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德耘、仲言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天津文广局局长,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副主席。著有《云德评论文选》(6 卷)等,获得过十多个国家级文化与新闻奖项。
同学和朋友间的家庭聚会,倘若主持人掌控不力,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女士们联袂组团的声讨会,把吐槽老公变为聚会的主要议题。揭起自家老爷们儿的短来,娘子军可谓个个奋勇当先、法不容情。尽管老公们偶尔也有尴尬时刻,但却给聚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轻松快乐。鄙人补袜子的糗事即由此被公之于众,进而成为再聚时大家调侃的话题。
补袜子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秘,说到底,不外乎就是生活的惯性延续和袜子的质量问题。
讲到生活习惯,我们那代人的生活际遇和家庭教育与今大不相同,物质富裕时代的年轻人肯定无法理解。譬如我,自幼随祖母生活,从记事起,略通文墨的老人常年念叨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古训,严格要求我常用的东西须码放整齐,不能乱丢;食物无论粗细不得挑剔,更不可浪费。我慢慢被古训“洗脑”,也为生活的窘迫所驯化,节俭成了深入潜意识的生活行为。那时候,只有过年时才能穿上新的鞋袜,平常一年三季基本赤脚,冬天穿的大多也是打着补丁的旧袜子。记忆中,一过寒露,祖母就会戴上老花镜,把去年的旧袜子找出来,填上一个楦头,剪一块旧布,把穿破了的袜底密密麻麻地缝补平整,塞进早已晾晒过的棉鞋里。由此,寒冬里,一对脚丫子的保暖才有了着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对许多人来说,这民谣恍若隔世,我们这代人却沉潜入骨,奉为信条。
再说产品质量。过去的袜子纱支数大,所以厚实,能穿一两年。现在或为成本计,或因淘汰较快,普遍流行纱支数较小的薄袜,不耐穿。尤其是上了岁数后,脚后跟皮肤变得粗糙,通常一双新袜没穿几天就会出现破损。稍不留意,到别人家做客时,一换拖鞋洋相大出,经常会有脚趾曝光的场面让主客双方彼此难堪。
眼看着刚穿不久的新袜有了破洞,权衡再三,觉得扔掉可惜,只好求助夫人帮忙缝补。不承想,精心洗净的旧袜从此再也不见踪影。试询问,闪烁其词;追问之,则答复十分坚决: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人补袜子?丢人!结果倒也比较温馨,床头柜里一下子多出两盒新袜。
买新袜谁不会?感动但不领情!嘴上虽然诺诺称谢,心下却暗暗腹诽。“喜新厌旧”,对于有贫寒记忆的我辈而言,总不免生出几分暴殄天物的负罪感。“卖惨”的不归路,就是这么走了上去。
依赖外援没了指望。于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毛主席老人家的那句名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受伟人鼓舞,擎起自力更生的旗帜,尝试践行缝补袜子的大任。不想上手方知,看似简单的针线活,还有相当的技术难度。开始补袜时,既不清楚补丁朝里还是朝外,也不明白如何下手才能让不易固定的针织品听从指挥,忙乱中,第一次行动以失败告终。针从对面窜出不断扎手不说,补过的袜底不仅不平整,而且还四周露着毛边,实在没勇气穿出去。好在本人意志顽强,并未气馁,第二次动手时就认真汲取了失败教训,先将袜子翻过来,按所补袜底大小,在废掉的旧袜上剪下一块半椭圆状的补丁,紧贴袜底沿四周均匀缝合固型,然后以Z字形走针,确保两层织物充分吻合,最后再对破洞的周边多缝一道针线。待一切完事,翻过来再看,袜子外形完好。如果不让外人看到袜底,根本瞧不出任何缝补的痕迹。大功终于告成。由于补过的袜子有了双层袜底,经得住脚后跟的反复摩擦,穿用的时间大概率要超过新袜子的两倍,这“巨大成就”既能锻炼身手、平复内心,还能节省资源,何乐而不为?从此,缝补旧袜成了庸常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补过的袜子被妹妹发现,先是称赞嫂子的手艺,等得知非嫂子所为之后,马上笑嘻嘻地评价,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大小不一,难得的是造型上还颇得奶奶的几分真传。听了十分受用。
补袜这事之所以屡遭老婆孩子与亲友的揶揄,无非是边际效益太低。既然二三十块钱可买一打,花大半个钟头补双破袜子物有不值。实质上,补与不补既无关金钱,也无关面子,纯粹就是个生活观念问题。节俭的理念如果来自外力,会令人产生难以承受的痛苦;若是养成生活习惯,则会化为自然而然的行为。惜物绝不等于贪财,惜物是敝帚自珍,贪财是占别人的便宜。孔孟之乡的节俭教育,是严格的自我约束,而不是待人接物的小气和抠门。在山东老家,自己可以节衣缩食,待客必须慷慨大方,宁可自己受委屈,对外不能落寒碜,这是普遍遵循的民风民俗。在讲究公平交易的市场经济时代,这不一定受到社会的嘉许和肯定,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个人的行为准则。通常来说,惜物与节俭不涉及道德评判的范畴。
这每逢炫袜时也要随之一炫的“理论升华”,不幸中被一场意想不到的经济损失间接给予佐证。退休之后,时间多起来了,不时去银行办理老两口的工资转存手续。银行的基金经理乖巧可人,一见面就喊“大爷”,一告别就扶你胳膊说“慢走”,一来二去,觉得你不把钱往那儿送,都对不起人家。经不住小伙子反复热情的推销,自己那点养老钱悉数买了基金。头两年回报不错,的确超过了定期存款近一倍;不料,从今年年初开始,基金指数直线滑落,养老金损失了四分之一。推销基金的小伙儿见面一再道歉,说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面对数十万计袜子的经济损失,本人知趣地哈哈一笑,既是人家好心出错,自主行为的责任理应自负,经济大势岂有哪个能准确预测?计较岂不伤了和气,权当不懂金融的入门学费罢了。
此事不经意被一老友知晓,一时成了新的玩笑话题。疫情期间少了聚会,偶有电话问询,开口便是:基金又亏了多少?那么多钱要补多少双袜子才能找齐呀?大笑过后,天南海北地穷聊。聊着聊着,共识也就有了。我们这代人生活在动荡年月,穷日子过惯了,书生本色又注定了即便在商业社会也拉不下捞钱的脸面,所以,穷书生或许最不在意的就是钞票。钱多点少点无所谓,若能保障基本生活,心安理得度过余生,就算是最大的心理满足了。
话虽如此,谁也不愿意囊中羞涩、一贫如洗。近日,突然看到某大报一篇全面辩证看待经济形势的雄文,思想方法倒是我们曾经熟悉的,结论断定韧性十足、前景大好。虽读得眼花缭乱,却也很受教育,从中足可断定,基金盈利有望,甚喜。把这乐观信息传递给电话那端的老友,这哥们儿对全面辩证似懂非懂,依旧劝我止损。其实,本人胃口不大,回本即可。倘有此日,出逃的基金肯定回归银行定存,袜子还是照补不误。
选自《北京晚报》2022 年 6 月 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