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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声里,有命运在大笑

卞毓方

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日语专业、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国际新闻专业,中年皈依文学,有《长歌当啸》、“季羡林三部曲”、《千山独行》《寻找大师》《日本人的“真面目”》《天马行地》等作品问世。

水往低处流,这是水的天性。

伊瓜苏河正是得其所哉!它滥觞于巴西东南部的高原,迢迢 1300公里的西征,由海拔 900 米下流到海拔 100 米,犹如从迪拜塔尖顶下滑到一层大厅,如此悬殊的落差,端的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当然有障碍,有曲折,但是阻不住它夺路嚣嚣、争流豗豗。人说速度就是金钱,对于伊瓜苏河来说,速度就是凛凛威风,就是万有引力,它沿途招降了大大小小三十条河流,劫掠了如恒河沙数的赤土,凭高俯瞰,水赭红如血,在四野绿如地毯、秾似碧云的亚热带密林烘托下,红得剽悍!红得莽烈!

更近乎壮烈!到了下游,伊瓜苏河口这一带,河床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凹下去,不是两丈三丈,而是一落就是几十丈。扔进一座十多二十层的大楼,恐怕也填它不平。那水千山万壑奔涌而来,正自摧枯拉朽,不可一世,忽临如削之壁、莫测之渊,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但见它张发裂眦,奋爪朝未知扑去—在绝壁上扯出悬河注壑的水幕,学名瀑布。

我坐在直升机左侧的舷窗边,俯窥地面的河与瀑。恍若一条巨大的赤龙在向深壑喷水,搅得浑洪赑怒,鼓若山腾。那壑呈倒U状,又被称为马蹄形。我的天,除了天马,谁的脚印有这么大?

雄踞于“马蹄”顶端的,也是块量最大、气势最雄的那挂飞帘,是当之无愧的“瀑王”,当地人却把它叫作“魔鬼的咽喉”。

称谓这么吓人,想必烙印着某种可怕的记忆。

初次惊艳伊瓜苏瀑布,是在王家卫导演的《春光乍泄》;继而,是在迈克尔·曼导演的《迈阿密风云》。曾经到过牙买加、墨西哥的我,潜意识里总认为它是遥不可及的存在。直到此刻,才确认伊瓜苏瀑布就在脚下。

“瀑布,是水的舍生取义。”弟弟说。他靠着右窗,把头转向我。

“莫如说脱胎换骨。”我讲。

“我大学学的是海洋地质,赞同余光中先生的观点,瀑布的一生是一场慢性的自杀。”弟弟事先做过功课。

“余先生是就生命的本质而言,在这个意义上,天下生命莫不是慢性的自杀。而就伊瓜苏河而言,经此一番粉身碎骨的洗礼,焕然一新,汇入前方巴拉那河,与之携手共赴大西洋—我觉得更像是一场浪漫的婚礼。”

“哈哈,科学和文学,是住在两个房间里的。”弟弟忙着揿动相机的按钮。

直升机降低,再降低,低到群瀑的轰鸣声声入耳。

“你听,瀑布在怒吼。”前排有人用英文说。

不,是欢呼—瀑布声里,有命运在大笑。

伊瓜苏瀑布一手挽着三国国境—站在“马蹄”的顶端看,左岸,巴西;右岸,阿根廷;前方,巴拉圭。一壑瀑布旺发了三国的风水。

我们下榻巴西的国家公园,首游“天上”,次览“人间”。举目远眺,伊瓜苏三分之二的瀑布集中在对岸阿根廷,观瀑的最佳平台却在巴西这边。

“你们同济大学有风景园林专业,”小詹转向弟弟,“借用园林设计的术语,这就叫借景。”他是从里约同机而来的旅伴,温州人,在巴西经商。

“你们注意看瀑布,”弟弟招呼,“眼睛盯一会儿,再回头看身后的景物,你会觉得一切都在向上飞升,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这就叫‘瀑布效应’。”

“瀑布效应”常见于股市分析,高深莫测,向来隔膜得很。这当口,我寻了对岸那挂最高的瀑布,使劲盯着瞧,然后转身,瞄向不远处的一片丛林,那些树呀花呀草呀果然就像平步登仙,扶摇直上。这是一种错觉,涉及视神经的复杂反应。

“地质学是怎么描述瀑布的?”我问。

“就两个字,‘跌水’。”弟弟答。

“跌水?太俗!应该叫跌河,起码也是跌溪。瀑布是直立的川流不息。”

“水包括了河与溪,科学不是文学,讲的是根本属性。”

“昨晚听了半夜瀑布的轰鸣,”我转移话题,“它一定是在与天地对话。然而,芸芸过客,有几人听得懂它的真言呢?我想把它录下来,带回去仔细辨听。”

“用不着录,”小詹摆手,“我店里有现成的产品,世界三大瀑布伊瓜苏、尼亚加拉、维多利亚的天籁之音都有。”

“太好了!我只要伊瓜苏的。”

“伊瓜苏是当地印第安语,意为‘伟大的水’。”弟弟解释。

“当地有个传说,”小詹接过话头,“古时候,有位神仙看上村里一位美丽的少女,要娶她为妻。但少女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毅然和情郎乘独木舟逃跑。神仙大怒,将伊瓜苏河拦腰截断,企图让这对恋人陷入灭顶之灾。”

“这传说和牛郎织女如出一辙,”弟弟归纳,“中国是王母娘娘棒打鸳鸯,拔簪一划,在牛郎和织女之间隔出一条银河。”

“中国的牛郎织女亏得喜鹊搭桥,年年七夕相会,伊瓜苏的这对情人呢?”我问。

“好像没有下文,传说只强调这河是怎么断的。”小詹答。

“伊瓜苏既然是‘伟大的水’,”我说,“那对恋人必然也像这伊瓜苏河的水,飞舟如箭,穿越滚滚劫波,拥抱海阔天高的未来。”

巴方的观景台依水而建,水面恰好有一条大鱼凌空跃起,仿佛是对我观点的呼应。

“可能是上游冲下来的,鱼喜欢逆流而上,也许它想重返故乡。”小詹迎着彩虹,眯起了眼睛。

那虹斜挂在瀑布的上方,居然有弯弯的两弧,这是阳光和水汽的联袂表演。今日天晴,却有人打伞,瀑布惊涛蒸腾起漫空的水雾,不是细雨,胜似细雨。

“可惜李白没有来过,否则,他会写出比《望庐山瀑布》更美的诗句。”弟弟感慨。

不一定的哦,我想。庐山瀑布和伊瓜苏瀑布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但庐山有幸,它把李白的才华激发到极致,到顶了,再也没有了。想象李白即使来到了伊瓜苏,除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还能写出什么更高级别的比喻呢?

午后,过境到阿根廷。巴西方面,栈道是修在水边的,观瀑,从下向上看。

阿根廷方面,栈桥是修在崖顶,观瀑,从上往下看。

在巴方纵目,瀑布赫然分作上下两挂,大水自绝壁倾泻而下,半道撞上突兀的崖棚,摔个虎啸龙吼,电闪雷鸣,旋即触石反弹,来不及整顿盔甲,就势扑向深渊。

在阿方四望,伊瓜苏河水面辽阔,宽约 4 公里,因为在断崖前,遭遇无数危岩丛莽的阻挡,所以它倾扑之际,水波自然分途,泻出的瀑布,一眼看不到头,多达 275 挂。

站在栈桥上欣赏瀑布,恍若欣赏百米高台跳水。上游,是澎澎湃湃、浩浩汤汤的波涛,临近嵁岩峭壁,流速加快,愈来愈快,算是助跑吧。到了崖顶也是跳台的尽头,它没有高高跃起—水不像人,腾跳不起来—而是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扑向前方,百分之百的自由落体。也非完全自由,前面有先锋部队牵着拽着,后面有大队人马推着挤着,当是之时,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如此说来,可看作水的集体跌落。啊不,还是说跳来得确切。跌,呈现被动;跳,包含主动。瀑之为瀑,源自水的集体跳崖,那一纵,是破釜沉舟,那一落,是绝处逢生;生命的豪赌就是从绝望里赢得希望。水之为水,亦源自瀑的形象代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举凡前进路上的任何阻碍,终将为其夷平。

远远地,从下游驶来一艘大型橡皮艇,游客人人穿着雨衣,但见船夫在礁石、漩涡间作大幅回旋,过足了游客冲浪的瘾。然后,拨正船头,驶近上游阿方的瀑布群,停止不动,它是要干啥?是供游客拍照吗?说时迟,那时快,橡皮艇一个发动,猛地冲进了瀑布。正惊骇间,它已退了出来,眨眼,又冲了进去,如此反反复复,搅得腾波触天,高浪溅日,游客锐声大叫。

这项目惊险而又刺激,游客的叫声未尝不是一种发自丹田的音瀑,半为惶恐,半为喜悦。

禁不住跃跃欲试,千里万里飞来,这挑战不容错过—

对我来说,登上冲瀑的小艇,就是登上伊瓜苏的制高点。

可叹的是:转眼白了少年头;可喜的是:少年青丝并未云散,仍在心头猎猎如旌。

阿方在崖顶之外,另辟了一条贴近谷底的游览路线。弟弟和小詹沿坡道而下,前去探索那些飞练垂帛后的隐秘洞穴。我听弟弟说过,黄果树瀑布就掩藏着天然的大溶洞,长达四五十丈,86 版《西游记》的水帘洞就是在那儿取的景。

伫立桥头,虽然跟瀑布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犹能感受到它喷珠溅玉的热情洋溢。心弦一颤,禁不住想起了我的大老乡、别号射阳山人的吴承恩。此公祖籍淮安,一辈子围着东部沿海转悠,撰写《西游记》的大神,足履竟未曾敲叩西土,不愧是大天才,但也是大遗憾。倘若他曾先我而来,先我而探赜索隐于伊瓜苏之瀑,其笔下的花果山水帘洞,气象定然更加峥嵘—兴许这个星球上最炫最酷的瀑布符号,就此落户中土!

不恨大神吾不见,恨大神未见吾脚下的伊瓜苏。

见闻绝对有助于拓开心瀑。

心瀑才是灵感的源泉,自有“飞流直下三千尺”。

选自《解放日报》2022 年 1 月 6 日 d25mFIBcIs33ht787pPVOTTG9yMJJRXJ2rrqDdx+euEeGvn2DEp28quCJv4xz0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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