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钱红丽,70 后,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当我老了》《读画记》《一人食一粟米》等二十余部,曾获第 18 届百花文学奖,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合肥。
《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先生在咸鱼低价出售古典音乐CD。他的书房贴墙两排书柜,高及屋顶,存放的全是他收藏的CD,目测有几十万张之众。其中,可能还有珍贵的黑胶。
他是按照作曲家姓名字母顺序归纳收藏的,售卖亦如是。非常冷僻的作曲家阿贝尔的八张CD,第一天挂上网,便被抢了,并预告翌日再挂出中世纪法国神学家、哲学家、作曲家阿伯拉尔……
国内大约有一群古典音乐爱好者,人数颇为庞大。
刚来合肥落脚,曾与一同事有过不愉快……多年以后,当听说她专门飞去北京,听管风琴专场音乐会,自此对她刮目相看。一个热爱古典音乐的人,能有多讨厌,是不是?
某日,忽然意动,欲完成一部古典音乐随笔书稿。未及三分之一,不满意起来,从此搁笔,继续储备。一次,一朋友鼓励我给《爱乐》撰稿。因为敬畏,不便造次—古典音乐不过正在抚慰单薄的我。不比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任何专栏随便接,甚至半夜爬起看泰森的拳击比赛,就为了完成翌日的体育专栏。
无所畏惧的年纪,终于过去了,纵然值得怀念。
或许,一个人过度的自省,有时也是一种羁绊。
生命里不仅需要文学,也要有古典音乐,日月晨夕,鸟飞虫鸣,仿佛拓宽着精神世界的广度。
古典音乐,并非用来谛听,而是将自我整个融进去,汤汤洄洄,一颗心在音符中低沉、苍老,不问甜苦喜悲。
夜来,音箱里流淌着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平凡的家仿佛一齐沐浴于光辉中了;当去到乡下,大片晚稻田飞金滴翠,声动如马勒的《大地之歌》……有时,听一首四十余分钟的交响曲,当最后一粒音符爬升至一定高度戛然而止,忽然热泪盈眶。我对德国指挥家阿巴多,怀着一份难言的宗教般的感情,但凡由他指挥的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始终是最好的。当他去世,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安魂曲》纪念他,许多未买到票的德国人茫然地站在剧院广场,眼神空虚,像极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当真叫人难忘……
热爱古典音乐的人,仿佛比别人多活一辈子。
朱伟先生说:“心爱物,身外物,散为聚,聚为散。”
读着,颇为悲凉。
一次,碰见一位同行,客气寒暄,不知怎么扯到书上。他说,谁谁去世后,藏书全被子女当废纸卖了,并说自己早把部分藏书捐去了乡村书屋。本来与他不熟,不想几句话,一下拉近彼此距离。末了,他感叹,你说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大家不过是挚爱。
芮乃伟、江铸久夫妇,一直未要孩子。他们应是上海最安静的家庭,彼此日日打谱、长考,唯有清脆的落子声。芮乃伟曾说,早年出去打比赛,每次输棋后非常痛苦,当一个人留在房间,一点点地复盘,痛苦便会被化解……复盘过程中,一点点洞悉自己,知道到底输在哪儿,当然不那么锥心了。
如此痛苦,何以要共负一轭地坚持?也不过是挚爱。
天鹅湖南岸工地正在建造几幢大楼。我好奇,某日绕道跑去一探究竟,竟是市图书馆。独自高兴了很久很久,仿佛找到了晚年的依靠。这里距离我家仅仅三站车程—晚年的我,背一书包,一只放大镜、干粮若干、水杯一只,日日来泡这图书馆。
特意告知同事,彼此抚然。
可能是出于敬惜字纸的潜意识,这些年各方馈赠的文学杂志,早已将单位分到的一只铁皮柜堆满,总是不忍处理。
孩子大约也不太喜爱文学。近年,正储意提前清理些书籍。到临了,总不舍。现在,除非万不得已,尽量减少买书频率。家里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均有书架盘踞。这些书的命运,往后可能也会被挂到咸鱼,低价散给有缘人。
就是特别悲凉。
曾经,微博上有人贴出旧货市场买到的手写信,墨绿方格纸,纯蓝墨水字迹,工整雅致,略读些内容,揣测大抵写于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两地分居的一对夫妇,细细叙述对于彼此的思念以及生活日常。这么好的信,后人当废纸卖。这不被珍视的有着体温的书信。联想到书柜底层那一摞手写信。等我不在,孩子想必一股脑儿烧掉,当风扬起灰。
这些书,这些信,这些古典音乐CD,纵然珍视,到末了,也一样都带不走,散便散了吧。
心爱物,也是身外物。
鲁迅先生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所有热爱文学、音乐、书信的人,也曾闪闪发光过。
距家两三公里处,有一片菜地。
以往,每隔几日,我总喜欢逛逛,回来时仿佛沾了一身的灵气。久之,养成一种癖好。
一日,再去,菜地竟被碾平,变成千篇一律的草圃,失落得很。
郊区的菜地,作为一爿农业文明的微缩景观,似乎保全了几欲失传的二十四节气,一年年地,两者彼此呼应着,一日日加深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字里,不仅有美味,还有农时,以及四季的流转。
那片菜地,十余年来,日渐变成了我生活的根基,我的思绪唯有依靠它,才能开出一点点花来。土地,森林,花朵,飞鸟,山岚,河流……正是滋养人们灵气的源泉。
从事书写这门手艺,几同于挖井,徒手开掘,缓慢笨拙,非工业化的,一点一点深耕,累了,自然想起来这片菜地,修正自己,放空自己。
对于一个逐渐失根的人,它更是一种寄托。
一直喜欢按照农历生活,不时看看日历,对每月的两个节气给予关切。日子过到“立春”,纵然置身苦寒,但在精神意义上,也仿佛有了新生。今年的夏天,忽然被持续不断的高温拉长,直接覆盖掉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从 37 度的酷夏一夜过渡至深秋,迎来寒露、霜降。
辛丑年秋天,总归不像个秋天,没有了往年那种身着长袖衬衫的舒缓漫长,令一个农业文明里生长的躯体颇为不适。
近日,一切又都回来,平凡的日子被寒露、霜降稳稳接住了。这样熟悉的持续感,让印刻于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又一次重回秋寒,总归错不了,这长久地赋予人精神上的季节性安稳,让人的内心踏实,始终有一种恒定的东西在。
霜降前后的农历九月,应是起山芋、点油菜的时节。
最早厘清人与天地关系的,并非哲学家,而是农民。应时而种,应节而收,才是践行哲学的思想来源。
早前,我家附近这片菜地,同样精准地遵循着农时。往年这时日,山芋禾子被锄头扒拉到地角,扭了一只几米长的麻花,在秋风里滚着滚着,渐黄,渐枯……
夜读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傅山一直主张“支离”“丑拙”的美学观。他有一张册页:一根枯树,被拦腰折断,伤口处支棱着仿佛有痛,旁枝竟然有花,并非病梅,而是一株瘦桃。我曾在一座古寺见过一株半枯半新老桃树,一根树桩,分开两枝,一枝彻底枯了,另一枝上,新叶渐生、粉花华发,热闹与枯寂同在,望之,滋味殊异,唯独不见苦相。伫立良久,心里有波澜惊动,但总说不出来,那种视觉上的强烈刺激,早已超过了我以往审美的经验,就也说不出什么好来,一直难忘。直至夜观傅山册页。
秋风中的山芋禾子,亦如是,丑拙枯老,却又与人亲,与人近。
傅山在另一册页上题诗: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
他所表达的,何以不是一份精神寄托?苏轼月夜找张怀民散步,也是寄托,好在他有伴,心意相通,孤独减少几分。
深秋后的土地,被装饰一新,窄窄一垄,一垄,又一垄,横七竖八,朴朴素素的,天地未开的原始性,有的被泼上水,撒了菜籽,盖上枯草。过几日,你记得去看,蹲下,轻轻把草拂开,凭空钻出无数乳白的芽,仿佛弱不禁风。这些芽,分别是青菜、芫荽、菠菜、茼蒿、萝卜……
再过几日,枯草被彻底揭去。每一黄昏去,它们就都变了模样—青菜秧蹿得最快,大约一周,泼上几瓢水,它们就都一齐在秋风中笑呵呵的了。确乎如此,每年深秋,我都听见青菜苗的笑声,婴儿般那么可爱,仿佛有着乳香的。
久蹲地头,风过一排排白杨树,哗啦哗啦,并非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我还是会想起成都诗人柏桦那首《望气》。这里的“气”,并非气息,而是“地气”。
忽想起露台空出的若干花盆。初春养的一株葫芦,开出许多花,只结成一只小葫芦。两株茄子、一株辣椒就都一齐枯了。
一齐拔了,松土,黝黑的肥沃的土,不如秧点蒜瓣吧。
我还养了一株马齿苋,枝枝蔓蔓的,匍匐于地,偏偏迟迟不开花,一日冷似一日,怕是再也收集不到它的种子就被提前冻死了。
一株黄种月季真顽强,趁着霜降来临前,又开出一朵花来。
我坐在小凳上,将所有土坷垃捏得细碎,蒜瓣剥去外衣,掰开,一瓣一瓣插进去,复轻拂一点浮土,将蒜瓣尖盖上,隔一日浇点水濡湿,不出三五日,便会抽出芽来。做完这些琐屑事,顺便将老梅树旁的拉秧草拔去,叶丛中早已花苞点点。年年如此,世间,还有什么比植物更守信的?再无。无端地让人心安,仿佛有了恒久依靠。
隔壁小区遍植鹅掌楸,一年年高大粗壮起来了,树冠下层的叶片渐黄,这种黄,并非失水的枯黄,而是富于生命力的黄,黄得蓬勃。城市绿化带转角处,总有雁来红,群群簇簇,相拥相依,何以有如此强壮的生命力?风一日日寒了,它们红得如此不羁热烈,用整个生命在红。还有葱兰,绿叶丛中点点的白,白得不被人辜负。年轻时,认为鸡冠花是最不好看的花,甚至粗拙老丑,如今透过中年的眼,反觉此花最具品质,倔强,顽强,凌寒不惧,纵然被嫌弃,照样有底气开花,多日不绝,犹如高山坠石的气魄,挺好,不容易。
人心的孤独,一年年被这些植物安慰着,久而久之,变得混沌,更加剧了精神上的依赖。唯独今年桂花,比往年迟了许些时,但,迟有迟的好,往年花香过于浓郁,熏得脑壳疼。今年因为天寒,香气淡淡浅浅,是“不来常思君”的迂回曲折。
近日,均是毛毛月,夜来散步,整个小区都笼在了似有若无的花香里,人在其中,仿佛飘浮于天上,有残山剩水的珍惜,甚为难得。这无所不在漫无边际的香气,宽窄疏密有度,禁不住攀折一枝,金桂已萎,是银桂。
把叶子剪了,放入插瓶,注满清水,一周不谢。深夜,香气渐拢,是暖香了,颇似凌寒中划一支火柴的暖。
用过晚餐,照常去小区木椅上坐一会儿,观观天象,听听秋声……我就是这样沉淀自己的。
大约 6 点,天已擦黑。前几日,大约农历十五吧,一轮明月悬于楼缝间,大而圆,仿佛初来世间的橘黄色,除了惊奇,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望着它,一直望着它。被自然之美击中后的涟漪,于心间起伏微漾。深秋的月色,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
咫尺处,一株无患子,整个树冠日渐黄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烧起来了。也印证了一句古诗:窗里人将老,门前树欲秋。
昨夜,天上无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蓝,衬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忧心焦虑,人生的远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颗心。白天,坐在阳台晒太阳,被褥、枕头抱出晒晒。黄昏后,被阳光洗礼后的棉絮,像极北方老面发的馒头,松软而暄香。
四季里,唯秋冬两季的太阳饱含香气。
林间有风,天空澄澈透明,迎着光骑车,秋光让人睁不开眼。
买一布兜菜,经过一段步道,不得不徜徉一番。法国梧桐叶青黄相间,黄叶忽剌忽剌往下旋落,蝶一样轻盈。沟渠内大片芦苇,白絮茫茫。香蒲结了深咖色蒲棒。一年年里,红蓼繁了密了。芒草一齐黄了,又一齐枯了。夏枯草坚持在秋风里开紫色小花。水杉锈黄,垂柳浅黄……眼前一切,纵然萧瑟荒凉,但,却那么美—原来,自然的荒芜更见穿透力。深秋的萧瑟与盛夏的葳蕤,自是别样,皱纹皓首比之明眸皓齿,更见生命的力度与内涵。
深秋真是蕴藏深厚的一个时节,银杏、乌桕在秋光下,如若两个永恒的发光星体,衬着钴蓝的天,黄如赤子,红如赤子。
每年这个时候,特别向往回到乡下:那里最好有一条江,或者一条河,夹岸大片稻田。不远处的丘陵山冈上,荞麦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更有气质,更见风骨—零落的草甸,荒凉的山冈,清澈的河流……一齐平铺于地上,风的走向不羁而无所牵绊。秋霜一日浓过一日了。清晨,伫立门前望远,田畈一派泠泠然。
忽然没什么事了。坐客厅阳光里,翻牧溪画册,到《六柿图》,忽然感动起来……是这样的墨色,一瓣瓣,浅淡深浓。旧气,隔了千年递过来的旧气,尚有余温,是清灰里捂过的,底层的,日常的,谦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动了我。除了《六柿图》,还有《白菜图》。
每日都会买一两斤白菜。入秋,菜有霜气,异常可口。
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笔下的白菜,正是“客来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汉字里,埋伏着时序节令、人间烟火,以及一颗始终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图中那些墨色,已然旧了。旧的东西,总是珍贵的,厚重,凝练,内敛,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气,以及与生活隔了一层的凛冽之气。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气,荒凉之气。
我无法在盛夏的溽热里读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种无所不在的冽与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鸦图》那么孤独,甚至凄凉,何尝不在表达一颗心呢?屏蔽一切伧俗热闹,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独凄凉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犹如风中少年,一人独自飞,画幅上端稍微垂下几条树枝,是红柳吧,一样被墨色浸透了,纵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临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风里,走在湖边,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图》里一句题诗:西风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请自来的寒凉,让人真切感知到,人与自然之间的那份两两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芦花一夜白头的无可挽回。
我的望月,何尝不是那种物我之间的两两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离感。到了 20 世纪初叶,另一画坛异数常玉,简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
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温静吗?
常玉的温静无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犹如婴儿安睡于夏帐之中,轻轻掀开一角,乳香铺天盖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视觉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构成了他艺术的夏帐,无数线条流畅比例失衡的马、骆驼、鹿、象、人,犹如亘古即在的婴儿。整个画面,像极西方圣婴们的受洗图卷,温柔,祥和,宁静。
一幅“嬉蝶”图,简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猫自粉色云堆间跃出,轻轻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叫人仿佛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视觉上无限的冲击力,永远那么动人心魄,过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芜的时间中。
常玉的人体系列、动物系列,抑或瓶花系列,所表达的主题,无非时间的流逝,是将人抛荒于广漠的时间里而无能为力的消逝,流水一样的,一刻也不曾停止的消逝。
牧溪的抽离,常玉的浅淡,一遍遍体现于孤寒温静之中,像极这眼前的秋。
孩子每周去跳一次舞。
鉴于他内省的性格,给他选择了街舞。一开始,他非常抵触,每去上课,简直像上刑。久之,慢慢克服。他胳膊长腿长,跳起舞来,非常有律动感。每次我接到他,都夸:“你是班里跳得最好的!”他不屑:“每个妈妈都认为自家孩子棒。”
他的性格随我,总是紧张而局促,我期望他在音乐中尽情释放自己,慢慢克服羞怯的毛病。秋游回来,一向内敛的他抨击某些同学欠缺教养,集体午餐时,一旦看见自己喜欢的菜,立即搬到自己面前,抢得菜撒了一桌……我则担心,他过分的教养束缚住自己,连肚子也填不饱。作为妈妈,我不忘提醒:“你也不要过分斯文,该吃还是要吃。”他则白我一眼。
舞校离家十余分钟路程,可以步行来去。但,每周,我坚持去接。实则,我只是喜欢看着那些孩子跳舞。我家孩子性格古怪,他可以在家跳给我们看,但,在学校,但凡瞥见我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他便放不开,迅速冲过来,示意我离开。
每次去,我只偷窥他一眼,便去观摩别的班级了。
最喜欢拉丁舞种。三四个班,有的班跳伦巴,有的班则是恰恰。
一次,低年级班或许要考级,气氛非常紧张。女孩们皆化了妆,头发扎成揪揪竖在头顶;一个个饱满的额,闪闪发亮,统一穿着浅粉色系芭蕾舞鞋,走起路来如一片云。
可能是教室不够,有一批孩子在走廊练舞:一二三,二二三,三哒哒,四哒哒—停!老师忽然抬高声调,那些孩子像突然被施了定型大法,双脚交叉,右手高高定格于头顶……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有些孩子重心不稳,风摆柳枝一样地摇晃。老师大声呵斥着,我看见孩子脸上扑的闪光粉簌簌往下落,乌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终于定住了,好惊险。
我是在走廊边缘看她们的,心里替孩子们捏把汗。大约两分钟之久,老师又开始调换别的动作练起来,转而再是一个高八度,又一个高难动作被定格于静止的时间中,与我近在咫尺的一对孩子,特别专注,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协调,小手指,兰花一样翘过头顶,始终面带微笑。
开始放音乐,老师一声“起”,她们瞬间进入角色,露出八颗牙齿,将自己融入一段段旋律中,起舞,旋转,花一样绽开,融入,融入,再融入,慢慢把头低下,双脚收拢,昙花一样收敛身体,腾出右手,护在胸前,弯腰谢幕。真的好美。一群六七岁的孩子自律而自如。
末了,两位评委被校长请来,在走廊上看她们集体起舞录一段视频,接着还要去教室一个一个地跳。当日,大约所有科目的孩子都到了,不停地尖叫,匆忙的脚步,沸反盈天。可是,这一群孩子如此静定,留在走廊继续练习,不停地被定格于一个高难度动作之中……末了,老师提醒时间到,可以去教室准备了,别的孩子一下放松下来,小鹿一样蹿向自己的教室,唯有两个女孩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动作中而浑然不觉。老师跑过来分别在她们稚嫩的肩上拍一下,才恍然有悟。这两位女孩的定力深深将我打动,她们可能是班级里最刻苦的孩子,小小年纪,于喧嚣中已然达到忘我之境,真是个好苗子。
常常,我不自觉伫立拉丁舞教室门前。不过纯粹喜欢看那一班女孩的身姿—当音乐响起,她们的腰部瞬间有了律动感,两个一组边跳边旋转向前,一直跳到大镜子前,再匆匆跑回,接着跳,汗湿衣襟。那些漂亮的舞衣,连体的,上身布满豹纹,露出右肩,下身连体裤,纯黑,至脚踝处,开成一朵朵喇叭花,一个个小腰,盈盈一握。有的女孩,一根黑辫子拖至腰部,一齐随着音乐起舞……无比惊艳。一个动作重复无数次,大家不曾偷懒,半小时浑然不觉过去了。偶尔,个别女孩动作不到位,老师无情地点名批评,只见她双手将脸捂住,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尴尬,维护着小小的自尊。学校校长亲自上阵示范动作,见孩子们不甚到位,然后,让她们集体停下,静静观摩老师的动作,随着节律,老师不停地旋转,自教室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校长说,看见了吧,这才是最标准的动作,你们就练吧。
另一间教室,一群大一些的女孩,她们在跳伦巴。一个个十二三岁,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舞蹈间隙,出来喝水、上洗手间,她们的背影,袅娜而美,如若一片云,也是一泓溪流,随时可与周边的人区别开来,她们不会含胸驼背,永远春风拂面的模样。跳舞的女孩,注定卓尔不群,有一种不羁的自由美、自信美。
孩子每周需要复习上周的舞蹈动作,传视频给老师。有时,没有音乐,他也可以跳出来,行云流水一样的身姿左右腾挪,真的好美。一个人自小学会与自己的身体相处,并很好地调动它的灵性,如此快乐地与音乐融合在一起,何其有幸。
腾讯连续录播了四五届街舞大赛。孩子每个暑期皆看得津津有味。我偶尔瞄几眼,大开眼界。近期有张艺兴—此人同样性格内敛,话不多,录《向往的生活》时还紧张,一味低头做饭。一旦上了舞台,整个人完成了蜕变,偏偏选择奔放的“狂派”,简直将身体燃烧起来了,与平素判若两人。
每周,我几乎都提前去观赏孩子们跳拉丁。如果我的孩子是一名女孩,也许五六岁便送去学了拉丁,让她通过跳舞,自小懂得自律的重要,懂得若要拥有什么,一定得千万倍地付出苦辛。跳舞的孩子都是非常自律的,不仅仅表现在饮食这一点上。这所学校所有的舞蹈老师,一个个燕子一样轻盈,没有一丝赘肉,胸骨都看得见。
舞蹈真的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气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不同,不庸俗,僵硬的身体被唤醒,一个精灵永远复活着,随时提醒你,挺胸,收腹,亮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展现着自信又美妙的身体。
舞蹈的孩子身体内还有一种倔强和自律因子。舞蹈出身的章子怡,她刚出道时,塑造《藏龙卧虎》中玉娇龙一角,面对周润发时桀骜不驯的眼神,及至负面新闻缠身时,再出演《一代宗师》中宫二一角,面对杀父师兄时眼神里的狠劲儿,同样得益于多年舞蹈的刻苦自律。
一个舞台上风光的人,她曾于人后付出多少汗水艰辛?
楼上邻居家的独生女,也是舞蹈出身。早年,每当黄昏,女孩背一只巨大的包离开家,身后是她母亲抱于怀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这是去上午夜场的班吧。非常有气质的女子,黑发束起,随意挽一个髻,她耳后毛茸茸的碎发,迎着夕阳微风,宛如晃动的水晶珠链。我与她父亲,属同一系统,并非同一单位,故,我从未与她对过话,但,每次相遇,我都对她挤出笑意。慢慢地,她孩子上幼儿园了。偶尔,楼梯口或者小区遇见,我会与她母亲交谈几句,慢慢了解到:女孩嫁的是一个香港商人,一直两地分居着。后来,孩子到了入学年龄,他们全家四口搬去了深圳,为的是孩子读小学方便。每年腊月,这位男邻居都回合肥一趟。做什么呢?不过是贪恋合肥这边的香肠。说是,深圳香肠甜口,吃不惯。千里迢迢回老家,就为了灌几十斤香肠带去深圳。
去年疫情期间,男邻居忽然一个人回来长居,也不便问。他留下老伴帮女儿照顾外孙,自己独自回合肥过起逍遥日子。邻居也是个热情的人,楼梯口每见着我的孩子,都要彬彬有礼地招呼一声。大半年来,每到黄昏时分,我总见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外出,相互点个头,不便多问。也就特别好奇:他是做什么去呢?纵是酷夏,他也一身绅士打扮,黑皮鞋、黑裤子、黑T恤,且带一只巨大保温杯。
一直好奇了大半年。终于,在盛夏带孩子吃必胜客时,揭开谜底。
夜色下,距家不远的必胜客门前,一个广阔的广场,各色人群,各自为阵,一圈儿广场舞,一圈儿街舞,另一圈儿则是交谊舞了。我与孩子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的男邻居—他比较搞怪地戴着口罩,正与一位女士跳着恰恰……别的男伴着装非常随意,还有穿大裤衩的,唯有他一身正装打扮,特别有仪式感。让人好生感慨,他可真会享受晚年生活啊。只是,他总戴着口罩,不憋闷吗?
我的邻居是老年人群中极少的热爱舞蹈者,许多像他如此年纪的人,大多热衷于坐在麻将桌上,或者被迫含饴弄孙,唯有他自深圳的外孙那儿挣脱回来,一夜一夜跳舞。
而少数民族,仿佛天生擅长舞蹈,比起汉族来,他们天性快乐得多。壮族有一种芦笙舞,大人们在宽敞的露天稻场集体而舞,连刚刚学步的幼童,也加入进来,他们天生会模仿。快乐时跳,悲伤时也跳。广西大山深处,资源匮乏,可是壮族人特别快乐。当年,我站在群山间,深感人类处境的荒凉,可是他们如此热爱生活,血液里自带乐天基因吧。
爵士发源于美国黑人族群—黑人身体的律动感,优于白人,同样基于对生命的热爱吧。南美民族的桑巴,一样感染人,只要跳起来了,有何悲伤可言?生命只在当下。何有永恒?永恒就在舞蹈中。
远古时代,汉族人杀牛宰羊,祭天祭地,悲者歌之,乐者舞之。到了唐,民族融合,华丽的羽裳舞,大约源于胡人传统。渐渐地,又含蓄起来了。至北宋,开始惨绝人寰地实施缠足,借以禁锢女性躯体。女性的血泪史一直延续至民国,方才结束。
当一双天足被浅粉缎面的舞鞋所包裹,两根带子交叉着绑于脚踝处,音乐响起,身体的律动被唤醒,人类舒展起自己的身体,又是多么快乐,犹如敦煌壁画的“飞天”,让身体达到无限自由。
每周,我按时伫立于舞蹈教室前,欣赏着女孩们那些富于韵味的身体,名画一样次第展开,绢质的,永不褪色,流动的,而又静止的,让灵魂有了洗礼,从而也变得轻盈起来了。原来,我们的身体是如此的美,宛如诗歌、散文,有内在的节奏,也有独特的语感,在音符中高开低走,一气呵成,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圆满。
选自《湖南文学》2022 年第 1 期
1984 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南游记》等作品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祖父说旧时有人背篾筐,上书“敬惜字纸”四字,走乡串户,收集字纸,送往镇上惜字亭内烧掉。先辈建惜字亭,旨在教化子孙勤学苦读、珍惜文字。
惜字亭是砖石结构,形如塔,高三丈三尺有余,五方皆为假门,底层有一方辟有拱形空心正门,专供焚烧字纸之用,以育人文风气。二至三层实心结构,飞檐斗拱,有各式花纹图案。亭子建造于清朝光绪年间,小时候手头有几枚光绪通宝,铜钞面文为楷书,背铸飞龙。乡下人家里多存有铜币,康熙、乾隆两朝最多,大小不一。旧人一双双手摩挲过的缘故,钱币锃亮,触鼻有阴凉清冷的铜锈气,让人精神一振。
穿过长长的老街,出口即惜字亭,如老松一般,那是平凡乡村雍容的儒风与清逸的仙容。亭头烟雨散了又聚,亭外青山黄了又青,亭尖自生野草,雀恋鸠飞。旷达和清穆不倒。一百多年光阴点点滴滴渗透砖壁,斑驳坑洼,古意充盈,愈久弥坚。亭边有人家终年在门檐下挂两个红灯笼,风吹雨打日晒,灯笼有些陈旧了,衬着粉饼般色调的外墙。
惜字亭下人家,虽世代耕农,对字纸也有敬惜之心。家里有读书人的,必备字纸篓。字纸保持清洁,不受污秽,得空放入炉中焚化,将灰烬深埋或送入河里。一些乡民识不了多少文字,却深得人间仪礼。路口瓜果,孩童们偷偷摘走吃了,主人也不恼。秋天瓜果成熟了,总会送亲邻尝新。
乡人惜字更惜物,村戏里上法场的人唱词一句句都是惜物之情:“舍不得老布袜子有帮无底,舍不得鸡窝上一顶斗笠,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舍不得刚抱的一窝小鸡。”
地底潮湿,房子屋基用青石方块,青砖砌半人高,刷上石灰。青砖是珍物,舍不得多用,平常人家造房子,一律砌土砖上顶。砖缝抹平了,沿缝压出一条沟纹。夏天敞开窗子,冬天才贴上薄薄的白纸,窗上微微发出米糊与白纸的气味。屋檐下堆满松针,引火烧饭。劈开的木柴码放整齐,这种情调为山乡独有。
亭下常生野草,紫苏、苍耳、麻叶、稗子,还有我不认识的青藤。亭下河水流了不知多少年,石板桥却是晚清旧物。街上老房子,大多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那桥那亭在日出日落中演绎着清凉与温暖的感叹。
水一天天鲜活流着,因在古桥下,多了一层淡淡的古意。夕阳斜铺在河里,水面映照得如稻草般淡淡的黄。我乡极多石板桥,逢到夏天,桥洞是我们的乐园。摘几片芭蕉叶,铺地做床,无所事事过一个上午或者中午、下午。有月亮的夜晚,桥影、月影、人影、树影连同水的光影,是极美的景致。有桥处往往是交通要地,总有几家店铺。和母亲去购物,怯生生尾随其身后,紧拽衣摆,看一眼又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老家乡俗管怯人叫“黑耳朵”。
惜字亭是灰扑扑的。阴雨天气,亭子也阴郁着,草尖低垂,树叶低垂,亭上细藤也垂须朝下。亭边瓦房人家灰扑扑的,墙角斑驳着裸露出藏青色大砖,砖上稀落落生有苔藓。老式木板门,窗户也是木制的,窗格烟熏火燎漆黑黑一节一节。苍老与陈旧里,凝结着一份幽古的清寒与贫乏。只有河水透亮,不知疲倦地流淌,寂寞无依,义无反顾。今时想起,都已怅然,都已寂灭。
惜字亭下山深树茂,一年四季花色烂漫,东风西风轮转方成四季。乡野绿植遍野,无有风沙,窗明几净。少年时每日在窗下读两册书,喝一壶茶,间或一二乡友来闲坐,上下千年。远离闹市,得了清静也得了热闹。
那些人家房屋邻近,鸡犬相闻。老屋错综复杂,多则百十间房子,少则几十间。一个族下几十户人家住在一起。人丁兴旺的开始搬移祖宅,鳞次栉比的瓦房仄仄斜斜横戳在一行行树中,也不规矩,靠东向西,坐北朝南,建得自然。路都是沙子路,两边种了些花草,被参差不齐的树、新旧不一的楼包围着。
民居多依山而建,峰峦环抱做靠背,有上好的风水。门前多有水塘,半月形居多。房子常常是几十年旧宅,五进三厢四合院,两端外带抱厦,青砖黛瓦马头墙。还有人住百年老屋,几十户人家围聚一起,乡人称为万家楼,因为住户多,民居原为万姓人家所建,遂得此称谓。
万家楼后来归了吴家,友人住在那里。他母亲做的萝卜干真好吃,二十几年,忘不了那样的情味。冬天借宿,夜雾中影影绰绰的鱼鳞瓦老房子,几盏未灭的灯火,点缀其间。早晨起霜了,一头走出去,迎面沁凉,瓜果蔬菜萧然意远。
古人说,欢喜一个人,他家屋顶的乌鸦也欢喜。不喜欢那个人,连带厌恶他家的墙壁篱笆。友人母亲为人和善,待我等如亲儿,每日烧好热水灯下候着。洗漱泡脚,屋梁上近尺长的老鼠探头缩脑,好像通了人情,并不可厌。几个少年嬉皮笑脸,世间最好的事,是人的相遇,像梅花沾有霜雪,草叶凝结露珠。
开春后,惜字亭下村落山野的各色花都开了,小路上常见挑夫折一枝野花放在扁担头,蕴含三分春色,又吉庆又和煦。日子贫苦,生在马槽牛栏,也在槽里栏里开有绿叶鲜花。
柳梢风味最好,丝丝绦绦长长短短,与茅草间杂一起。桃花谢了,焕然一树新绿。山中映山红红艳艳躲躲闪闪,小孩一捧捧折来当作玩物。厚厚的棉衣可以脱去了,草木向荣,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飘摇如风行水上,韶华胜极,是一枝枝桃花。不独人物鲜活如此,屋前弯弯绕绕几条田埂,也若游蛇一般。水口关上,田里浅浅一洼水,远看如镜子,映得云白,映得山绿,映得树翠。田边有山,不甚高大,却青葱莫名,从山冈绿到岭脚。布谷鸟开始叫了,一只一只在田野咕咕相和,从清晨至傍晚。微风徐徐,正是放风筝的时节,终日有纸鸢在天上飞着,高高低低。
光阴流转,四季时序轮番。谷雨、清明时候,遍地庄稼,一片翠绿,一片祥和。乡农造屋早已不用土窑砖瓦,省却许多柴火,几年养得山林茂盛繁密。乡下常见大树,一人抱不过来,清凌凌有喜气。乡俗说山上多柴,家里有财,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乡野无邪,花草无邪,童年心性无邪。诗中“路上行人欲断魂”一句,我并不喜欢,觉得阴郁低沉。因为不喝酒,对“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也无动于衷。后主词里感慨“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也未免丧气。白居易倒是说得好,“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王谢堂前的燕子与碧砌红轩,都入了寻常百姓家。程颢也作过清明诗,“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比他《易传》《经说》《遗书》之类著作容易亲近。
清明时节雨纷纷,南方总有大片连阴雨,蒙蒙细丝十天半月不止,天气应了诗句,年年如此。墙角苔痕又高了几寸,人在雨中,望着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雨飘在庭院,飘在池塘,飘在田垄,飘在坡地,也飘在人的头面,细碎冰凉。河水涨了一些,乱流山沟,水中圆石无数,大者如菜盆,小者似鹅卵,更小的像弹丸,一颗颗润洁可喜。
地气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气,有田园气、山林气。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阳流水与畈上新绿有远意,水声经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远。春天凝在花红叶绿里,溪涧池塘涨满水,积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长越高,蒲公英绒球随风乱飘,荠菜老得开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悦的,不再嚼棚里的干稻禾,每日早晨饱食大把鲜草,鼓腹昂首阔蹄从村前禾垛旁走过,潇洒陶然,好似仙家之物。午后,有牧童牵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宝地,又一次肚皮浑圆。山地阴凉,草浅处可卧可眠可立可坐,或捧一书闲翻,不知不觉,日影西斜。
老屋旁有水塘,虽不见烟波浩渺的万千气象。每每午后,垂钓于树荫,或在草丛中酣眠,清风醉人,几忘烦心俗事。屋旁也有老井,甘甜悠长,可饮可涤。院墙外的空地上种些丝瓜、青椒、茄子、白菜,晚上在瓜架豆棚下乘凉。
星光灿烂,夜色如水,菜叶上露珠粼粼。常有青萤飞入窗口,屋内萤光闪烁,更有月色照得纱窗一片皎然,几缕寒光泻进室内,映着半床诗书。
春日,香椿发芽,采些归家,以香油拌之,养胃怡神。村口槐树开花,摘了回来,放鸡蛋清炒,饭量大增。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条黄鳝,是祖父犁田遇到了捉回来烧汤,用茶碗装着,一段段入嘴清香。黄鳝并不稀罕,却是春夏时令之物。一次生病,家人不知道从哪里谋一偏方,说油桐树虫有效,逼我吃下三条。那东西藏身油桐树干,形状像蚕,倒无异味。只是虫子黑得油亮,蠕蠕而动,总不免发慌作呕。
适逢节令,自有平日所无的章程。立夏称重,端午包粽子、吃绿豆糕,中元烧香纸,重阳打糍粑,中秋食月饼,过年祭祖,清明上坟。一岁尤重三节,端午、中秋、过年。过年的热闹不必说。端午、中秋亦有喜悦处。
过端午,吃粽子习俗由来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黄色,也叫黄米,煮熟后有黏性。粽子一般四个角,三个角的也有,还有五个角的,像戏台上的帽子。
小时候过端午,家里会包些粽子,裹上一颗红枣,有甜蜜的寓意,再蒸几枚咸鸭蛋,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四切开,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盘中。说来也怪,咸鸭蛋非要那样才流光溢彩,囫囵剥壳而食,不仅少了情意,滋味似乎也差一些。我不喜欢吃粽子,唯好其香,那种香缥缈肆意又含蓄温柔。老家人包粽子多用芦苇的叶子,提前摘下一叶叶洗净叠好,与古人不同。
古人多以菰叶包裹粽子。用菰叶包黍米成牛角状,称角黍;用竹筒装米密封蒸熟,称筒粽。筒粽方便快捷,近年巷口常见老翁老妇贩卖。粽子剥开以长竹签擎来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气也有糯米的清香,还有惜字亭下人家的旧时气息。
每回吃粽子,总会想起祖母。祖母包的粽子,说不出的家常朴素,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端午节旧俗,照例要挂把艾草在门头,我家年年只是随意放一捆在那里。有人将艾草剪做宝剑形状,民间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这是俗世的庄严肃穆。
端午如此,中秋也如此。如果是大晴天,月亮地里,漫天星火下摆张桌子,一家人团团围住水壶的袅袅热气,月饼切成扇形,就着点心,喝茶聊天,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吃月饼每年只一次,金黄的面皮,细碎的芝麻,嚼出沙沙的声音,都是美好的。更美好的是红色纸盒凸印嫦娥飞天的画面,衣袂飘飘,上空一轮金黄的圆月,让人生出许多联想,还有飘飘欲仙的快意。小心翼翼剪下嫦娥,贴在镜子旁。梳头洗脸,顾影自盼之余与嫦娥眉目传情,牵连瓜田岁月的美意。
纸上嫦娥不老,有年回家在老屋里相逢,二十几年时光,我已非我,她还是当初模样。二十几年,没吃过那种月饼,仿佛消失了一般,市面未见。我不惦记那种味道,但我怀念过往的日子,怀念那在漆红桌子上切月饼的时光。
老屋旁有梅、柑、梨,有芭蕉,还有石榴。石榴从来没有挂果,是风景树也是风水树。最贪恋桂树,巨大的一团,远远就可以看见。爬上去,枝杈繁乱,零散几个鸟巢,别有洞天。有大树,少则上百年,更有千年古柳,虬根盘旋,枝叶参天交错,春天发了新枝,立夏后像一层浓重的绿云,遮挡好大一片天。又有芳草萋萋,青藤数枝绕树蜿蜒上行,越发绿意葱茏。
庭院海棠花开了,招蜂引蝶,也引来了几只蜻蜓。蜘蛛在天井结丝,两只飞虫自投罗网。山脚路口过来一村童,衔一秆麦管,呜呜吹响黄昏。天色茫茫,又下雨了,蒙蒙细丝落在衣袂间,亦见清风明月的气韵。青梅尚小,在枝头立着,隐有花的余香,白绒绒一身亮。炊烟在老屋的鱼鳞瓦头袅起。
屋前屋后皆是菜畦,一脉新生,豌豆灌荚了,长满一地绿月,摘回来烹食,风味大佳。韭菜尤好,有种稚嫩的香甜。一经立夏,韭菜浊气重了,吃起来便无春时新嫩。古人说蔬食以春韭秋菘滋味最胜,这是知味之言,也是经验。韭菜清炒或煎鸡蛋,有春鲜美味。用来炒河虾亦好,咸香且微甜,一时比翼。小时候河虾珍贵,不易吃得到。
望肉馋叹的日子,母亲自制网兜,兜口缝几枚铜钱,入水可紧贴水底,趁手一提,多有所得,无非小鱼小虾,也足以让人欢喜。夏日傍晚,母亲带我兄弟二人自溪头至水尾捞获,觅食若干。水中河虾,触须对碰,弹跳自在。鱼虾大者如蚕豆,小的粒米而已,焙干后,放辣椒炒食,咂舌之美,通达心底。放下碗筷,觉得未来远大,一室吉祥欢腾。
门前溪河清亮,阳光照下来,沙石闪动,竹影树影也闪动。河潭是浣洗场所,乡妇槌起槌落,清晨捣衣声不绝。溪边三五桃树,花开时节,花影人影相映。有落红飘至溪中,水流花谢,人一时无语。夏天,几个小童避开上人眼线,卷起裤腿在河中捞寻鱼虾,养在玻璃罐里。
小河水流平缓处芹菜丛生,葳蕤一片。掐回家洗净,以腊肉之油炒食,入口生气颇盛,与畦园菜蔬滋味不同。以前有贫人吃了芹菜,觉得美味,献给贵人分享。贵人觉得辣辣的,蜇于口,惨于腹。幼年听到这个故事,不觉得寒碜,感慨贫人的浩荡烂漫与仁厚朴素。这风气从先秦至今,跨越两千年,没有中断。
在徽州游玩,一族人家老祠堂大厅抱柱上高高挂有旧联,说是清人所作,内容大好,说出了心头话:
惜衣惜食缘非惜财而惜德,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
这联语让我感动,仿佛看见了惜字惜物的祖父青灰色的身影,也仿佛看见了一代代乡村老人的面容,更让我想起乡居的母亲,每回饭熟了,她总用钳子夹取灶台下正热的火炭丢入陶瓮中,用木板封口,火炭须臾而灭,经月可得数斗,冬天用来烧小炉。
做孩子的时候,凡穿衣或饮食,上人总让我们爱惜,一粒米也不能糟掉,衣裤鞋袜更要当心,不可随意损坏污染。祖父说一个人不爱惜衣食,必损坏福报,甚至折了命格。民间凡夫也得了些汉儒之风。
家里来了新客,邻人说话含笑,举止多礼。母亲在厨下,煎炒油炸之声响彻四壁。菜里会添一勺油,油汪汪的,动人心魄,仿佛照得见人影。虽无山珍海味,村落人家现世的安稳也是华丽富贵。给客人盛饭,小辈倘或单手接递,上人总要嗔怪,提醒用双手。来客盛饭要满,碗头有菜,几乎直抵鼻尖。乡村趣味处处讲究一个满,圆满丰满,水满缸,粮满仓,被满床,年画里的鱼和婴儿,也以肥美为上。
少时生活俭约,少喧哗,吃饭不得多话,不准挑三拣四,从自己面前慢慢吃。左手端住饭碗,不要吃着自己碗头又盯着盘子,夹菜不能把手伸到长辈面前。睡觉不许翻来覆去,坐要端正,晃腿会折了福分。人世久了,觉得少比多好。人生一世,忧患实多,欢喜是有的,忧愁的时候也不会少,轻轻浅浅享一份清福就好。君子知命,随分守时而已。不是君子,更要懂得随分守时顺应天命自然。
乡民饭场多设在厨房外,屋里一张八仙桌、四条凳子。桌子很旧,油漆脱落了,好在还牢固安稳。有人家水缸裂开了缝,用铁绳捆住。天长日久,锈迹斑斑,水迹濡湿锈迹,像桑叶,像地图。水缸面上浮着葫芦瓢,或敞口或覆身,泛出青铜色。从缸里舀半瓢水,仰头喝了,水线入喉清凉爽快,是清冽的山泉。
农人生来出力为务,上山砍柴、下田种稻,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割。地里依岁序种有玉米、蔬菜、小麦、红薯,年头忙到年尾,吃事舍不得花大块时间。
乡间日常,饮食仿佛余事。妇人从田间劳作归来,身上沾满尘土草叶。喂过家畜,洗净衣物,才有空闲进厨房。一日三餐不见山珍海味,素日不过米饭、各色蔬菜及家禽之类。粗瓷盘子或者海碗年年所盛都是笋、葱、白菜、豌豆、茄子、黄瓜、萝卜、冬瓜、粉条、扁豆。春节才有鱼,切成块,或者一整条,头尾饱满。年年有余,年年有鱼,鲢鱼、鲤鱼、鲫鱼或者草鱼。餐餐有腊肉,锅底米饭也会煮得满些,饭边是各色菜蔬,炖得发黄,不贪形色美丑。
日落日息,耕种挥汗,一年没有几天空闲。家里或者邻人做了年糕、米饼、芽粑、粽子、月饼、豆粉之类,虽平常物事,母亲却吩咐用盘子或者用藤编的箩筐装好与人分食。
月色中,星光下,漆黑里,捧着喷香的吃食轻扣柴扉。挨家挨户送过,人开门,惊喜盈盈,一边说多礼多礼、过情过情,呼小儿从厨下换碗接过。挟空碗回来,一路步履飞快,星月晚风草木虫鸣仿佛亦含笑。予人之乐如山涧流水,回味甘甜。
族谱记载,胡氏一祖任丈量官,宋朝时候来到惜字亭下,见风水宜室,定居下来。一世祖坟茔犹在,多少代人零落山丘,如草灰入地。当年祖父手植的几棵树或老死或挪作他用。只有一棵桂花立在屋边,被风吹过,摇响一垄秋声也吹开一枝冷香。
多少年,一次次从远方归来,老屋木门后,熟悉的人不在了,后来老屋也不在了。宋元明清到民国至今,一朝朝一代代,胡氏族人世世山野为民,务工出力,春种秋收。
从惜字亭入口,穿过老街,是一条稻田小路,路上有心窃窃想遇到的少女。她迎面而过,彼此无话。午后的风,静静的,轻轻悄悄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有时候也并肩而行,说是并肩,我终会慢半步。悄悄看着她侧脸,轮廓玲珑俊俏,颇似巧手精心打磨的玉人,蹙着的双眉下,一对乌黑清亮的眼盈盈如不见底的一泓水,蕴藏着淡淡阴霾。她瘦而单薄的身躯像只小猫。风从耳际拂过,新耕的田地散发出的清馨的泥土气息包裹着我,一些草的味道飘到鼻息间也瞬间包裹着我。初时的心事不敢点破,一抹私念悠悠漫漫,又如同飘扬的风筝,最后断了线,消失在天边。
少年的矜持与羞怯,是高山上稀薄的云朵,是花叶之间微妙的芳香。坐在浅绿的草皮上,以手枕头,书散在一边。天湛蓝深邃,云片白蒙蒙像棉花糖,风吹即散,少年走神了。指缝滑落的比留在掌心的多。过去就过去了,只有记忆,当年岁月丢了,不能回来。少时旧友,为人夫妇为人父母,各自艰苦,各自欢愉,彼此相忘于江湖。
晨雾迷漫,只有青山、河流、老屋、古亭的影迹。春光浩荡,亭尖野草又绿了,野花高举。大雨过后,忽而云开,阳光照过亭尖画戟,斜斜切下一抹幽凉。惜字亭默默看着。小村人家生老病死,井然有序。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了。惜字亭至今康泰,亭尖野草萎了又绿,青了又枯,反反复复。亭下一户户人家在光阴里老去,一年年,山改了模样,河改了模样。
窗外起了风,茶褐色的松针落满后山,枯叶萧萧,心绪也萧萧。枯叶寂寥,心绪也寂寥,内心有秋声赋。秋风刮过瓦片,飒飒的声音,不是秋声赋,是物之哀了。戏词说:“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落日冷清清照在西山,那些树那些草,被擦亮了一般。无数次静静地坐在门前塘埂上看夕阳之光,染得山影红彤彤的灿烂。
西山如笔架。民国时有风水先生路过,说门对笔架山,此地当出一个文士。我勤勉读书,以为自己会应了那话,将来做一文士。而实在生了逃离之心,出门是山,过了那山还是山,一座座山挡住了一切。孔子说他是丧家之犬,而那时我不过是丧家的微尘虫豸。
后来到处见到像笔架的山,江山多胜迹,才明白此说无稽,风水先生讨一个彩头而已。人生业障太多太重,实在不必太多穿凿、太多执念。
走在惜字亭边,喧嚣只在远处。近旁荒藤绿树老宅古桥,高且大的树栖居了飞鸟,废园长满了野草。暮鸦归来,秋燕南去,风过塔顶,雨落天井,草动虫鸣……四季悄然更迭。白昼日光,夜阑月色,将惜字亭下的日子照得晴朗光明。
前人走过的路,年年山风,春草复生,一寸一尺一米一丈吞噬往日旧痕。下雪了,荒野堆银砌玉,亭子白了头。人间踪迹被一片白隐住了,倏忽回到了过去。山依旧,水依旧,树枝上三五只麻雀跳跃,几百几千几万几万万年前大概也如此。
小村陋室里第一次读柳宗元《江雪》,唐时景象让人沉迷。山无鸟影,路无人迹。孤舟上戴蓑笠的老翁,独自在寒冷的江面上垂钓。斯时想来,又写实又虚空,如人生诀。
戏台上演鲁智深事。花和尚醉闹山门,打坏寺院和僧人,被师父遣往别处,辞别之际唱曲,说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性空无,富贵人家与贩夫走卒无二,生来无物,死后带不走一粒尘埃,赤条条来去,在得失中参透看破,在拿起与放下之间解脱,最怕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古人说,几亩小园,一座破旧的小屋,能避风遮霜。蜗牛角与蚊虫的睫毛,都足以容身。先民心性如此豁达。
空而无心,空且有我,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人生至此,所得不过得,所失不过失。吃饭、喝茶、饮酒、读书、写字、作文、行乐、受苦、沉浮。沉沉浮浮,是河东河西岁月码头变换的风景。中国文章有人间天国,那是陶渊明幻构的桃花源,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住到文章里,像走进了日月星辰。我欣喜写一点文章,潜入文字世界。
那些冷僻荒村,自甘平淡。村人不知外乡外埠繁华风光,知道也不羡慕,守着惜字亭下不大一块天、一方地自生自灭。何止百年孤独,追忆逝水年华找不到引子。
人生在世,命途不同,足迹有别。有人轰轰烈烈做大事,有人终身平凡寂寞,激不起半点浪花。无有是非不论成败,各自福祸吉凶,都不过在世间谋一口热饭滚汤、一张暖炕。有人谋得酒酣耳热笙歌夜夜,有人粗茶淡饭偏居一隅,最终都是走向空无,要的不过此身安妥。
惜字亭下人家撒豆播种,以田地为业。那是他们的桃花源、大观园。一茬茬农人无求无喜,酸甜苦辣尝遍,一切有度,自可过着生活。顺应天道,施肥灌溉,收成好了便好了,收成不好由它不好,来年春日再来耕种。人无妄念无着相,无有梦便不会醒,无牢骚心无矜夸心,处处有佛性有道性。乡农如此,乡景也如此。
秋夜过惜字亭边石桥,河里一轮圆月,明润在天,不知它照着溪水,溪水不知有月照着,不管不顾地流着。石桥、溪水、明月不知有我经过。
选自《当代》2022 年第 1 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