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出版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青年文学》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审。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策划编辑出版大型文学丛书“中国好小说”等。
人说,有一个时间,故乡会回来找你。
当我人到中年,面对故乡的故人,我知道这是时间保存到期、等候已久的礼物。
那一年我们相聚在加州,我与亚男和显宗,跨越了 35 年的光阴。
加州的阳光多有名呢?有许多歌子在唱它。其中《加州阳光》里面唱道:谁说幻灭使人成长?谁说长大就不怕忧伤?
那天一到加州,我就抬头仰望这久负盛名的天空了。阳光有若钻石般的棱角叠折,笔直的锐锋四射,一道又一道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往远处看,海水正蓝,天空高远,帆影漂泊在天际,而此时我的家,已经在那大洋彼岸的深夜里了,人们睡得正香,父母已经年迈。
我的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老鹰乐队的歌曲《加州旅馆》。
年轻的时候,我在北京南二环边的一栋高楼上,夜晚打开我的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先锋”音响,一遍一遍听音乐光盘。那些被打了孔的光盘银光闪闪,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时尚和哀愁。《加州旅馆》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在漆黑荒凉的高速公路上,凉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所以到了加州,我一定坚持先找一个加州的旅馆,住一夜,然后再去赴约。
第二天从加州旅馆出发,去亚男和显宗的家,是在上午。
汽车打开了敞篷,一路阳光璀璨,一浪一浪洒在我的肩上,像一层层热沙,哗哗流泻。我抱了一盆鲜花,是送给亚男的花,她是小时候我们那个街区上最美的姑娘。
想起二十几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地铁站口,远远看见一个袅娜的姑娘走过来,在人群中兀自清高美丽,我轻声叫了一下:亚男。我们拉了拉手,在异乡的街头。
我手里是一盆兰花,就像 20 年前惊鸿一瞥的姑娘。
汽车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飞驰,风呼啸在耳边,我把花放在脚下,用胳膊围成一个屏障,怕风吹掉这些花蕊。
当我把鲜花放在门口玄关的刹那,一转身,我闻到了故乡红岸的味道,这个味道从哪里发出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感到我的故乡,从天而降。
小时候看了太多关于故乡田园的诗,“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更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村庄和江南,似乎才是正宗的“故乡”原典,是地地道道的乡愁来处。
在我年轻的定义中,“故乡”就是“故”和“乡”的结合体,我向往凄凄落寞的枯藤老树、炊烟里的小桥流水。然而我发现我的故乡只有“故”,却没有“乡”。
是的,我也有着无数长长短短的少年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 17 岁之前,那些故事浅浅,如轻车之辙,不足以承载半部人生,但好歹也算是“故”事了。
但是我的故乡却真的没有“乡”。
乡是什么?是遥远的小山村,是漫山遍野的麦浪和田菽,村前流淌的小河,甚至还有在村口倚闾而望的爹娘?
而我的故乡,是最不像故乡的故乡,它矗立在遥远的北中国,那个地方叫“红岸”。那里的冬天漫天飞雪,少有的绿色是春天夏天街道两旁的杨树、柳树、榆树,它们掩映着一排排俄罗斯式的红砖楼房,楼房里有一张张少年的脸,常常在窗台趴着,不安,好奇,蠢蠢欲动。
那个地方盛产重型机器,一个个街区围绕着巨大的工厂,厂区里厂房林立,各种大型机器像庞然大物鸟瞰着我幼小的身躯,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蚂蚁,随时随地会粉身碎骨。
我在那里长大,在那些熟悉的街区里,一堆堆少年穿街走巷,疯狂生长。每天早上上学,可以沿途邀来一群伙伴,我们都是这个大工厂的第二代,大家不仅仅是同学,还是邻居、发小。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你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中间最多不会间隔两个人,拐两个弯就是熟人了。那时候没有电话,大家相约的方式就是挨家挨户找人。在楼下大声喊彼此的名字,是那个时代我们最为欢乐的事。
但是仿佛这些,都不是我年轻时代值得存忆的故乡。
我最后一次回故乡时,见到许多阔别多年不曾谋面的人,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一一走来,我们像演电影一样邂逅、寒暄,一起辨认红岸大街旁的店铺和楼号,那一排排楼房里都曾经住着谁和谁?回忆起少年时代爱过的人与事,突然发现竟然我们也到了有故事的年纪。然而那些故事就像飘散的花朵,在海角天涯盛开、衰落,再盛开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故乡早已变了模样,那些厂房依然坚固如昨,但是它们的创业者大多已经长眠于此,而我们这些继承者,却大多没有兑现父辈的誓言扎根在这片土地,当初的父辈远离自己的故乡来到这里,如今我们也告别了这唯一的故乡。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迁徙,于是远离故土的人们,有了深深的乡愁。
那些从此走散的人们,有的陆陆续续回来,或者相聚。相聚时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有的人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曾经穿过的衣服、鞋子,他们描绘得栩栩如生,我心内哗然。他们如此爱着我,其实是爱着我们曾经的时光和岁月。
离开加州的前一天傍晚,天高云淡,晚风暖怀。
亚男做了家乡菜,显宗在院子里烧烤,我们夫妻二人坐在旁边。空气中炊烟的味道,很像我们小时候楼顶的烟囱飘出的味道。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我似乎看到故乡炉膛的煤火,噼噼啪啪地燃烧。小小的我和姐姐提着篮子,一筐一筐往楼上运煤块。故乡的冬天寒冷,料峭;炉膛的煤火,通红,温暖,却转瞬经年。
《浮生六记》里说:“炊烟四起,晚霞灿然。”说尽了人间事。
显宗在院子的地炉里燃起篝火,我们四人静静地喝着中国茶,以中年人的耐心和气度,慢慢聊着过往:共同度过天真懵懂的童年和少年;杳无音信疏离遥远的青年;却在不经意间,中年意外重逢。万水千山走遍,落花时节逢君。好在花未荼蘼,夕阳还未西下,我们还没有老到足够老,还可以在一起谈天说地——“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故乡终将越来越远,远到我们生命的尽头,但是故乡的晚霞,会时常驻在我们年复一年游走的时辰,偶尔悄悄地来到我们将要老去的傍晚,赴一场故乡之约。
故乡到底是什么?
一个作家说:故乡就是在你年幼时爱过你,对你有所期许的人。
选自《作家文摘》2022 年 7 月 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