷口不远,那里有个儿童书店后来升级到路对面的新华书店,离家都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另有两家书店让我觉得有别样的感情,常常会带给我惊喜般的暗爽,遗憾它们都早已消逝不见,像往生的长辈。现在中年的我可作古老情怀来讲。

首先是积善坊巷里头靠近中山中路出口有过一间非常简陋的古旧书店,除了收款处背后架子上有十余种线装的价格略贵的经史子集外,剩下的整屋子都是打折书、库存书,封底敲一小方蓝印,便宜出售。一些被书虫们称为“网格本”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以及“日本文学流派代表作丛书”“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诗苑译林”“现代经典作家诗文全编书系”“走向未来丛书”等,我都在这里搜集过个别品种,弗洛伊德、罗素、叔本华、萨特、波伏娃、铃木大拙,当年时髦的某些哲学译本也经常出现在这里。

我在这里买过不少中国“说部”的闲书,从《搜神记》、唐传奇,到“三言二拍”、冯梦龙的《情史》《东周列国志》、李汝珍的《镜花缘》。还有一些大家未必会看的宋元话本小说,比如《碾玉观音》《清平山堂话本》(明洪楩编的宋元明短篇集,里头有一篇《西湖三塔记》,就是《白蛇传》的雏形);明清小说比如才子佳人类的《平山冷燕》《玉娇梨》,侠义小说《绿牡丹》,狎邪小说《品花宝鉴》,佛教题材的历史武侠《禅真逸史》《禅真后史》,道教题材的神魔世情《绿野仙踪》,附会唐赛儿反抗朱棣的神魔历史小说《女仙外史》,八仙等题材炮制的东西南北《四游记》……更不用说文言小说《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一类的,以及晚清民国时候的《官场现形记》《孽海花》和黑幕小说、侦探小说、仙侠小说、鸳鸯蝴蝶派、《红楼梦》的一批同人续作。

这样想来,只有被禁的明清艳情小说全本是没法在这里买到的——这个遗憾后来在一批日本、荷兰、我国香港等地图书馆藏书的地下翻印本中终得满足。我搜了约四十种,如《肉蒲团》《灯草和尚》《绣榻野史》《如意君传》。《金瓶梅》当时有凭副教授以上的证明限买一套的印象,我至今对没有解禁这本书的印行表示纳闷。幸而我当年也不会客气地等待,别有渠道得了一个香港的本子和一个台湾的本子。其时,我已经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班。1996年前后,靠着这些本子,帮助过一位苦于缺乏一手资料的同学完成了她关于明清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硕士论文。

我并不研究中国古代的小说,却好好享受过做一个读者的所有乐趣。如今看来更重要的是,也许有了这些因缘,包括我成长史中不可能错过的港台武侠小说与言情小说潮,使我面对中国网络小说时一点都不陌生、不惊讶、不反感。

另一家有所感恩的书店是西子湖畔六公园的“三联”。1991年的一天,忘记春秋,逃课外出的两个小伙伴,一位推着自行车,一位还不会骑车,步行半小时随意逛到离学校不远的六公园。阳光树色都很好,雾霾远未诞生,麻雀啁啾着,伴随偶尔的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飞上蓝天。午后略显幽静的小路岔道上出现了一个二层的黄墙红屋顶的小楼,然后看到牌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杭州分销店。

我记不真切了,是不是那天就见到过多年后一桌吃饭喝酒的作家李杭育——当代文学“寻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肯定在三联书店见过他这点没有错。他开始的时候会象征性地出现在店里做高级店员,因为这家店是他当时的妻子叶芳做总经理,难免要服其劳的。我在店里买过他的小说集《最后一个渔佬儿》,他后来那部特别红的《唱片经典》还没有写出,但积累工作开始了。我几年后有一次以无名小卒的身份去他家代师长取一套书,就见过小山包似的一堆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的胶木唱片与CD漫过了客厅的沙发。

三联书店的作用是拉高了我的格调。要完全反映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风潮和文学走向,当年也只有三联这样的人文店堂才能做到。我的三联版的《爱默生》是这里买的,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各家诗文集校注有十余种是这里买的,《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是这里买的,《柳如是别传》《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是这里买的,“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是这里买的,《苏童文集》《王朔文集》是这里买的,《海子诗全编》《顾城诗全编》是这里买的,每一期《读书》杂志也是这里买的。我突然想起过去写过的一篇《自圆其说:我的批评观》里的话了:

那时(高中三年),我看各式的杂书,对儒释道的精神有内在的体认,对当代文学作品还不知其妙处,接着就高中毕业了,找了个单位工作。不到半年,忽然醍醐灌顶似的明白了鲁迅的世界——对这些领悟我内心是有狂喜的,他们成了我带着感伤的精神能量。前一段,在微博上看到央视柴静的视频,她说:“深夜没有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话一下把我带回了那段瘦骨嶙峋貌似难民的青春后期的岁月,我当时的小身板为了扛住释迦牟尼、孔子、老庄、王阳明和鲁迅,难免是常常要在深夜吞声痛哭的,搞得如狼似犬。

现在想来,接触三联书店这样的思想粮仓就是这结果,让年轻的生命开始承受人类矛盾且喧哗的了不起的精神的金字塔尖。阅读治疗我们,又增加新的痛苦,而这些痛苦里则伴着灵魂之门打开的快感。

等我从第一个待了超过五年的单位收拾行囊另谋高就时,已经是2006年了。

这之前的五年,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少年时最看重的一家本埠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些很不错的老师,比如直接带领我工作两年多的文学评论家、出版人李庆西,他是李杭育的哥哥,在“寻根派”理论建设、书话(一种学者随笔)、新笔记小说写作上都是当年全国排得上号的人物。作为图书编辑,他的业务活也很精,比如关于封面、版式设计和字体字号的运用,他有一种苛刻的追求和良好的审美品味,这对我是极大的训练。

那个年头,出版社、报社、杂志社这种单位都屯着一大批有水准的作家、学者、翻译家。他们同时又是编辑家,跟大学、作家协会各有千秋、互成犄角。这种文化景况今天是看不到了,遗憾也没有用,时移世易,并不都是坏事。

我因为不喜欢体制改革后的考勤(这妨碍我早晨多睡一会儿),决定调动到杭州市文联去,那儿有一本《西湖》文学月刊等着我。

2017年2月11日
节选自《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

夏烈,1976年生,浙江杭州人。文艺评论家、作家、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有专著、评论集《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中国网络文艺的常识与趋势》,随笔集《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散杂集》等。 yyUE6LoFFnO3Zv77uuKa5UeiEIiXRlpml40j6WAQATdhmphjpr8Rrlm9fDNa19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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