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钱红丽,70 后,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当我老了》《读画记》《一人食一粟米》等二十余部,曾获第 18 届百花文学奖,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合肥。
《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先生在咸鱼低价出售古典音乐CD。他的书房贴墙两排书柜,高及屋顶,存放的全是他收藏的CD,目测有几十万张之众。其中,可能还有珍贵的黑胶。
他是按照作曲家姓名字母顺序归纳收藏的,售卖亦如是。非常冷僻的作曲家阿贝尔的八张CD,第一天挂上网,便被抢了,并预告翌日再挂出中世纪法国神学家、哲学家、作曲家阿伯拉尔……
国内大约有一群古典音乐爱好者,人数颇为庞大。
刚来合肥落脚,曾与一同事有过不愉快……多年以后,当听说她专门飞去北京,听管风琴专场音乐会,自此对她刮目相看。一个热爱古典音乐的人,能有多讨厌,是不是?
某日,忽然意动,欲完成一部古典音乐随笔书稿。未及三分之一,不满意起来,从此搁笔,继续储备。一次,一朋友鼓励我给《爱乐》撰稿。因为敬畏,不便造次—古典音乐不过正在抚慰单薄的我。不比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任何专栏随便接,甚至半夜爬起看泰森的拳击比赛,就为了完成翌日的体育专栏。
无所畏惧的年纪,终于过去了,纵然值得怀念。
或许,一个人过度的自省,有时也是一种羁绊。
生命里不仅需要文学,也要有古典音乐,日月晨夕,鸟飞虫鸣,仿佛拓宽着精神世界的广度。
古典音乐,并非用来谛听,而是将自我整个融进去,汤汤洄洄,一颗心在音符中低沉、苍老,不问甜苦喜悲。
夜来,音箱里流淌着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平凡的家仿佛一齐沐浴于光辉中了;当去到乡下,大片晚稻田飞金滴翠,声动如马勒的《大地之歌》……有时,听一首四十余分钟的交响曲,当最后一粒音符爬升至一定高度戛然而止,忽然热泪盈眶。我对德国指挥家阿巴多,怀着一份难言的宗教般的感情,但凡由他指挥的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始终是最好的。当他去世,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安魂曲》纪念他,许多未买到票的德国人茫然地站在剧院广场,眼神空虚,像极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当真叫人难忘……
热爱古典音乐的人,仿佛比别人多活一辈子。
朱伟先生说:“心爱物,身外物,散为聚,聚为散。”
读着,颇为悲凉。
一次,碰见一位同行,客气寒暄,不知怎么扯到书上。他说,谁谁去世后,藏书全被子女当废纸卖了,并说自己早把部分藏书捐去了乡村书屋。本来与他不熟,不想几句话,一下拉近彼此距离。末了,他感叹,你说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大家不过是挚爱。
芮乃伟、江铸久夫妇,一直未要孩子。他们应是上海最安静的家庭,彼此日日打谱、长考,唯有清脆的落子声。芮乃伟曾说,早年出去打比赛,每次输棋后非常痛苦,当一个人留在房间,一点点地复盘,痛苦便会被化解……复盘过程中,一点点洞悉自己,知道到底输在哪儿,当然不那么锥心了。
如此痛苦,何以要共负一轭地坚持?也不过是挚爱。
天鹅湖南岸工地正在建造几幢大楼。我好奇,某日绕道跑去一探究竟,竟是市图书馆。独自高兴了很久很久,仿佛找到了晚年的依靠。这里距离我家仅仅三站车程—晚年的我,背一书包,一只放大镜、干粮若干、水杯一只,日日来泡这图书馆。
特意告知同事,彼此抚然。
可能是出于敬惜字纸的潜意识,这些年各方馈赠的文学杂志,早已将单位分到的一只铁皮柜堆满,总是不忍处理。
孩子大约也不太喜爱文学。近年,正储意提前清理些书籍。到临了,总不舍。现在,除非万不得已,尽量减少买书频率。家里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均有书架盘踞。这些书的命运,往后可能也会被挂到咸鱼,低价散给有缘人。
就是特别悲凉。
曾经,微博上有人贴出旧货市场买到的手写信,墨绿方格纸,纯蓝墨水字迹,工整雅致,略读些内容,揣测大抵写于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两地分居的一对夫妇,细细叙述对于彼此的思念以及生活日常。这么好的信,后人当废纸卖。这不被珍视的有着体温的书信。联想到书柜底层那一摞手写信。等我不在,孩子想必一股脑儿烧掉,当风扬起灰。
这些书,这些信,这些古典音乐CD,纵然珍视,到末了,也一样都带不走,散便散了吧。
心爱物,也是身外物。
鲁迅先生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所有热爱文学、音乐、书信的人,也曾闪闪发光过。
距家两三公里处,有一片菜地。
以往,每隔几日,我总喜欢逛逛,回来时仿佛沾了一身的灵气。久之,养成一种癖好。
一日,再去,菜地竟被碾平,变成千篇一律的草圃,失落得很。
郊区的菜地,作为一爿农业文明的微缩景观,似乎保全了几欲失传的二十四节气,一年年地,两者彼此呼应着,一日日加深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字里,不仅有美味,还有农时,以及四季的流转。
那片菜地,十余年来,日渐变成了我生活的根基,我的思绪唯有依靠它,才能开出一点点花来。土地,森林,花朵,飞鸟,山岚,河流……正是滋养人们灵气的源泉。
从事书写这门手艺,几同于挖井,徒手开掘,缓慢笨拙,非工业化的,一点一点深耕,累了,自然想起来这片菜地,修正自己,放空自己。
对于一个逐渐失根的人,它更是一种寄托。
一直喜欢按照农历生活,不时看看日历,对每月的两个节气给予关切。日子过到“立春”,纵然置身苦寒,但在精神意义上,也仿佛有了新生。今年的夏天,忽然被持续不断的高温拉长,直接覆盖掉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从 37 度的酷夏一夜过渡至深秋,迎来寒露、霜降。
辛丑年秋天,总归不像个秋天,没有了往年那种身着长袖衬衫的舒缓漫长,令一个农业文明里生长的躯体颇为不适。
近日,一切又都回来,平凡的日子被寒露、霜降稳稳接住了。这样熟悉的持续感,让印刻于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又一次重回秋寒,总归错不了,这长久地赋予人精神上的季节性安稳,让人的内心踏实,始终有一种恒定的东西在。
霜降前后的农历九月,应是起山芋、点油菜的时节。
最早厘清人与天地关系的,并非哲学家,而是农民。应时而种,应节而收,才是践行哲学的思想来源。
早前,我家附近这片菜地,同样精准地遵循着农时。往年这时日,山芋禾子被锄头扒拉到地角,扭了一只几米长的麻花,在秋风里滚着滚着,渐黄,渐枯……
夜读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傅山一直主张“支离”“丑拙”的美学观。他有一张册页:一根枯树,被拦腰折断,伤口处支棱着仿佛有痛,旁枝竟然有花,并非病梅,而是一株瘦桃。我曾在一座古寺见过一株半枯半新老桃树,一根树桩,分开两枝,一枝彻底枯了,另一枝上,新叶渐生、粉花华发,热闹与枯寂同在,望之,滋味殊异,唯独不见苦相。伫立良久,心里有波澜惊动,但总说不出来,那种视觉上的强烈刺激,早已超过了我以往审美的经验,就也说不出什么好来,一直难忘。直至夜观傅山册页。
秋风中的山芋禾子,亦如是,丑拙枯老,却又与人亲,与人近。
傅山在另一册页上题诗: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
他所表达的,何以不是一份精神寄托?苏轼月夜找张怀民散步,也是寄托,好在他有伴,心意相通,孤独减少几分。
深秋后的土地,被装饰一新,窄窄一垄,一垄,又一垄,横七竖八,朴朴素素的,天地未开的原始性,有的被泼上水,撒了菜籽,盖上枯草。过几日,你记得去看,蹲下,轻轻把草拂开,凭空钻出无数乳白的芽,仿佛弱不禁风。这些芽,分别是青菜、芫荽、菠菜、茼蒿、萝卜……
再过几日,枯草被彻底揭去。每一黄昏去,它们就都变了模样—青菜秧蹿得最快,大约一周,泼上几瓢水,它们就都一齐在秋风中笑呵呵的了。确乎如此,每年深秋,我都听见青菜苗的笑声,婴儿般那么可爱,仿佛有着乳香的。
久蹲地头,风过一排排白杨树,哗啦哗啦,并非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我还是会想起成都诗人柏桦那首《望气》。这里的“气”,并非气息,而是“地气”。
忽想起露台空出的若干花盆。初春养的一株葫芦,开出许多花,只结成一只小葫芦。两株茄子、一株辣椒就都一齐枯了。
一齐拔了,松土,黝黑的肥沃的土,不如秧点蒜瓣吧。
我还养了一株马齿苋,枝枝蔓蔓的,匍匐于地,偏偏迟迟不开花,一日冷似一日,怕是再也收集不到它的种子就被提前冻死了。
一株黄种月季真顽强,趁着霜降来临前,又开出一朵花来。
我坐在小凳上,将所有土坷垃捏得细碎,蒜瓣剥去外衣,掰开,一瓣一瓣插进去,复轻拂一点浮土,将蒜瓣尖盖上,隔一日浇点水濡湿,不出三五日,便会抽出芽来。做完这些琐屑事,顺便将老梅树旁的拉秧草拔去,叶丛中早已花苞点点。年年如此,世间,还有什么比植物更守信的?再无。无端地让人心安,仿佛有了恒久依靠。
隔壁小区遍植鹅掌楸,一年年高大粗壮起来了,树冠下层的叶片渐黄,这种黄,并非失水的枯黄,而是富于生命力的黄,黄得蓬勃。城市绿化带转角处,总有雁来红,群群簇簇,相拥相依,何以有如此强壮的生命力?风一日日寒了,它们红得如此不羁热烈,用整个生命在红。还有葱兰,绿叶丛中点点的白,白得不被人辜负。年轻时,认为鸡冠花是最不好看的花,甚至粗拙老丑,如今透过中年的眼,反觉此花最具品质,倔强,顽强,凌寒不惧,纵然被嫌弃,照样有底气开花,多日不绝,犹如高山坠石的气魄,挺好,不容易。
人心的孤独,一年年被这些植物安慰着,久而久之,变得混沌,更加剧了精神上的依赖。唯独今年桂花,比往年迟了许些时,但,迟有迟的好,往年花香过于浓郁,熏得脑壳疼。今年因为天寒,香气淡淡浅浅,是“不来常思君”的迂回曲折。
近日,均是毛毛月,夜来散步,整个小区都笼在了似有若无的花香里,人在其中,仿佛飘浮于天上,有残山剩水的珍惜,甚为难得。这无所不在漫无边际的香气,宽窄疏密有度,禁不住攀折一枝,金桂已萎,是银桂。
把叶子剪了,放入插瓶,注满清水,一周不谢。深夜,香气渐拢,是暖香了,颇似凌寒中划一支火柴的暖。
用过晚餐,照常去小区木椅上坐一会儿,观观天象,听听秋声……我就是这样沉淀自己的。
大约 6 点,天已擦黑。前几日,大约农历十五吧,一轮明月悬于楼缝间,大而圆,仿佛初来世间的橘黄色,除了惊奇,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望着它,一直望着它。被自然之美击中后的涟漪,于心间起伏微漾。深秋的月色,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
咫尺处,一株无患子,整个树冠日渐黄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烧起来了。也印证了一句古诗:窗里人将老,门前树欲秋。
昨夜,天上无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蓝,衬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忧心焦虑,人生的远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颗心。白天,坐在阳台晒太阳,被褥、枕头抱出晒晒。黄昏后,被阳光洗礼后的棉絮,像极北方老面发的馒头,松软而暄香。
四季里,唯秋冬两季的太阳饱含香气。
林间有风,天空澄澈透明,迎着光骑车,秋光让人睁不开眼。
买一布兜菜,经过一段步道,不得不徜徉一番。法国梧桐叶青黄相间,黄叶忽剌忽剌往下旋落,蝶一样轻盈。沟渠内大片芦苇,白絮茫茫。香蒲结了深咖色蒲棒。一年年里,红蓼繁了密了。芒草一齐黄了,又一齐枯了。夏枯草坚持在秋风里开紫色小花。水杉锈黄,垂柳浅黄……眼前一切,纵然萧瑟荒凉,但,却那么美—原来,自然的荒芜更见穿透力。深秋的萧瑟与盛夏的葳蕤,自是别样,皱纹皓首比之明眸皓齿,更见生命的力度与内涵。
深秋真是蕴藏深厚的一个时节,银杏、乌桕在秋光下,如若两个永恒的发光星体,衬着钴蓝的天,黄如赤子,红如赤子。
每年这个时候,特别向往回到乡下:那里最好有一条江,或者一条河,夹岸大片稻田。不远处的丘陵山冈上,荞麦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更有气质,更见风骨—零落的草甸,荒凉的山冈,清澈的河流……一齐平铺于地上,风的走向不羁而无所牵绊。秋霜一日浓过一日了。清晨,伫立门前望远,田畈一派泠泠然。
忽然没什么事了。坐客厅阳光里,翻牧溪画册,到《六柿图》,忽然感动起来……是这样的墨色,一瓣瓣,浅淡深浓。旧气,隔了千年递过来的旧气,尚有余温,是清灰里捂过的,底层的,日常的,谦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动了我。除了《六柿图》,还有《白菜图》。
每日都会买一两斤白菜。入秋,菜有霜气,异常可口。
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笔下的白菜,正是“客来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汉字里,埋伏着时序节令、人间烟火,以及一颗始终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图中那些墨色,已然旧了。旧的东西,总是珍贵的,厚重,凝练,内敛,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气,以及与生活隔了一层的凛冽之气。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气,荒凉之气。
我无法在盛夏的溽热里读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种无所不在的冽与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鸦图》那么孤独,甚至凄凉,何尝不在表达一颗心呢?屏蔽一切伧俗热闹,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独凄凉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犹如风中少年,一人独自飞,画幅上端稍微垂下几条树枝,是红柳吧,一样被墨色浸透了,纵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临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风里,走在湖边,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图》里一句题诗:西风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请自来的寒凉,让人真切感知到,人与自然之间的那份两两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芦花一夜白头的无可挽回。
我的望月,何尝不是那种物我之间的两两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离感。到了 20 世纪初叶,另一画坛异数常玉,简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
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温静吗?
常玉的温静无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犹如婴儿安睡于夏帐之中,轻轻掀开一角,乳香铺天盖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视觉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构成了他艺术的夏帐,无数线条流畅比例失衡的马、骆驼、鹿、象、人,犹如亘古即在的婴儿。整个画面,像极西方圣婴们的受洗图卷,温柔,祥和,宁静。
一幅“嬉蝶”图,简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猫自粉色云堆间跃出,轻轻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叫人仿佛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视觉上无限的冲击力,永远那么动人心魄,过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芜的时间中。
常玉的人体系列、动物系列,抑或瓶花系列,所表达的主题,无非时间的流逝,是将人抛荒于广漠的时间里而无能为力的消逝,流水一样的,一刻也不曾停止的消逝。
牧溪的抽离,常玉的浅淡,一遍遍体现于孤寒温静之中,像极这眼前的秋。
孩子每周去跳一次舞。
鉴于他内省的性格,给他选择了街舞。一开始,他非常抵触,每去上课,简直像上刑。久之,慢慢克服。他胳膊长腿长,跳起舞来,非常有律动感。每次我接到他,都夸:“你是班里跳得最好的!”他不屑:“每个妈妈都认为自家孩子棒。”
他的性格随我,总是紧张而局促,我期望他在音乐中尽情释放自己,慢慢克服羞怯的毛病。秋游回来,一向内敛的他抨击某些同学欠缺教养,集体午餐时,一旦看见自己喜欢的菜,立即搬到自己面前,抢得菜撒了一桌……我则担心,他过分的教养束缚住自己,连肚子也填不饱。作为妈妈,我不忘提醒:“你也不要过分斯文,该吃还是要吃。”他则白我一眼。
舞校离家十余分钟路程,可以步行来去。但,每周,我坚持去接。实则,我只是喜欢看着那些孩子跳舞。我家孩子性格古怪,他可以在家跳给我们看,但,在学校,但凡瞥见我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他便放不开,迅速冲过来,示意我离开。
每次去,我只偷窥他一眼,便去观摩别的班级了。
最喜欢拉丁舞种。三四个班,有的班跳伦巴,有的班则是恰恰。
一次,低年级班或许要考级,气氛非常紧张。女孩们皆化了妆,头发扎成揪揪竖在头顶;一个个饱满的额,闪闪发亮,统一穿着浅粉色系芭蕾舞鞋,走起路来如一片云。
可能是教室不够,有一批孩子在走廊练舞:一二三,二二三,三哒哒,四哒哒—停!老师忽然抬高声调,那些孩子像突然被施了定型大法,双脚交叉,右手高高定格于头顶……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有些孩子重心不稳,风摆柳枝一样地摇晃。老师大声呵斥着,我看见孩子脸上扑的闪光粉簌簌往下落,乌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终于定住了,好惊险。
我是在走廊边缘看她们的,心里替孩子们捏把汗。大约两分钟之久,老师又开始调换别的动作练起来,转而再是一个高八度,又一个高难动作被定格于静止的时间中,与我近在咫尺的一对孩子,特别专注,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协调,小手指,兰花一样翘过头顶,始终面带微笑。
开始放音乐,老师一声“起”,她们瞬间进入角色,露出八颗牙齿,将自己融入一段段旋律中,起舞,旋转,花一样绽开,融入,融入,再融入,慢慢把头低下,双脚收拢,昙花一样收敛身体,腾出右手,护在胸前,弯腰谢幕。真的好美。一群六七岁的孩子自律而自如。
末了,两位评委被校长请来,在走廊上看她们集体起舞录一段视频,接着还要去教室一个一个地跳。当日,大约所有科目的孩子都到了,不停地尖叫,匆忙的脚步,沸反盈天。可是,这一群孩子如此静定,留在走廊继续练习,不停地被定格于一个高难度动作之中……末了,老师提醒时间到,可以去教室准备了,别的孩子一下放松下来,小鹿一样蹿向自己的教室,唯有两个女孩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动作中而浑然不觉。老师跑过来分别在她们稚嫩的肩上拍一下,才恍然有悟。这两位女孩的定力深深将我打动,她们可能是班级里最刻苦的孩子,小小年纪,于喧嚣中已然达到忘我之境,真是个好苗子。
常常,我不自觉伫立拉丁舞教室门前。不过纯粹喜欢看那一班女孩的身姿—当音乐响起,她们的腰部瞬间有了律动感,两个一组边跳边旋转向前,一直跳到大镜子前,再匆匆跑回,接着跳,汗湿衣襟。那些漂亮的舞衣,连体的,上身布满豹纹,露出右肩,下身连体裤,纯黑,至脚踝处,开成一朵朵喇叭花,一个个小腰,盈盈一握。有的女孩,一根黑辫子拖至腰部,一齐随着音乐起舞……无比惊艳。一个动作重复无数次,大家不曾偷懒,半小时浑然不觉过去了。偶尔,个别女孩动作不到位,老师无情地点名批评,只见她双手将脸捂住,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尴尬,维护着小小的自尊。学校校长亲自上阵示范动作,见孩子们不甚到位,然后,让她们集体停下,静静观摩老师的动作,随着节律,老师不停地旋转,自教室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校长说,看见了吧,这才是最标准的动作,你们就练吧。
另一间教室,一群大一些的女孩,她们在跳伦巴。一个个十二三岁,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舞蹈间隙,出来喝水、上洗手间,她们的背影,袅娜而美,如若一片云,也是一泓溪流,随时可与周边的人区别开来,她们不会含胸驼背,永远春风拂面的模样。跳舞的女孩,注定卓尔不群,有一种不羁的自由美、自信美。
孩子每周需要复习上周的舞蹈动作,传视频给老师。有时,没有音乐,他也可以跳出来,行云流水一样的身姿左右腾挪,真的好美。一个人自小学会与自己的身体相处,并很好地调动它的灵性,如此快乐地与音乐融合在一起,何其有幸。
腾讯连续录播了四五届街舞大赛。孩子每个暑期皆看得津津有味。我偶尔瞄几眼,大开眼界。近期有张艺兴—此人同样性格内敛,话不多,录《向往的生活》时还紧张,一味低头做饭。一旦上了舞台,整个人完成了蜕变,偏偏选择奔放的“狂派”,简直将身体燃烧起来了,与平素判若两人。
每周,我几乎都提前去观赏孩子们跳拉丁。如果我的孩子是一名女孩,也许五六岁便送去学了拉丁,让她通过跳舞,自小懂得自律的重要,懂得若要拥有什么,一定得千万倍地付出苦辛。跳舞的孩子都是非常自律的,不仅仅表现在饮食这一点上。这所学校所有的舞蹈老师,一个个燕子一样轻盈,没有一丝赘肉,胸骨都看得见。
舞蹈真的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气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不同,不庸俗,僵硬的身体被唤醒,一个精灵永远复活着,随时提醒你,挺胸,收腹,亮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展现着自信又美妙的身体。
舞蹈的孩子身体内还有一种倔强和自律因子。舞蹈出身的章子怡,她刚出道时,塑造《藏龙卧虎》中玉娇龙一角,面对周润发时桀骜不驯的眼神,及至负面新闻缠身时,再出演《一代宗师》中宫二一角,面对杀父师兄时眼神里的狠劲儿,同样得益于多年舞蹈的刻苦自律。
一个舞台上风光的人,她曾于人后付出多少汗水艰辛?
楼上邻居家的独生女,也是舞蹈出身。早年,每当黄昏,女孩背一只巨大的包离开家,身后是她母亲抱于怀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这是去上午夜场的班吧。非常有气质的女子,黑发束起,随意挽一个髻,她耳后毛茸茸的碎发,迎着夕阳微风,宛如晃动的水晶珠链。我与她父亲,属同一系统,并非同一单位,故,我从未与她对过话,但,每次相遇,我都对她挤出笑意。慢慢地,她孩子上幼儿园了。偶尔,楼梯口或者小区遇见,我会与她母亲交谈几句,慢慢了解到:女孩嫁的是一个香港商人,一直两地分居着。后来,孩子到了入学年龄,他们全家四口搬去了深圳,为的是孩子读小学方便。每年腊月,这位男邻居都回合肥一趟。做什么呢?不过是贪恋合肥这边的香肠。说是,深圳香肠甜口,吃不惯。千里迢迢回老家,就为了灌几十斤香肠带去深圳。
去年疫情期间,男邻居忽然一个人回来长居,也不便问。他留下老伴帮女儿照顾外孙,自己独自回合肥过起逍遥日子。邻居也是个热情的人,楼梯口每见着我的孩子,都要彬彬有礼地招呼一声。大半年来,每到黄昏时分,我总见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外出,相互点个头,不便多问。也就特别好奇:他是做什么去呢?纵是酷夏,他也一身绅士打扮,黑皮鞋、黑裤子、黑T恤,且带一只巨大保温杯。
一直好奇了大半年。终于,在盛夏带孩子吃必胜客时,揭开谜底。
夜色下,距家不远的必胜客门前,一个广阔的广场,各色人群,各自为阵,一圈儿广场舞,一圈儿街舞,另一圈儿则是交谊舞了。我与孩子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的男邻居—他比较搞怪地戴着口罩,正与一位女士跳着恰恰……别的男伴着装非常随意,还有穿大裤衩的,唯有他一身正装打扮,特别有仪式感。让人好生感慨,他可真会享受晚年生活啊。只是,他总戴着口罩,不憋闷吗?
我的邻居是老年人群中极少的热爱舞蹈者,许多像他如此年纪的人,大多热衷于坐在麻将桌上,或者被迫含饴弄孙,唯有他自深圳的外孙那儿挣脱回来,一夜一夜跳舞。
而少数民族,仿佛天生擅长舞蹈,比起汉族来,他们天性快乐得多。壮族有一种芦笙舞,大人们在宽敞的露天稻场集体而舞,连刚刚学步的幼童,也加入进来,他们天生会模仿。快乐时跳,悲伤时也跳。广西大山深处,资源匮乏,可是壮族人特别快乐。当年,我站在群山间,深感人类处境的荒凉,可是他们如此热爱生活,血液里自带乐天基因吧。
爵士发源于美国黑人族群—黑人身体的律动感,优于白人,同样基于对生命的热爱吧。南美民族的桑巴,一样感染人,只要跳起来了,有何悲伤可言?生命只在当下。何有永恒?永恒就在舞蹈中。
远古时代,汉族人杀牛宰羊,祭天祭地,悲者歌之,乐者舞之。到了唐,民族融合,华丽的羽裳舞,大约源于胡人传统。渐渐地,又含蓄起来了。至北宋,开始惨绝人寰地实施缠足,借以禁锢女性躯体。女性的血泪史一直延续至民国,方才结束。
当一双天足被浅粉缎面的舞鞋所包裹,两根带子交叉着绑于脚踝处,音乐响起,身体的律动被唤醒,人类舒展起自己的身体,又是多么快乐,犹如敦煌壁画的“飞天”,让身体达到无限自由。
每周,我按时伫立于舞蹈教室前,欣赏着女孩们那些富于韵味的身体,名画一样次第展开,绢质的,永不褪色,流动的,而又静止的,让灵魂有了洗礼,从而也变得轻盈起来了。原来,我们的身体是如此的美,宛如诗歌、散文,有内在的节奏,也有独特的语感,在音符中高开低走,一气呵成,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圆满。
选自《湖南文学》2022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