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朝码头尽头裴廓德号走去时,魁魁格照常带着他的标枪,皮勒船长从他那棚屋里用粗哑的嗓门大声跟我们打招呼,说他没想到我的朋友是个生番,并进一步宣布生番不得上船,除非他们先行出示证件。
“你那是什么意思,皮勒船长?”我说,随即跳上舷墙,我的同伴则留在码头上。
“我的意思是,”他回答道,“他必须出示证件。”
“对,”比尔达船长在皮勒背后,从棚屋里探出头来瓮声瓮气地说,“他必须出示改变信仰的证件。这小魔王,”他又转过脸来朝魁魁格说,“你现在跟任何一个基督教堂有联系吗?”
“嗨,”我说,“他是第一公理会的教友。”应该在这里说明一下,有许多在南塔开特船上干活的文了身的野人最后都改信了基督教。
“第一公理会,”比尔达嚷道,“什么?就是在德脱罗诺米·科尔曼执事的教堂里做礼拜的?”他边这么说着,边取出眼镜,用一块黄色的大花绸手绢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戴上,走出棚屋,僵硬地靠在舷墙上,仔细地打量了魁魁格好久。
“他做教友有多长时间?”他转过脸来问我,“我看不太长,小伙子。”
“是的,”皮勒说,“而且他还没有正式行过洗礼,要不他脸上那股子晦气多少能洗掉一些。”
“现在,老老实实说吧,”比尔达说,“这个腓力斯人是德脱罗诺米执事宣道会的正式教友吗?我每个主日都在那里,可从来没看见他上那里去过。”
“关于德脱罗诺米执事或者他的宣道会我一无所知,”我说,“我所知道的是这个魁魁格生来就是第一公理会教友。他本人就是个执事,魁魁格是个执事。”
“小伙子,”比尔达很严厉地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你给我说清楚,你这个小赫梯人。你说的是什么教派?回答我。”
看到他这样紧追不舍,我就说:“我说的是,先生,古老的天主教派,就是你和我和那边的法勒船长,这边的魁魁格,我们大家,普天之下所有的人全都归属的那个教派,是全世界都敬仰的那个伟大而永存的第一公理会;我们大家都归属于这个教派;我们中间只有极少数怀有怪想的人才和这伟大的信仰毫无关系;在这个信仰下我们大家手携手。”
“捻接,你该说手捻接手。”皮勒走上前来喊道,“小伙子,你最好到船上来当牧师,而不是当水手;讲道讲得这么好,我从来没听到过。别说德脱罗诺米执事——就是梅普尔神甫也讲不了这么好,而他还很有点名气哩。上船,上船;别管它什么证件不证件。喂,告诉那个廓霍格——你怎么叫他来着?告诉廓霍格过来。天哪,他有一支多好的标枪!看来像是好钢打的;而且他还很会使的样子。喂,廓霍格,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你在捕鲸小艇头上站过吗?你戳过大鲸吗?”
魁魁格一言不发,野里野气地一纵身,上了舷墙,从舷墙上又一跳,就到了挂在船侧的一只捕鲸小艇的艇头上;然后左膝绷直,标枪平举,好像是这样喊道:——
“船张,你看到小滴柏油腊边的水上?看见了吗?好,当它一只鲸眼,好,焦!”于是瞄得准准的,他嗖地掷出标枪,那铁家伙正好从比尔达的阔边帽上飞过,又干净利落地越过船甲板,把那滴闪闪烁烁的柏油打得无影无踪。
“焦,”魁魁格沉着地回收标枪索,说,“腰是那是鲸的眼睛,哼,腊条鲸死了的。”
“快,比尔达,”皮勒说,他这位伙伴因为标枪贴着脑袋飞过,吓得退到舱门口去了。“快点,哎呀,你这比尔达,快把船上的合同拿来。我们一定要把海奇霍格,就是说廓霍格,安排在我们的一只小艇上。你听着,廓霍格,我们打算给你九十分之一的红利,那比历来南塔开特哪个标枪手拿得都多。”
于是我们走进舱里,令我大为高兴的是魁魁格很快就被登记为船员了,我也是一个。
等预备工作做妥,皮勒把签约的事全准备好了时,他对我说:“我想,那个廓霍格不会写字,是不是?喂,廓霍格,见你的鬼!你是签名还是画押?”
但是先前已经经历过两三次同样场面的魁魁格,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而是拿起递过来的笔,仿照他手臂上刺的花纹,在合同上的签名处画下一个正好互相对应的古怪圆形图案;再加上为皮勒船长所一再弄错的名字,大致就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廓霍格
他的∞画押
在这段时间里,比尔达船长一直坐着很认真地打量魁魁格,后来终于很严肃地站起来,在他那阔下摆的黄褐色外套的大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一包小册子,挑了一本标题叫《末日来临》又叫《刻不容缓》的,放到魁魁格双手里,然后双手紧紧握住魁魁格的双手和那本小册子,认真地瞧着他的眼睛说:“小魔王,我必须对你尽到责任;我是这条船的大股东,自然关心全体船员的灵魂;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仍死抱住你那异教徒的一套不放,我恳求你,不要永远做魔鬼的奴隶。摈弃偶像崇拜和可怕的魔鬼;趁神谴尚未来临,赶紧回头;当心啦,噢,啊!天哪!掌好舵,避开那火坑吧!”
比尔达老头的语言里保留有他海洋生涯中的某些东西,和《圣经》词汇、家乡土话杂乱地搅和在一起。
在三根桅杆声如雷鸣不停地撞击着船身的时候,在海浪前后夹击打得我们一身浪花的时候,会想到死亡和最后审判吗?不,那时候没有工夫去想死亡。
“打住,打住,比尔达,别毁了我们的标枪手。”皮勒嚷道,“虔诚的标枪手绝对成不了好标枪手——他没有了那股子鲨鱼劲儿;一个标枪手要是不像鲨鱼一样贪婪残忍,那他就一文不值。小伙子纳特·斯凡因就是个例子,他曾经是全南塔开特和维因耶德最勇敢的捕鲸艇杀手,去做了礼拜后,就再也不行了。他老为他那讨厌的灵魂担心,非常害怕,以致看到大鲸就退缩不前,就赶紧避开,生怕出意外,怕万一船沉了会去见海神。”
“皮勒!皮勒!”比尔达仰起头,举起双手,说道,“你我都曾经历过许多危险的时刻,你皮勒又不是不知道害怕死亡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还用这种罪孽深重的借口来胡说八道。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老实说,这艘裴廓德号那次在日本海面碰上台风,三根桅杆掉到海里,那次航行你是亚哈船长的大副,那时你没有想到死亡和最后的审判吗?”
“听听他说的,听听他现在说的,”皮勒叫道,大步横过舱房,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你们大家都来听听他说的。想想看!在我们认为船随时都可能下沉的时候!这时会想到死亡和最后审判吗?什么?在三根桅杆声如雷鸣不停地撞击着船身的时候,在海浪前后夹击打得我们一身浪花的时候,会想到死亡和最后审判吗?不,那时候没有工夫去想死亡。亚哈船长和我当时想的只是活命,是如何把全体船员都救出来——如何支起应急桅杆,如何开进最近的港口;那就是我当时所想的。”
比尔达没有再说了,只是扣起大衣,大步走上甲板,我们随后跟着。他站在甲板上,安闲地照看着几个帆工在船腰修补中桅帆。他不时弯腰捡起一块布片,或者扯下一个涂过柏油的麻绳头,要不这些东西就会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