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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荒野

苏沧桑

散文名家。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纸上》《遇见树》等多部。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

要彻底觉察活着的每一天,深刻感受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以及身处其中的自己。

——巡山员蓝迪日志

流沙

那粒沙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古尔德带—本地泡—本星际云—奥尔特云—太阳系—地球—北半球—亚欧大陆—亚洲—中国—内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一座无名沙丘。

我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古尔德带—本地泡—本星际云—奥尔特云—太阳系—地球—北半球—亚欧大陆—亚洲—中国—内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一座无名沙丘。

穹庐般的苍天,罩着无垠的沙漠,它和我被包裹其中,它是一粒沙,我是俯瞰着它的另一粒“沙”。

风将它带到我眼前,一粒沙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浩瀚”这个词的组成部分,这一秒,它落在我眼前,下一秒,它会被风扬起,也许会落在另一座沙丘的最顶端,最接近苍穹的位置,再下一秒,它又会落到何处?这些问题对于它没有意义,就像它的存在对于宇宙没有任何意义。除非它有灵魂,它有灵魂吗?如果一粒沙有灵魂,它无比漫长的一生不会只取决于风的方向。

这是我和它的区别。此时,我不听从风,我在与风对抗。

他们在沙丘顶端喊我爬上去,只有我一个人落在最后。沙丘很高很陡,他们说沙丘后面是更浩大的荒野,有更壮丽的景色。巴丹吉林沙漠和中国其他沙漠地貌不同,沙丘格外陡峭险峻,连骆驼都会畏惧,它们汗津津地、气喘吁吁地在之字形的“路”上攀爬,没有路标,只有风干了的发白的驼粪,还有卧倒后再也站不起来的一堆堆白骨。我猫着腰努力攀爬,但爬一步退一步,一站起来就被劲风刮倒,跌坐在沙丘的腰部。我盯着那粒随风逐流的沙,纠结了大概十秒钟,听见风刮过来我苏氏老本家的那句话“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我干脆将身子歪倒,甩脱鞋子,将脚埋进沙里。吸饱了正午阳光的沙们以干燥的温暖迅速裹住我酸疼的脚踝,我感受到一股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直抵心窝。

风在我耳边发出雷鸣般连绵不断的巨响,广袤的天地只有蓝和黄两种颜色,极其单调,极其干净,极其宁静,可我知道,这看似静默的世界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毫无生机。

沙丘下有一汪和蓝天一样蓝的湖水,风推动着一轮一轮波浪,循环往复,时针一样轮回。

一群骆驼如一群蚂蚁在地平线上蜿蜒,几个牧民像更小的蚂蚁跟随其后。

诗人恩克哈达曾看见,沙窝里有兔子或是什么动物的粪蛋,一只小黑虫正匍匐着爬向驼队灰色的帐篷,身后留下一道细纹。小海子里有鱼儿在游戏,蜃霭中的芦苇头在水声中凝固,几颗野果在孤独生长,沉默无语。

阳光为每一粒沙裹上金色,风为每一粒沙制造辉煌的眩晕。沙漠,每时每刻向苍天供奉着巨幅流沙画,千千万万条世间最流畅最美的S形金色线条,比流水更美,比流云更美。亿万粒渺小的、没有生命的个体组成的博大和灵动,却向天地展现了一种生命哲学:摊开手脚,目空一切,无忧无惧,任意东西。假如有永恒的物质,沙尘算一种吧?它已粉身碎骨,死无可死,它们不与风对抗,不与世间一切抵抗,不与命运对抗,它们在天地间呈现出来的姿态,像一种死心塌地的、极致的爱情。

在遥远的地方,一些沙会成为摩天大楼的一部分,直抵天空,受着人们的仰望;一些沙会成为沙尘暴,受着人们的嫌恶,怨恨它占据了土地,导致了饥饿和贫穷;有一些雪白的沙或黑色的沙,会成为沙滩的一部分,接受着人们脚底的亲吻;而我眼前的沙,守着永恒的博大和安宁。人类的爱与恨,与它何干?一粒沙,不会告诉你它去过多少地方,藏着多少秘密。一粒沙,不会告诉你它有一千岁还是一万岁。一粒沙看着我时,像一位亘古老人看着一个婴幼儿,一个会转瞬即逝的生命,因此,它的眼神里充满悲悯和慈爱。

我躺下来,看见了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朵巨大的白云中间,露出了一只蓝色的温柔的眼睛,俯瞰着远处身披阳光的骆驼群正在晚归,照拂着茫茫荒漠上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我怎么能自认为比高山野花还重要,比这里所生长的一切,甚至比终将成为沃土孕育万物的岩石还重要?是因为人有灵魂吗?然而谁能告诉我,灵魂不会寄居在植物和动物体内,甚至溪水和山峰里?”

胡杨

低调的橄榄色,是内蒙古高原最西端、额济纳胡杨林九月底的底色,极致的翠绿和金黄之间的过渡色,令人想起休憩、停顿,戏曲唱段之间的过门。

一大片倒伏在沙地上的枯胡杨,在青灰色的天色里,像古希腊残缺的人体雕塑群。一棵巨大的枯胡杨横陈在我脚边,让我想起一尊深藏在欧洲某个教堂幽暗地下室的垂死者雕塑,他被从头到脚覆盖着薄纱,薄纱亦是雕塑家用玉石雕琢而成,与胴体的质感一样,无与伦比的真实,那层薄纱仿佛随着垂死者的呼吸一起一伏。

手不由自主向它摸上去。被千年风沙捶打过的树皮,和它身下的沙尘一样洁白,和戈壁滩一样粗粝。这个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神奇树种,关于它的传说总是与凤凰与鲜血紧密相连,它将树身掏空,将根极力扎进沙漠深处,在最干旱的季节用身体里储存的水活命。生物的多样性和神奇总是令人匪夷所思,对于胡杨树而言,这只是一种本能,它拼尽全力活着,站着,在大地上留下自己和后代,不管有没有所谓的意义,也并不知道,弱水河畔的几十万亩胡杨林,阻止着巴丹吉林沙漠向北扩散。

我在死去的胡杨林间穿行,像在一座城郭之中穿行,生者和死者的幻影在我身旁呼啸而过,还有薄纱下倔强生命最后的喘息声。

一位内蒙古小说家在小说里写道:“是啊,老奶奶把那棵树奉封成了神树了嘛,怎么能随便砍倒呢……我的儿子,你将来应该把所有的树木全部奉封成神树呀!”

在我视线不远的地方,一片橄榄色的、风华正茂的胡杨树静静立在一湖碧水前,它们身后是正在逼近、像要吞没它们的沙丘。树们看起来像是一群母亲,张开双臂护着一湖碧水不被沙丘吞没,像奋力护着身后的孩子一样。

另一个九月,在印度洋的马尔代夫,当地人驾船带我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孤岛浮潜。孤岛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只有网球场那么大,圆形的白色沙滩像一口小碗悬浮在万顷碧海之中,“碗”外是深蓝色的海水,“碗”里却是淡绿色的海水,游弋着一些鱼虾。沙滩上空无一物—不,突然,我看见一根一尺来长的白色枯树枝静静搁在沙滩上,与阳光将它在沙滩上投下的阴影相伴。是胡杨的枯枝吗?它在大海上漂了多少年来到这里?在此搁了多少年?还会继续搁多少年?

地球之上,苍穹之下,“高级”的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低级”的它们永远在。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就算我人在山里,只要心情不好或心有旁骛,就听不见山的声音,感觉不到山的存在和力量。”

魔域

是什么魔力让两个女人突然放声歌唱?

我抬头寻找鹰的身影时,一座欲倾之城,像崩塌的山体,像海啸的浪墙,向我俯身压来。

断壁,残垣,佛塔,蓝天,阳光,它们从黑水古城废墟的四面八方灌满我们的视线,沙灌满鞋子,风灌满我的红裙和披肩,关于黑城的千年传奇灌满耳朵。

鹰从黑城上空掠过,看见千百年前无数人从阿拉善的历史画轴里穿过,从阿拉善高原曼德拉山岩画的画廊里穿过,他们分属羌、月氏、匈奴、鲜卑、回纥、党项、蒙古等各民族,他们在此狩猎、放牧、战斗、舞蹈、竞技、游乐。如果鹰真能活千年,它会想念一千年前和它一样年轻的西夏城郭黑水城,这条丝绸之路干线上南北交通的交接点,熙熙攘攘穿行着驻军、商人、百姓,它目睹人们用马鞭、弓箭、猎枪、马头琴和长调将繁华喧嚣和波澜壮阔反复书写,也目睹黑水城在权力更替烽火狼烟中灰飞烟灭,成为一座孤城,一片废墟,灌满隔世的荒凉。

鹰见过这片古战场上无数场战争、无数次死亡。沙丘下突然冒出的枯骨,是谁的枕边人?谁的儿子?鹰用利爪掠杀猎物,却不懂人类的自相残杀生灵涂炭到底为了什么。

歌声突然响起。

穿着绿袍的斯日古冷摇晃着头,放声歌唱,她将合十的双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挤向心窝,像在用力地倾诉、祈祷。风撕扯着她的绿裙和长发,撕扯着她有点沙哑低沉的歌声,歌声犹如脱缰的马,在我们头顶上空驰骋。

我问穿着蓝袍的苏布道歌词大意是什么,她回过头脸红红地笑着说,意思是想念他。

斯日古冷呵呵笑说:“对,梦里老是醒来。”

穿红长裙的我唱起“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时,耳边响起了另一句歌词“苦海泛起波浪,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我回头见穿粉色衣服的居延女子海霞在我们身后正随着歌声自顾手舞足蹈。刚才她跟我说,她有一个喜欢写作的好朋友,现在一个人在胡杨林里牧羊,她很想去看看她。我看着她真挚的眼神说,我也很想去看看她,我还想和她一起放羊。

沙漠上,烈日下,四个女人踩着沙子,走在黑水古城峡谷般的古土墩之间,旁若无人地唱着歌跳着舞,是因为黑城太过死寂,鲜活的人们忍不住想打破它吗?江南女子和蒙古女子原生态的音色反差很大,也许并不美妙,也许各有所妙。鹰从天上看,看到茫茫荒漠中四个艳丽的点,它觉得自己更喜欢大地上动人的生命乐章。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山上没有风,阳光映着白雪射在我们身上,很热很暖。茱蒂脱下毛衣和衬衫,裸体滑雪。好美的裸体。我本来也应该卸下衣物沉浸在晨光里,却选择爬上湖穴丘,让茱蒂一个人在滑雪道上晒太阳。”

野骆驼

我觉得,它的姿态带着点挑衅的味道。

小雨将荒漠唯一一条窄小的公路打湿后,公路在傍晚时分云层间泻下的斜线天光里,像一个闪闪发亮的走秀T台。

三只双峰野骆驼从路基下慢慢悠悠地走上公路。它是最健壮的一只,它走到我们车头前,侧身停下,转头亮相,嘴角上扬,然后,像舞蹈演员转身留头一样,优雅地侧转臀部,转过身,点点头,才将脸转了回去,慢慢走下路基,向着荒漠走去。

它带着嘲讽的微笑告诉我说,这个天地是它们的,自始至终是它们的。漫漫丝绸之路上,人类已经用飞机、汽车和火车取代它们,它们依然没有获得自由,所谓的野骆驼都是放养的,它们也依然认为,这个天地是它们的。它告诉我:因此,我们此番走秀并非示好,而是示威。

我跳下车去追它,我想闻一闻它冲着天空的鼻孔里喷出的高傲气息,摸一摸它结着团的已被小雨淋湿的驼峰上狼狈的毛。它不逃跑,躲闪着,抬起一条前腿,似乎想去掩住鼻子,它说,它讨厌陌生人类的气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气息。

那么,它喜欢它主人的气息吗?它回到牧民家里,会用湿漉漉的嘴唇碰碰主人吗?并告诉他(她)它们仨今天去了哪里,遇见了哪些牛羊马兔鹰虫,哦,还有野兽般凶猛的汽车难听的喇叭声,远不如它们的驼铃声动听。

我想起另一个九月,在青海可可西里的公路上,我遇见一只一惊一乍的小藏羚羊。它四肢纤细得像一个影子,离我约五十米,突然狂奔,突然停下,又突然狂奔,放眼四野并没有一个可供它归宿的群体。大概两百米外,一群野驴,有五六只,正在战战兢兢地穿越马路,它们已然看到了汽车,闻到了异类的气味,感受到了某种冒犯。

我站在原地,看到云层伸手可触,不由自主跳起来去够,听见有人喊:不要跳,不要跑,高反!我才想起,可可西里的长途跋涉中,我完全忘了对高反的担忧。心跳加剧时,血流加快时,我感觉离高原上蓬勃的生命更近,那些羊,那些马,那些驴,那些草,还有那些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的人们,他们的背影总是微微有点驼,因为沉重的肉身,也因为谦逊的灵魂。

无家可归的小藏羚羊又出现了,我慢慢靠近它,我希望从世界上最纯真的眼眸里,看到最静谧的落日。至今,它依然流浪在我的记忆里。

画家兴安曾送我一幅画,三匹马依偎在月下,从容安详,是我想象中动物们最幸福的模样。那幅画让我相信蓝色星球上仍有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敞开着大门,苍穹,荒野,湖泊,河流,如果宇宙有一颗心,也一定不会关门。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给自己一次机会,什么都不要做,别在一定时间抵达某个地方,别朝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这是你的机会,可以迷路、掉进溪里或发现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清晰地看见了一只飞鸟的眼神。它黑色的眼珠如一粒海洋黑珍珠填满整个眼眶,上眼睑是双眼皮,下眼睑有卧蚕,上下都画了半根眼线,像一位化妆得特别精致的少女。它全身雪白滚圆,除了脖颈和翅膀尖是时尚的雾霾灰,喙和脚爪是鲜艳的橘红色,这些色彩的搭配,使它看上去像一个在雪地里玩雪的少女,阳光洒满她的笑脸,眸子时时刻刻透着惊喜。

至今不知它的种类,海鸥,或是鸽子。它栖在居延海岸边的一根木桩上,和它众多的同类一起,它们看起来长得一模一样,就像这里所有的沙子长得一模一样,所有的芦苇长得一模一样。在苍天般的阿拉善,天地都简化成简洁的线条、单纯的色彩,构成最朴素却最摄人心魄的意境。

当我异类的气味逼近它的嗅觉,它腾空而起,巨大的白色翅膀掠过我的右额,扬起我的头发,我们彼此的眼睛离得如此之近,我看见它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

也许人类的喂养,已成功诱导它们在这片水域停留得更久,甚至将这里当成了永久的家,将人类当成了家人。我想,有一些动物其实是通人性的,就像我养的斗鱼,它把自己藏进水草,每天早晨当我靠近鱼缸,它会兴奋地从水草里钻出来,摆动着粉红色的透明的圆形鱼尾,迅速往水面游,拍动着鱼鳍鱼尾,我打开鱼食袋子翘首以待,舀出十来粒鱼食。我无法理解隔着水和一尺远的距离,它是如何知道来的是我,我是来喂食的,而不是偶尔路过它的笑眯眯的阿姨,或来觊觎它的什么,比如猫小野和猫银河。

鸟们拍动着翅膀腾空而起,落到芦苇丛上,也落到水汽弥漫的居延海水面上,它们落的时候并不轻盈,重重的,沉沉的,仿佛水下有巨大的引力。它们浮在湖面上时,看起来圆圆的,笨笨的,萌萌的,像我老家玉环岛漩门湾滩涂上珍贵的遗鸥,如果它们都不怕人,多好。

匈奴语中“幽隐之地”的居延,茫茫戈壁、草原和沙漠延绵不尽。祁连山雪水孕育了众多河流,其中的弱水(额济纳河)自南向北而至居延,形成了居延海等众多湖泊,水草丰美,碧波万顷,也孕育了两千多年璀璨的居延文明。这里曾经响起过的金戈铁马之声,响起过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吟诵,早已被漫漫风沙和声声鸟鸣淹没。遗鸥、野鸭、黑鹳、疣鼻天鹅、白琵鹭、凤头麦鸡、黑鸢、鹗、蓑羽鹤、卷羽鹈鹕、乌雕等等,在此栖息繁衍,除了气候和天敌,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它们,比如战火,比如捕杀,它们活成了大漠戈壁无数动物甚至人类向往的样子。

很多年前一个日落时分,我在澳大利亚南端的菲利普岛看企鹅晚归。夕阳下,雪白的浪花丛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了几十个黑白相间、亮晶晶的小东西,就像雪地里忽然绽放的“黑玫瑰”,弱不禁风地随着波浪摇曳着。紧接着,另一处浪花丛里又浮出了一堆“黑玫瑰”。随着人群一阵一阵的惊叫声,雪白的浪花里不断绽放开一丛一丛“黑玫瑰”,慢慢涌向沙滩。一个浪头打过来,它们中的大部分又被海浪卷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它们又聚集起来,奋力游向沙滩。这些“黑玫瑰”,就是世界上最小的、已濒临绝种的袖珍企鹅。

从沙滩到它们的洞穴大约几百米,经过它们长年累月的跋涉,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几条小路。对于我们仅几十步之遥,对于它们如千山万水。几十只企鹅纵队摇摆着向着家园挺进,足足花了三个多小时。回到停车场,见告示牌上有一行英文:“车子发动前,请看看车子底下,有没有企鹅,防止轧着它。”我看见,准备上车的几乎每一个游客,都弯下腰,往车子底下张望一圈儿后才上了车。

人类很友好。人类友好吗?在离它们很远的地方,人类复杂的生活形态,已经使得冰山加速融化,海平面加速上升,气候极度反常,濒临绝种的袖珍企鹅们并不知道,死亡已悄悄逼近。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在这里,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荒野漫游,感觉自然而真实,另一个世界反而犹如小说,与我所了解的真实完全无关。”

天籁

金达来微微闭上眼睛,将屏住呼吸聆听的我们和人间烟火隔绝在低垂的眼睑之外,独自进入了他的世界。

低沉的马头琴声是一匹老马,他随之而起的呼麦声,是另一匹老马,将我带出了蒙古包,走向旷野,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神秘的世界。

金色阳光从云层间瀑布般倾泻。

亿万棵草一起仰起了脸。

雪水在融化。

瀑布从高崖奔涌而下。

羊羔子的唇终于够着了母羊的乳房。

布谷鸟在鸣叫。

牛群循声而来。

黑走熊在攀树。

四岁的海骝马在奔跑。

草原狼在月光下长嗥。

风撕扯芨芨草和炊烟。

胡杨林落叶纷纷。

一个蒙古族女人背着羊奶桶,走进草原深处。

马奶酒的芳香里流传着英雄的传说。

大地凝神聆听着草原上久远往事里的柔肠百转。

呼麦,这古老而神秘的声音引领着我的心,与生灵说话,与风聊天,与月光对饮。源于匈奴时期的久远回音,是草原上的人狩猎和游牧中虔诚模仿大自然的奇妙和声,靠口腔和舌头的变化,一个人能同时唱出两个以上声部的旋律,高如登苍穹之巅,低如下瀚海之底。

他在唱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跟着这个声音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地方人与万物和谐共生,灵魂与灵魂窃窃低语,不分种类。他半眯着眼睛,不像是唱给我们听,而像是唱给自然里的神听,唱给沙漠,唱给草原,他一定也听到了他们的回应。

呼麦声和马头琴声一起,像苍老的骏马驮着我,晃晃悠悠,我的身体、我的心完全交付于这摇篮般的节奏。人类是否天生喜欢这种晃晃悠悠的感觉?否则,婴儿为什么喜欢摇篮?孩子为什么喜欢荡秋千?人们为什么喜欢骑马、喜欢喝酒?是因为生命之初源于大海吗?

达日玛悠远而又高亢的长调,将我带回了蒙古包里的热闹。狂欢的人群,烤着羊排,喝着奶酒,眼神里溢满天真和好奇,我的手里还抓着啃了一半的牛骨。

我想起另一个九月,青海一个蒙古包里,主人们载歌载舞为我们敬酒,我席地靠坐在一只画着艳丽彩画的柜子前,听到苍凉的歌声响起—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那一刻,我按在毡毯上的右手在和地面做着一种力量对抗—主人的下意识叫它用力将她的身体撑起来,站起来,跳起来,她会跳《鸿雁》这支舞蹈,可下意识里羞涩的力量又在阻止它用力,最后,它端起一盏奶酒,一饮而尽。

我终究没好意思站起来和他们一起跳舞,这个遗憾让我做了一个梦:我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我猜测着他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的意思,很累很累。然后,他们中一个耄耋之年很邋遢却很美的女子,突然跑到舞台上,做了一些舞蹈动作,最后亮相的时候,脸上是带泪的笑,她扭曲腿部,脚底朝天,这对于年迈的她,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在梦里,我觉得她很丑。在梦里,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那个被自己拘禁、从未真正洒脱如奔马的自己。

诗人蒙古月来到杭州,钱塘江边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对我说,从你的长相、你眼珠的颜色看,你一定有塞外血统。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某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将我吸纳进去,包围着我,我只能微微感觉到它,却无法理解它是什么。”

鲸落

蓝迪·摩根森(Randy Morgenson)是美国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的传奇巡山员,他在山谷中出生长大,做过二十八年夏季山野巡山员、十多年冬季越野巡山员,救助过身陷困境的登山者,指引过游客领略山野之美,他是一个热爱山野到骨子里的人,是“行走在园区步道上最和善的灵魂”。蓝迪带新婚妻子茱蒂旅行时,夜里就在路旁的干涸沙漠扎营,只靠一桶冷水洗澡,因为他不想夺走沙漠生物无比需要的养分,连枯木也不拿来生火。

1996 年 7 月 21 日,54 岁的蓝迪在巡逻途中失踪,园方出动一百名人力、五架直升机、八组搜救犬,展开前所未有的地毯式搜救,结果一无所获。五年之后,有人在国家公园的偏僻角落发现了一只残留着脚骨的登山鞋……

致敬蓝迪的悼词是这样的:

蓝迪最后的旅程结束在一道狭窄的山沟,在一处偏远的高山盆地。久远的小溪流经山沟,虽然总是仰望天际,却始终深藏在严寒的晨光中。峭壁上传来岩鹨质问似的叫声,远方则是隐士夜鸫缥缈的呼喊,一面注视着缓缓穿越峡谷的暗影。天黑了,潺潺的溪水流经岩石,水花飞溅直奔遥远的星辰,再落入静谧的高山湖泊,不停往下流、往下流,和国王河的轰隆声响合而为一,接着迅速汇入汹涌的急流,经过一千七百米高的悬崖和依傍在陡坡的沉睡树木,梦想温暖春日里有熊搔抓树干的时光。

最后,他悄悄流进中央山谷大平原,群星和深邃的夜空将他接去。从第一滴融雪直到无边的寂静,欢愉的内华达高山之歌不曾停歇。蓝迪的声音也在歌里,只要我们安静倾听,永远都能听见。

2021 年小雪时节,当我一边回望一年多前的阿拉善之行,一边捧读美国埃里克·布雷姆的《山中最后一季》—和我同龄的,且将生命、灵魂与激情融入山野的山野之子蓝迪的人生传奇时,有两股巨大的、相似的力量裹挟着我在不同的时空穿越,让我常含泪水。

2021 年小雪时节,四名中国地质科考人员在哀牢山失联,山把他们吞了进去,多日后又把他们吐了出来。山说,不要打扰我,不要打扰我,不要打扰我。山不知道,有些人是来打扰它的,有些人是来考察它保护它的,比如帮它清理垃圾,警示游人不要在野地生火,营救失联者或者搬出他们的遗体。

1966 年,24 岁的蓝迪写道:“为什么花草树木、万事万物要存在?因为少了这一切,宇宙就不再完整。”

也许,这句话已经道尽一切。

鲸鱼死去的时候,会慢慢沉入海底,人们为它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鲸落。我看过一个视频,鲸鱼母亲被人类射中,正在慢慢坠向海底,鲸鱼宝宝在母鲸身旁惊慌而又徒劳地游动着,甚至游到母鲸身下试图把它托起来。那是一段真实的、令人心碎的视频。

我们只是隔着屏幕的观众吗?是大自然的主宰吗?不,如果长梦不醒,总有一天,我们就是那头幼鲸。

选自《草原》2022 年第 1 期 NGBdx6wFO7y25W0SKLVjCpHXr05xkkCKuO3hf8GbiYNodKVP+6uKzx77pD6IQf7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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