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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笔下的文坛硬汉萧军

周家望

1971 年 3 月生,现任北京晚报五色土编辑部主任,高级编辑。1995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散文随笔 300 余篇、旧体诗词 900 多首。著有《老北京的吃喝》《从家望去》等专著。曾获“首届北京中青年德艺双馨”奖。

4 月 23 日,世界读书日。

79 岁的萧耘大姐,忽然快递给我一本出版于 12 年前的书:《写给父亲爱的记忆——萧军最后的岁月》。

“周家望,读书日,送你本书吧。绝对的好书,这本书以前跟你念叨过,没给过你吧?你抽空好好读读。那时候我写得真好,现在写不出来了。”

萧耘寄来的这册由中国书店出版的《萧军最后的岁月》,还是毛边本的。书的扉页上,萧耘用铅笔写着“萧耘自用。2010.8”,书的尾页上是萧耘的先生王建中的铅笔笔迹:“仅存毛边本样书,概不外借。请见恕。”足见“耘中”二位对此书的重视。

如此厚赐,我焉能等闲视之?赶紧取出国维兄赠我的“家望所得”四字藏书章,恭恭敬敬地钤在萧大姐的笔迹旁,也算海内孤本,传承有序了。

之所以说到毛边本,是因为它与鲁迅先生颇有渊源,大概率是鲁迅先生从日本留学归国后引进的。毛边本的出版样式,源于欧洲,传到东瀛。据白化文先生考证,中国的毛边本的“始祖”,是鲁迅、周作人兄弟的《域外小说集》。鲁迅先生对毛边本最为垂青,他曾自诩为“毛边党”。他生前的多部著作,都是以毛边本面世。而萧军、萧耘父女两代,又先后以出版毛边本的方式,延续着鲁迅先生的文化美学倾向。

所谓毛边本,就是印刷的图书装订后不切光,书页之间只裁地脚(既利于上书架,又利于入刀裁),留着天头和翻口“右牵上连”,以示这是从未读过的新书。第一位读这本书的人,必定左手握卷,右手执裁纸刀,读完一页,再裁开一页,宁心静气,边读边裁。裁的时候,刀走书边,沙沙作响,裁开后,有趣的照片、绘图和意想不到的故事,纷至沓来,就像孩子们开盲盒一样。

显然,萧耘这本书,读起来却没有那么轻松,而是异乎寻常的沉重。

可以说,《萧军最后的岁月》是萧耘用文字和照片拍成的纪录片,其中注满了父女亲情,湿漉漉的,热腾腾的,像海底岩石上那涌动不息的温泉。

无处不流淌着汗水、泪水和热血!

三十年前,我到北京市文联工作后不久,就结识了这位被我戏称为“大火球”的萧耘大姐。很快,又认识了她身旁多才多艺、温润儒雅的王建中先生。我在《茂林居里两神仙》一文中,曾详述过我和他们二十多年的忘年之谊。

萧耘是萧军的二女儿,相貌、体态、性格、气质,皆有其父风范。她与萧军既有父女之因,又有师友之缘。如果说萧军是鲁迅先生的狂热追随者,那么,萧耘王建中夫妇就是萧老爷子的超级粉丝团。

萧军辞世三十多年来,他们夫妇按照父亲的遗愿,保管着萧军日记,捐赠了他的手稿、收藏和所用过的器物,编辑出版了 20 卷 900 多万字的《萧军全集》,为此投入了生命中的绝大部分精力。不管是在茂林居的书山之下,还是在通州美然百度城、顺义裕龙花园五区租住的寓所,乃至在昌平十三陵温馨老年公寓的仙人居,我每次造访,都看到这个“耘中组合”,戴着蓝布套袖,伏案赶稿子、校书样。见我来了,只当是茶歇时间到了,一杯在手,三人闲坐,几乎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鲁迅先生和萧老爷子。

《萧军最后的岁月》一书,就是他们客居顺义时完成的。或许对于萧耘来说,这本书是对她深爱的父亲的最好的纪念,因为字里行间,无处不流淌着汗水、泪水和热血!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以临床护理日记为基本素材的书,依然保持着萧氏文风中惯有的豪迈与达观:萧军重病期间对子女们曾说:“死,也要死得艺术,死得有气派。纪念,也要纪念得艺术,不要哭哭咧咧的,凄凄惨惨的,我喜欢愉愉快快的!我想把我的身体捐献给挽救过我生命的海军医院,作为病理研究之用;如果癌细胞没有侵害到骨骼的话,我想解剖制成标本,送回老家萧军资料室或送给医学院,让学生们当作教具。据说,解剖用的人体远远不够用……若不然,就分别将皮肤、角膜等可用的器官尽可能地利用起来吧……”

萧军还说:“他们都以为我是李逵,手持两把大板斧到处乱砍!其实,他们还没有真正地理解我,我也并不是那么样的莽撞和单纯!我有我的思想和理想,我不是只凭感情用事的,我也不是计较个人恩怨和区区琐事的……”

在海军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穿着病号服练八卦掌的萧军,身前身后还是百步的威风。

萧军身染沉疴之际,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他却满不在乎。“吃着建中带来的西瓜,新鲜可口,‘就是吐出来,也是西瓜味儿!管他呢!’爸边说,边吃,吐就吐!”

…………

尽管萧军有着异乎寻常的坚毅性格,如同一名勇敢的战士,但病痛的折磨,仍旧让他饱受苦楚和无奈。随着萧军临近生命终点的记录,萧耘那白描式的情景再现,简直让我不忍裁开书看下一页。因为不知道下一页里的萧军老人,需要再打几针“强痛定”止疼,腿脚上的水肿到了什么程度,肿块如何迅速在全身肆虐扩散……将心比心,看重亲情的人,又有哪个不为之扼腕痛惜呢!以至于我都不忍心把那些渗血的文字摘录于此。

面对萧老惨淡的病程,最为悲伤的莫过萧耘。她既是萧老晚年的工作助手,也是萧军最信任的亲人,更是被父亲亲手接生下来的女儿。萧军曾在《寄耘儿(并序)》中写道:“一九六九年一月五日(星期日)次女耘儿来探我,携其亲手所制棉背心一件畀我,并言所制粗劣。余心感极而悲,成诗一章以纪。时正隆冬‘二九’风怒雪飞时也。暖背暖心亦暖胸!一针一线总关情。刘庄遥记生儿夜,驿路频听唤父声!幼爱矜庄无二过,长怀智勇继家风。此生有汝复何憾?热泪偷沾午夜醒。”父女亲情浸满其间。

自从萧老患病住院,萧耘在照料老人和联络奔走各方之余,还专门准备了护理日记本、胶卷照相机和录音机,随时记录下与父亲有关的林林总总。从 1987 年 6 月萧军住院到 1988 年 6 月 22 日辞世,整整一年。萧老临终,还把一应未了的文事,交由萧耘夫妇办处。世间孝顺的儿女千千万,试问能做到萧耘这样的有几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萧耘王建中二人,这辈子简直就是为萧军老爷子活着的。当然,这对于萧老来说,也是一桩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因为不是每一位对社会进步做出过贡献的名人,都有这样克绍箕裘的哲嗣,愿意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放在父辈的未竟事业上。从另一个维度讲,萧老也是幸运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萧军的六个子女连同他的儿媳、女婿,无一不是尽心竭力、细致入微地在床前尽孝。萧氏家风,由此可见一斑。

“只有诗,才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记得 15 年前的一个夏日,由萧耘王建中历时近 20 年整理编辑的《萧军全集》出版,中国作家协会和北京市作协特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联合举行了纪念萧军百年诞辰暨《萧军全集》出版座谈会。萧老家人、生前友好和作家学者 100 多人参加了大会。应萧耘之邀,我到场一睹盛况。那天的萧耘,兴高采烈,笑逐颜开,还是那个“大火球”的形象,从她的笑容里,我读出了她完成父亲的嘱托后,那如释重负的满足感。

为了向这位文坛硬汉表达敬意,那天我斗胆步萧老暮年所作七律原韵,献诗一首:“佩剑从文赤胆过,深情铁笔耀星河。白山黑水遗民泪,卷地滔天怒海波。八月乡村曾血染,百年世事未传讹。至今瘦骨铜声振,慷慨平生正气多。”

萧老曾经对萧耘说过:“我的文学道路,是由旧体诗起家的,我至今仍喜欢我的这些旧体诗。小说,是写给旁人看的;只有诗,才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余生也晚,对旧体诗词也是一番痴迷。萧军的旧体诗词,读来兴味盎然,不但格律严谨,而且境界超拔,带有鲜明的艺术个性:“一啸群山百兽惊,苍茫独步月蒙眬。饥寒历尽雄心老,未许人前摇尾生。”这不就是萧军自况吗!“铁骨杈枒托地坚,风风雨雨一年年。秋来结子红于锦,何与闲花斗媸妍。”萧军的风骨与孤傲,在诗中表露无遗。“不叩不鸣一老钟,秃柯古寺自凌空。沧桑风雨行经惯,应是无声胜有声。”怎么读,都是萧军在说他自己。

2016 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民国诗风”《萧军集》。“耘中组合”曾赠我一册,从 20 世纪 20 年代的“酡颜三郎”到 80 年代的“了翁”,横跨半个世纪的吟咏,诗人的遭际、性格、志向、心迹、情趣,多在诗中展现。1986 年,萧军住院前后,曾作一首七言古风《封笔别坛》:“小凤清于老凤声,迢迢风雨代不同。年逢八十双拱手,封笔别坛号了翁。”这首封笔之作,虽是语带调笑,亦显晚年孤寂之情。

萧耘在《萧军最后的岁月》一书中,不但引用了萧老自况的诗作,也援引了其他作家对他的描摹,使没见过萧老的读者,如见其面,如会其神。著名女作家叶文玲在《老钟》一文中写道:“我想起文艺界盛传王蒙的一句戏言:我们作家队伍中,只要有这一老一少在,大家就有了安全感——一是萧军,一是冯骥才。的确,身高一米九的大冯和身躯像铜钟的萧老,不用问他武功如何,光看外表都极像身怀绝技的力士……最有意思的是手中的拄杖,大概也是女儿特意关照,所以他一走动,便象征性地提了这根以防不时之需的手杖。但手杖对于他,更多的时候是多余之物。所以,他往往不用它来拄地,倒像武松提哨棒似的,提着手杖稳步前进……”

尽管关于萧军的话题至今不断,甚至看法不尽相同。但萧军作为一位勇于面对生活困苦的行者,一位中国现代文坛不好惹的硬汉,一位具有进步思想和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在文化界是有广泛共识的。不难看出,萧军的一生始终把他的恩师鲁迅先生作为精神支柱。诚如萧军自己所说的那样:“鲁迅先生,是我平生唯一钟爱的人,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钟爱他。他是中国真正的人!”

选自《北京晚报》2022 年 6 月 17 日 S1nK7gFHq/KEZtDH9w91QBAAftcksAdzIF9VHCLw5bcwAXEYDYP8pPtHObzG4O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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