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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可怜可恨是林冲(下)

上一章我们对林冲的性格进行了初步的分析,林冲的性格是悲剧性格,所以这章我们要论述的是性格的立体与饱满。一个人只有拥有饱满和立体的人格,才称得上是一个成功的人。成功不是以物质和社会地位来衡量的,我们找伴侣也要找一个人格饱满、立体的人。

在上一章的末尾,我们分析到了林冲休妻。这个故事的完整版如下: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内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点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什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她。又不叫她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钟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我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呼天号地地叫起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包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个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地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叫你守志便了。”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未见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

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张教头嘱咐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私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在一开始分析林冲的性格时,我就讲过林冲性格中的最主要缺陷是懦弱,他本身无法面对妻子,这是他写休书的一个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休掉妻子,除了因为懦弱,是否有可能也有赌气的成分在其中呢?读者应当怎样理解林冲的心理呢?林冲心里很清楚,无论是基于妻子对他的忠诚,还是当时的社会背景,他的妻子肯定是不愿意再嫁的。那么他为何要将妻子休掉呢?正如之前写的那样,林冲作为一个男人,在事情发生时无法保护妻子,他知道自己的懦弱,并且对自己懦弱也感到愤怒,他是在跟自己赌气。另外的原因是,事已至此,林冲认为已无力挽回局面,结局已经注定了,除了休掉妻子,他认为自己别无选择。这也呼应了本书第二章所提出的论点:上梁山未必是真的走投无路,而是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许多读者在阅读这个故事时会为林冲妻子的命运而哀叹,作为一个处在封建社会的女性,她无法保护自己,而她所依赖的男人也没能保护她。尤其是女性读者,更能感受到她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悲哀,同时又对林冲的不作为感到愤怒。这不仅仅是林冲妻子一个人的悲哀,而是那个时代的女性普遍的困境。

在之前的分析中,我已经讲过林冲的懦弱原因在于他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害怕损害了高太尉的面子。也就是说,当面对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时、当他的行为有可能损害自己的社会地位时,他就会表现出懦弱。故事的后来,林冲被发配到了沧州,休了妻子。走在路上的时候,押解他的两个解差董超和薛霸,都是已经被高俅所收买了的人,高俅要他们在押送途中结果了林冲。董超和薛霸必须听命于高俅,但是林冲可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武艺超强,这时二人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于是这俩人商量之后心生一计,想通过在路途中的折磨让林冲精疲力竭而亡。他们借口说林冲是重犯,又武艺高强,给他换上了最重的刑具,还让林冲穿上最破旧的鞋子,哪怕林冲已经走到脚都磨破了,他俩仍然不断催促他赶路。

押送林冲时恰逢暑热天气,林冲嘴巴干、起了泡,他们也不给水喝。董超和薛霸想尽办法折磨林冲,可林冲却没有进行任何反抗,面对两人对他的羞辱,林冲完全没有做必要的抗争或者有力的争取。实际上,这两人的实力和地位都不及林冲,若是林冲反抗,是很容易击败他们的,可是由于林冲性格懦弱,他依然承受了。按照林冲的说法,他是为了让这两位差人能够向上级交差,所以他不想为难这两个差人。可是他的善意并没有得到回报,最后来到野猪林的时候,这两个人心中寻思此处隐蔽,树多叶密,是适合动手的场所。直到董超和薛霸动手之前,林冲都不相信自己会命丧他人手中,到最后他只能仰声叹息,说我林冲可能就此命丧。当然最后他被人解救,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仔细阅读这个情节,读者可以更直观地感受到林冲性格中的缺陷,他的缺陷不是简单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也不仅仅是因为面对权势而产生的一种退让。林冲即使是面对着能力不如他,或者说即便是小人物的情况下,只要他觉得自己不占理,他都会默默忍受,他是被封建思想完全洗脑的一个人物,这样的性格导致他的命运差点被这两个小人物所决定,差一点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林冲能当上八十万禁军的头目,说明他在武力和领导能力上水平较高,但是他在面对人生中遇到的挫折和困难时,体现出来的化解应对能力和情商都很低,这就是他个性上的不完善,缺少一些应对人生困境的积极心理品质。我们经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兵是什么?水是什么?土又是什么?兵是比喻我们在生活当中遇到的一些难以对付的人,而水则象征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难题,土可以堵住水,让水改道而行。林冲遇到的困难,表面看是很大的困难,但实际上是一个小的事件没有处理好才导致的。所以今天的教育若是想要培养出一个成功的人,就要考虑培养一个人的“土”、培养他的“将”,也就是培养积极的心理品质。

林冲没有良好的应对能力,所以区区两个小卒就把他给折腾坏了,林冲在回答两人的问题时说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可小人怎么会是好汉呢?好汉有自称小人的吗?林冲自认是个好汉,因为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因为他武功超群,可是仅有武功就是好汉了吗?好汉应该是有血性的人,只会功夫,那叫莽汉。薛霸听了林冲的话如何回答呢?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地缚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在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状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

这时的林冲实在是太天真,他还妄想二人能放他一马。

好在后来鲁智深出现,救了林冲一命。这里又有一个问题了:作者为何要安排鲁智深救林冲这一情节?这是为了让鲁智深和林冲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林冲和鲁智深,一个过于优柔寡断、逆来顺受,另一个简单粗暴,两个人物一旦产生交集,双方性格上的反差就更加一目了然了。从林冲和鲁智深的性格对比中人们可以发现人需要有勇气,遇事要果断,不要心存幻想,不能一错再错。

接下来要分析的是风雪山神庙的故事。这是林冲被发配到沧州后。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道:“您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寻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看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下得密了,但见: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不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了厅中,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吩咐道:“仓廒里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着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上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取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了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主人问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里揣着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下得紧了。……

再说那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得叫苦,原来天理昭然,保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半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棉絮。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把火处,怎生安排?”

这个故事就是讲林冲去到草料场,实际上草料场就是布置下的一个机关,是管营设的一个局,因为林冲武功高强,别人打不过他。读者可以发现这些人对林冲还是抱有畏惧之心,这些人不敢明着使用武力,也不敢放暗箭、下毒,这说明林冲在他们心中还是比较有能力的。最后他们想使用的方法就是把林冲引进草料场,放火烧了整座草料场。为了除掉林冲,他们通过一种极其曲折的方式,动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浪费掉整整一个草料场,这说明林冲本身是有实力的。

最后林冲在门后听到他们一行人的对话,才知道他们是想借机除了自己。这时候林冲彻底死心了,也彻底无路可退了。什么意思呢?如果林冲只是面临判刑,那么他可能还会继续默默接受,继续软弱下去,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危及性命了,若是再不反抗连命都难保。这时候林冲才奋起反抗。这说明什么呢?他的软弱。林冲在这个故事中的爆发并不是由于他性格上的转变,而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事实上,在这个事情结束以后,哪怕在上了梁山以后林冲的性格也没有任何变化。包括后来宋江游说兄弟们招安,他也不做实质性的行动去反对,而是被气得吐血。

何况上梁山以后,林冲是有人支持的,兄弟们都真心愿意帮助他,他遇到的阻碍并不大。林冲的性格是一种不利于心理健康的性格,每当他受了欺侮,他都不会发泄,而是将各种负面情绪隐藏起来。这种强行的压制实质上是一种自我攻击,这是一种生硬的压制,而不是对伤害自己的人的宽容。忍耐也是需要限度的,这就好比人类的生理系统。人的生理系统可以在人摄入了有害物质时进行化解,同时也将体内的废物排出,比如通过汗液、尿液等方式。人的生理系统也是有工作极限的,一旦大量摄入了有害物质,那么生理系统也有可能崩溃。心理健康也是同样的道理,隐忍不一定有好处,为什么?一个人受了委屈不去发泄,而是隐藏起来,只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所谓的好的一面。这种性格实际上也是一种“好人”性格。“好人”性格中的“好人”是带双引号的,这种“好人”和宋江要做的全面的“好人”是不一样的,宋江要的是一种假性完美主义。

在一堂关于抑郁症的课程中,我曾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受到委屈之后不强求自己接受,不逼着自己忍耐,而是直接地发泄自己的怒气,那么显然这个人不太容易得抑郁症。那些得了抑郁症的人,恰恰是因为过度地忍受那些以爱的名义欺压他的人。有一些这样的人会转而寻求宗教的庇护,然而绝大部分宗教,尤其是佛教,都在告诉人们要忍耐。并不是说宗教不好,而是说抑郁的人的性格是不宜于用隐忍的方法去处理的。至于现在很流行的非暴力沟通法也是不适用的,因为非暴力沟通不可控,在沟通的过程中容易激发出一个人的被动攻击性人格,也就是通过攻击自己而达到攻击别人的效果。林冲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这是林冲和他们的共性,这样的人的发展路径是很典型的,都是一开始逆来顺受,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突然爆发,爆发之后又恢复常态,开启下一轮从积累到爆发的过程。这些人长期处于极度的压抑当中,非常容易出现躯体上的病变。

因此我们不提倡过度忍耐,过于隐忍的人,命运不会太好。林冲是个可怜人,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哪怕他能稍微利用一下自己高深的武功,也不会有后来的命运了。作者安排了鲁智深救林冲的剧情,而鲁智深又是一顶一的高手,这其实是在通过这个剧情暗示读者,哪怕鲁智深是个高手,能救的也只是林冲的性命,无法拯救他悲剧的人生。林冲的悲剧人生不是他人造成的,而是由于不了解自身的性格缺陷,反复做出错误的选择才一步一步走向这个境地。

若是想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就要从小帮助他塑造积极的人格,让他了解自己性格中的优势和劣势,发挥优势,转化劣势,那么孩子未来就能更好地发展自己的事件应对能力。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莫测,多么糟糕,环境多么恶劣,孩子也能够随遇而安,逢凶化吉。

在着手分析《水浒传》之前,我的本意是分析梁山英雄的积极心理品质,但通过仔细的阅读我发现,纵观全书,只能找到几位好汉有积极的心理品质。这也恰恰说明,上了梁山的一百零八个好汉,他们可能在技能上都有过人之处,但是他们的性格是各有各的缺陷的。

比如说宋江就是选择能力欠缺、假性完美主义作祟,而林冲的问题则在于勇气的缺乏、沟通能力的缺失。这是非常重要的。本书进行到第八章,对人物的分析逐渐深入,下一章我们将开始分析书中最出名的人物之一——武松。 kXwqM2N4AJOHETr0u9LxRVwoR2NW6Ogai9j3IWoy/Nqx9XIchgv/QlpAFB+N+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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