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魁魁格和我现在正式干上了捕鲸这个行当,也由于这个行当不知怎的在陆地人看来是种有点煞风景不太体面的职业,所以,我很想说服你们,你们这些陆上人,这样看待我们这些捕鲸人是不公平的。
首先,一个不容讳言的事实是,捕鲸这个行当在一般人看来不能和所谓的自由职业相提并论。如果把一个陌生人引进大城市任何一个五花八门的社交团体,比方说,把他作为一个标枪手介绍给大家,人家也只不过就他的功过稍稍议论一番而已;但如果他仿照海军官员,居然也在名片上印上他职业的简称字母S.W.F.(抹香鲸猎捕业),人家就会认为这种做法过于放肆、可笑之至了。
毫无疑问,世人之所以拒绝给我们捕鲸人以应有的礼遇,一个主要的理由是:他们认为我们的职业再往好里说也只不过是一种屠宰性的行当;而一旦积极从事这一行当,我们就被说得一无是处。我们是屠夫,那不假。但是,世人无不乐于尊崇的所有陆海军司令也都是屠夫,而且是获得血腥气最重的奖章的屠夫。至于说我们的行业不干净这一提法,我马上可以提供你某些至今罕为人知的事实,它们,总的来说,将无可辩驳地至少将捕鲸船列为我们这个干净的地球上最干净的事物之一。但是,即令上述指责所言不虚,试问又有哪条捕鲸船杂乱无章的甲板比得上那充满无法形容的死尸臭的战场?而从那种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太太们还给他们敬酒哩。如果说士兵敢于冒生命危险,这个想法大大提高了公众对于士兵职业的评价,那我可以跟你打赌,许多曾满不在乎地走上炮台的老兵猛一看到抹香鲸那在他头上刮起一股旋风的巨大尾巴,准会畏缩不前。因为人类所能理解的恐怖怎能同上帝的奇观和恐怖二者合而为一的东西相比呢?
不过,虽然世人瞧不起我们捕鲸人,他们却不知不觉地对我们表示最大的敬意;而且十二分地崇拜!因为差不多所有点燃在世界各地的大小灯烛,就像点燃在神龛前似的,都在赞美我们。
但是,且让我们从其他角度来看看捕鲸业,用各式各样的天平来掂掂它的分量,看看我们捕鲸人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又曾经干过些什么。
为什么荷兰人在德·威特时代有过捕鲸舰队的司令?为什么法国的路易十六自己掏腰包到敦刻尔克装备捕鲸船,并还从我们自己的南塔开特岛聘请几十个家庭到那里去呢?为什么英国在一七五〇到一七八八年之间给捕鲸人员的奖金高达一百万镑以上呢?最后一点,我们美国现在的捕鲸人数又怎么会超过世界上所有其他有组织的捕鲸人的总和,捕鲸船队的船只高达七百艘以上,配备的人员达一万八千人,每年耗费达四百万元,处于服役期的船只总值达两千万元,每年运回我们港口的收获高达七百万元?如果在捕鲸业中没有某种很有威力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一切?
不过我要说的这连一半都不到,请再往下看。
我不客气地断言,任何一个以全世界为己任的哲学家无论如何也无法指出在过去十年中有任何非暴力的力量对全世界所起的作用,总的来说,超过了不可一世的捕鲸业。捕鲸业总是这样那样地引发了许多重大事件,这些又大大影响随后发生的事情,因此满可以把捕鲸业比做那位埃及母亲,她那下一代还在腹中没有出世,就又孕育了再下一代。要把所有这些事件分门别类一一写下来,那会是一件永远写不完的白费力气的工作。我们在这里就简单地列举几件算了。多少年来,捕鲸船在发现最遥远最罕为人知的地区上一直是开路先锋。它远征过没有海图、库克和范库弗都没有去过的海洋和群岛。欧美的兵舰今天之所以能平安地停泊在一度为野蛮人所有的港口里,是应该向捕鲸船鸣炮致敬的,是捕鲸船最先给它们引的路,是捕鲸船首先在他们和野蛮人之间作了沟通。他们尽可以随意歌颂他们远征探险的英雄,那许多位库克和许多位克鲁生斯丹恩;但是我说许多来自南塔开特没有留下姓名的船长,和你们的库克你们的克鲁生斯丹恩同样伟大,甚至还要伟大得多。因为他们是孤立无援赤手空拳地,是在隶属于异教徒的、鲨鱼出没的海域上,是在海图上没有记载的、荆棘丛生的海岛旁,和前所未见的怪异与恐怖作战,而这,率领有大队船只、配备有毛瑟枪的库克也不见得会乐于去试试。所有那些在以往的南海航行中大肆宣扬的东西,在我们英勇的南塔开特人一生中就不值一提了,常常是,范库弗专门拿出两三章来写的冒险事迹,这些人却认为在船上普通的航海日志中都不值得落下一笔。这世道啊!这世道啊!
在捕鲸船绕过合恩角进行作业之前,在欧洲与太平洋沿岸那一长列富饶的西班牙诸省之间,没有商业往来,没有其他交往,只有殖民关系时,是捕鲸船率先打破了西班牙国王的独霸政策,接触到那些殖民地。要是有足够的篇幅,我可以很清楚地说明,怎样从那些捕鲸船开始,后来终于把秘鲁、智利和玻利维亚从旧西班牙的枷锁下解救出来,并在这些地区永久建立了民主制度。
澳大利亚,相当于地球另一边的伟大的美洲,就是捕鲸船引进文明世界的。在一个荷兰人出于错误首先发现它之后,其他船只都把那一带海岸当作疫病流行的蛮荒之地而长期远远地躲开;但是捕鲸船却到了那里。捕鲸船才是现在那强大的殖民地的母亲。此外,头一批移民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初期,多次依靠在那一海域偶然抛锚的捕鲸船施舍的饼干才免于饿死。玻利尼西亚无数的小岛也有过同样的情况,因在贸易上给予捕鲸船很多优惠,这就为传教士和商人开辟了道路,捕鲸船还有不少把初期的传教士送上头一批目的地的事例。要是那关门上锁的岛国日本也变得好客起来的话,那完全得归功于捕鲸船,因为捕鲸船已经来到它的大门口了。
但是,假如在所有这些事实面前,你仍然声称,从美学观点上说,捕鲸业不能引起任何值得赞美的联想,那我就准备拿起长矛跟你斗上五十回,每次准杀得你丢盔卸甲,败下阵来。
你会说,没有哪位著名的作家写过大鲸,没有哪位著名的编年史家记载过捕鲸业。大鲸没有著名作家写过,捕鲸业没有著名编年史家记载过?那有关我们的大海兽的头一篇报道是谁写的?不是伟大的约伯 吗!关于捕鲸航行的头一篇记事又是谁写的?不就是阿尔弗雷德大帝亲自执笔把当时的挪威探险家沃瑟所说的记下来的吗!又是谁在议会里对我们致以热烈的颂词?不就是埃德蒙·伯克吗!
这都一点也不假,可是捕鲸人自己却都是些可怜虫;他们出身贫贱。
出身贫贱?可在这一点上他们也有胜过皇室出身的东西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祖母玛丽·莫雷耳,嫁了南塔开特一个老移民,婚后叫玛丽·福尔杰,也是一长串福尔杰和标枪手的女祖宗——都是高贵的本杰明的亲戚——今天他们把带钩枪从这半个世界投到了那半个世界。
这也说得不错;可这一切等于承认捕鲸业并不怎么值得人尊敬。
捕鲸业不值得人尊敬?捕鲸业是属于皇室的!根据英国有关的古老法规,鲸被定为“御鱼”哩。
哦,那只不过是虚有其名!鲸自己可从来没有摆出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子来过。
鲸从来没有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子来过?一位罗马将军在进入全世界的首都时,在为他举行的一次盛大的凯旋式上,从叙利亚沿海一路护送回来的大鲸骨骸在鼓钹喧天的行列中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吗?
既然你这么旁征博引,就算是这样;可是,不管你怎么说,捕鲸业没有什么真正的威严可言。
捕鲸业无威严可言?我们行业的威严连老天爷都承认的。鲸座就是南天的一个星座!还有什么可说的!在沙皇面前你压低帽子,而对魁魁格你就脱帽致敬吧!再也不需要说什么了!我认识一个人,他一生中捕获过三百五十条鲸。我认为那个人比古代那位夸耀攻下了三百五十座城池的大将更了不起。
至于我本人,如果在我身上还真有点什么尚未发现的可取之处,如果在那个沉寂的小天地里我并非没有理由企望的名副其实的声誉我能受之无愧,如果今后我能够做一点总的来说人人都想完成而不想半途而废的事情,如果在我死后,我的遗嘱执行人,说得更合适一点,我的债权人,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了什么珍贵的手稿,那我预先在这里把一切荣誉和光荣全归之于捕鲸业,因为捕鲸船曾经是我的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