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魁魁格的斋戒或者禁食和禁欲要持续一整天,天黑以前我不打算去打扰他;因为我对别人的宗教义务,不管它有多可笑,我都非常尊重;即使是一群蚂蚁在膜拜一只毒菌,或者在我们地球的某些地区,其他一些生物以别的星球上所没有的奴颜婢膝跪拜在死去的地主之灵前,仅仅因为在他的名下还拥有并出租有庞大的产业,我心里都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
嗨,我们这些虔诚的长老会基督徒对待这类事情应该宽宏大量,不要因为其他生灵、异教徒在这些问题上有些半疯半傻的怪诞想法而妄以为自己不知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了。眼前就有个魁魁格对约约和斋戒肯定持有一种荒谬透顶的观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魁魁格自认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我想;他似乎心满意足;那就让他那样好了。我们再怎么跟他争辩也没有用的;随他去,咳,上帝宽恕我们大家——长老会教徒和异教徒都一视同仁——因为我们的头不知怎的都破损得很厉害,亟待修补。
快黑的时候,我想他所有的功课和仪式肯定都做完了,就站到他房前去敲门,可是没人应。我想开门,可里面又插上了。“魁魁格,”我贴着钥匙孔轻轻地喊,——里面鸦雀无声。“喂,魁魁格!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以实玛利。”但是仍然跟先前一样一片寂静。我慌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我想他很可能是中了风。我从钥匙孔往里瞧,偏偏那门洞又是对着一个不规则的房角,钥匙孔里瞧见的只是房间左边一个弯弯的角落,能看到的只有床尾竖板的一部分和一线墙壁。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了靠墙立着的魁魁格的标枪木杆。那支标枪明明头天晚上我们上楼时老板娘已经拿走了的。这就怪了,我想;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标枪立在那里,而他又很少或没有不带着标枪上船的,那他肯定还在房间里,这不可能有错。
“魁魁格!——魁魁格!”——毫无动静。肯定出了什么事。中风!我想把门撞开,可怎么也撞不开。我赶紧下楼,向我碰到的头一个人——女仆急急忙忙说了我的怀疑。“啦!啦!”她嚷了起来,“我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早饭以后我去收拾床铺,门就是锁着的,一只老鼠的声音都听不见;从那时候起一直是那样,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都出去了,怕行李丢就锁了门。啦!啦!太太!——老板娘!出人命啦!胡赛太太!中风啦!”——她边嚷边朝厨房跑,我紧跟着。
胡赛太太很快就出来了,一手拿个芥末罐,一手拿个醋瓶,她正在拾掇那些调味瓶,嘴里骂着那黑小孩。
“柴房!”我喊道,“怎么走?看在上帝分上快跑,去拿个什么东西来撬门——斧子!——斧子!——他中了风;没错!”——我一边这么大声喊着,一边却又稀里糊涂空手冲上楼梯。这时,一手芥末罐一手醋瓶满脸五味瓶色的胡赛太太发话了。
“你怎么啦,小伙子?”
“拿斧子来!看在上帝分上,快去找大夫,叫个人,我来撬门!”
“喂,”老板娘说,急忙放下醋瓶,好腾出一只手来,“喂,你是说要撬开我的门?”一把抓住我的胳臂,“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船伙计?”
我尽可能平静而迅速地向她讲清了情况。她下意识地把醋瓶轻拍着半边鼻子,默想了一会儿就叫喊起来——“是的!我把它放在那里以后就没有去看过。”她跑到楼梯下面一个小房间前,朝里一瞧,就跑来告诉我魁魁格的标枪不见了。“他自杀了,”她喊道,“真倒霉。又一个斯梯格斯——又一条床单完蛋啦——上帝怜悯他可怜的母亲!——这会把我的屋子给毁了。那可怜的小伙子有心上人吗?那姑娘在哪里?——嗨,贝蒂,到漆匠斯纳尔斯那里去一下,要他给我漆块牌子,写上——此处不准自杀,客厅不许抽烟;——这就等于一石二鸟。杀死啦?愿上帝怜悯他的鬼魂!那是什么声音?你,小伙子,站住!”
她随即跑上楼来,就在我又准备撞门时拦住了我。
“不行,我不允许破坏房子。去叫个锁匠来,离这里大约一英里处有一个。不过,等一下!”她把手伸进口袋,“这儿有一把能开,我想,咱们试试看。”于是拿着那把钥匙在锁眼里一转。可是,唉!魁魁格把门插上了,还是开不开。
“只好撞开了。”我说,往后退一点儿,铆足了劲。这时老板娘又拦住我,说我不该破坏她的房子。可是我挣脱了她,把整个身子对准目标猛地撞去。
一声巨响,门打开了。门把手砰地撞在墙上,泥灰飞上了天花板。哟,天哪!魁魁格就坐在房间正中央,沉着冷静,屏神敛息,盘着腿,双手扶住约约在头顶上。他眼观鼻,鼻观心,像尊雕像般坐着,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魁魁格,”我走到他跟前说,“魁魁格,你怎么啦?”
“他这样子坐了一整天,是吗?”老板娘说。
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就是一言不发;我真想把他推倒,让他换个姿势,因为老那样太难受了,那似乎是一种很痛苦很不自然的坐姿;特别是很可能他已经这样子坐了八个或者十个小时以上,而且一顿饭都没有吃。
“胡赛太太,”我说,“不管怎么的,他还活着;因此,你请便吧,我亲自来照料这件古怪事。”
老板娘一走,我就关上门,极力劝他坐到椅子上,可是白搭。他就那么坐着;随便有点什么反应都成——我说尽了好话,哄他骗他——他就是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甚至于瞧都不瞧我一眼,就当房子里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我想,是不是他斋戒时非得这样子呢?莫非他老家岛上的人都这样盘着腿斋戒吗?肯定是这样;是的,这是他的宗教仪式的一部分,我想;那好吧,就让他这么坐着;毫无疑问,迟早他会起身的。他不可能老这么坐着,好在他的斋戒一年才一次;那时我还不相信会准时执行。
我就下楼吃晚饭去了。有些水手刚刚做了一次他们称之为葡萄干布丁的航行(就是乘纵帆船或横帆双桅船的短期捕鲸航行,只限于在赤道以北的大西洋范围内)归来,正滔滔不绝讲他们的见闻,我坐着听了好久;快到十一点我才上楼去睡觉,心想魁魁格的斋戒这时肯定已经收场了。可是不然;他还在原来的地方,连一吋都没有挪动。我开始有点烦了;这么头上顶块木头,盘着腿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又半个晚上,恐怕只能说是愚蠢透顶,精神失常。
“看在老天面上,魁魁格,起来活动活动,吃点东西。你会饿坏的;你会把自己弄死的,魁魁格。”可是他一声不吭。
实在拿他毫无办法,于是我决定上床睡觉。没有问题,要不了多久,他也会上床睡的。不过在上床之前,我拿起我那沉甸甸的熊皮外套给他披上;因为看样子夜里会很冷,而他又只穿了件普通的短上衣。上床后好长时间,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一丝睡意。我吹熄了蜡烛;可是一想到魁魁格——离我不到四英尺——孤零零地不舒服地坐在冷冰冰的黑暗里,就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想想看,一个完全清醒的异教徒在房间里盘腿坐着做他那枯燥无味莫名其妙的斋戒功课,而你通夜就睡在那个房间里!
不过不知怎的我终于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才醒来;朝床外一望,他还坐在那里,好像用螺丝拧在地板上了似的。但是第一线阳光刚照进窗口,他就起身了,关节僵硬,嘎嘎作响,神情却很愉快,一跛一跛地朝我躺着的地方走过来,把他的前额紧贴我的额头,说他的斋戒结束了。
呶,我在前面提到过,对任何人的宗教信仰,我都不反对,只要他不因为别人不和他持同样的宗教信仰就伤害或侮辱别人就行。可是当一个人的宗教信仰变得过于狂热对自己纯粹是一种折磨的时候,同时,使得我们这个地球成了一个住起来很不舒服的客店时,我想那就应当是把那个人拉到一边和他就这个问题好好辩论一番的时候了。
而我现在对魁魁格做的正是这事。“魁魁格,”我说,“上床吧,躺下来,听我跟你说。”于是我就说开了,从原始宗教的兴起和发展一直说到现代的各种宗教,其间我又苦口婆心地向他说明这些四旬斋啦,九月斋啦,以及在冰冷沉闷的房间里长时间的盘腿打坐啦,都纯粹是胡闹,对健康有害,对灵魂无益;总之,明显地违背了卫生规律和常识。我也跟他说,他这个野人在别的事情上都很通情达理,唯独这件事让我痛心,让我非常痛心,因为他如今对待他那可笑的斋戒的态度竟愚蠢到了可悲的地步。此外,我也极力说服他,禁食会搞垮身体,精神也会随之垮掉;而一切源自禁食的思想都必然处于半饥饿状态。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患消化不良症的笃信宗教的人对来世都抱有如此消沉的观点的道理。总而言之,魁魁格,——这时我说得有点离题了,地狱这个观念最初是来源于一个没有消化的苹果馅饼,此后通过禁食所培育的遗传性的消化不良,这观念便永远流传下来了。
于是我问魁魁格他自己是不是也曾有过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把这个概念说得非常清楚,以便于他领会。他说没有,仅仅在一次难忘的场合有过。那是在他父亲举行的一次盛宴之后,是庆祝一次大胜仗,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杀死了五十个敌人,就在当天晚上全部煮熟吃掉了。
“别说了,魁魁格,”我听了浑身发抖,“行了行了。”因为不用他再往下说我也知道结论了。我曾经见过一个水手,他去过那个海岛,告诉我岛上的习惯就是这样,每逢打了一次大胜仗,就在得胜者的院子或园子里将所有被杀死的敌人来个全烧全烤;然后将他们一个个放在大木盘里,周围搁上面包果和椰子,像一盘肉菜烩饭。他们嘴里再搁上点芹菜,然后带着胜利者的问候遍送亲朋好友,好像这些礼物就是一只只圣诞火鸡似的。
尽管我费尽唇舌,却并不认为我关于宗教的那些话给魁魁格留下了多少印象。因为,首先,不知怎的他在听这个重大的话题时似乎很迟钝,当然,从他自己的观点来考虑也许不是这样;其次,我说的他听懂的不到三分之一,虽然我把意思表达得简单明白;末了,他肯定自认为关于真正的宗教他懂得比我多。他赏脸似的带着一种关怀与怜悯的神情瞧着我,好像他觉得这么聪明的一个小伙子居然如此无可救药地醉心于虔诚地宣扬异端邪说,实在可惜。
后来我们终于起床穿好衣服;魁魁格放开肚子,早餐大吃特吃了一顿各式各样的杂烩,以致老板并没有因为他头一天的禁食捞到多少油水。之后,我俩就出发上裴廓德号去,一路上用大比目鱼骨刺剔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