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双平说要让我给写篇稿子,写写杭州2000年以后在我眼里的变化。我想了很久,除了我的年龄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以外,好像没什么变化。大到市政建设日新月异;中到汽车的更新换代,或是住房的不断升级;小到喝啤酒有奖,都和我不是很沾边。
2000年的时候,我在诸暨一所中学里当文书。因为有些无所事事,就经常找传达室的老头吹牛,我拍着胸脯说,我同你讲,我是三天两头跑杭州的。传达室老头对我十分钦佩,他是个酒糟鼻,一喝酒就鼻子红。他红着鼻子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去过西湖,那湖比我们这儿的水库还要大。他喝多了就和我没完没了地讨论杭州。
2000年夏天我终于带着一张地图去了杭州,和我同去的是初中同学陈炯。作为业务骨干,丝织厂派他去喜得宝公司学习。我对丝织厂这个厂名比较热爱,这个厂名在若干年后总是出现在我的小说中。陈炯对我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他冷笑一声说,除了女工多,没啥。我借陈炯学习之便,留宿在他的宿舍里。他也没有好好学习丝织印染技术。我们借了两辆自行车,车轮滚滚把整个杭州给跑遍了。我们去了灵隐,也去了九溪十八涧,去了满觉陇和龙井村,去了所有该去的地方。我们回到诸暨的时候很疲惫。当我把游杭州真累这个心得告诉传达室老头的时候,他羡慕地看着我手中的杭州地图说,你真像一个跑码头的。这让我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地图,像一个军事指挥官一样告诉他这儿是飞来峰,这儿是六和塔。
在中学当文书的那段时间里,我把杭州地图上的地名,都用在了言情小说里。我同时给杭州的两家报纸写小说,一写一整版,每版都有五百块稿费。那时候我的工资才一千二,拿到稿费后我经常请传达室老头喝一块多钱一瓶的西施啤酒。他对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红着鼻子说,他年轻时候的梦想就是能从小县城走出去。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去了一家报社当记者。在2004年春天以前,我其实已经把记者做得有些熟能生巧了。再后来我一个人去了一次西塘,住了三天,回来后突然脑袋一热,离开了报社。我就那么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年半,发现生活是需要理想的。于是在2005年5月1号背着我从部队当兵时带回来的行军背囊到了杭州。背囊的边上,插着一张新版的杭州地图。我按着地图行进,不停地问路,终于找到了省群艺馆。这个群艺馆不偏不倚地坐落在西湖边上,步行去看湖,只要五分钟。我觉得这真是上天的恩赐,于是一天两次跑过去看湖。我在群艺馆里主要是给他们编一本叫做《文化娱乐》的杂志。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比陈炯还要幸运,那杂志里面的女明星比丝织厂的女工还要多。
我实在是搞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热爱文化学习的。我在晓风书屋装做博览群书的时候,看到了一张书屋自己印制的古杭城地图。我一下子喜欢上了那些地名,什么旗下、河渚、弼教坊、金衙庄……这些地名让我一下子想到,在那个年代,文人肯定经常去湖边吃老酒的,或在湖上泛舟,把西湖整个地收进自己的宽衣袖袍里,像是自家的一样。我想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年代。我把这个想法语重心长地告诉了陈炯。陈炯长叹了一声说,俱往矣。
这张地图我现在还珍藏着。看着黑色的页面,我心中窃喜。这地图和几张老版杭州地图放在一起,就像我杭州生活的百科书一样。我还对城的西边发生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闯进西溪,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幸福而火红的柿子,像一盏盏兴高采烈的小灯笼一般。我闯进过西湖对面的三个部队疗养院,还去了乌龟潭、茅家埠等地方,我想这些不太有游人的西湖的背面,大概和古代时候的杭城风景,差不了多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学会了散步,我顺着运河散步。看到很多人在运河边的健身器材上健身的时候,我也模仿着他们的样子去健身。接着,我开始搜集杭州新房地图、杭州酒吧地图、杭州餐饮地图等等一系列的广告地图。有一天,一个上门收废纸的中年男人,在收走了许多旧书旧报以后,指了指桌上那一堆广告地图纸。我大笑说,睁大你的人眼看看,你胆子太大了,敢把地图当废纸。
有一天我得到了一张房产广告地图。那地图上的地铁线像蚯蚓一样盘踞着。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恶心,而是对杭州的地下通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总是认为,在地底下快速前进,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要是也有钱的话,我想在地铁沿线买一间屋子。这样的话,我可以动不动就钻到地底下去,像土行孙一样,钱塘江东边钻进去,武林广场钻出来。一转眼,就是杭州大厦、文化广场、雷迪森,还有一个可爱的麦当劳叔叔风雨无阻地在不远处等待。这简直就是一件比李云龙打仗还要快意的事啊。
写到这儿,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酒糟鼻的传达室老头。八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如果他突然来杭州找我,我一定会给他继续吹牛,从一张私人地图开始。
2018年3月12日
海飞,1971年生,浙江诸暨人。作家、影视编剧。有长篇小说《麻雀》《旗袍》《惊蛰》《向延安》《回家》《江南役》,随笔集《没有方向的河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