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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打坐的西方

让世界安静下来,是一种理想状态。然而有许多人相信,实现前一句的设想,可以不通过实际介入或改造世界而达到。我所说的这种方式就是静坐,在外观上,它表现为肢体的操作,而在内里,则包含各种心念想象和气息的引导。世界,或对世界的理解,于是随着人体内状况的改观而产生变化。

对静坐稍熟悉的读书人,可能会很快联想到东方文化中充沛的各类静修传统,包括印度瑜伽术、中国儒家宋明理学阶段的静坐穷理和道教与佛教的静修传统。如果再加上全球其他区域古老文明、思想和宗教中的类似修行,粗略计算,各种古代和现代静坐传统少说也有40~50种。静坐已经是全球历史文化现象了。

禅宗关于静坐的态度具有自我辩难的特点,也就是说,禅的不同支派既有主张静坐的,也有消解静坐的,即认为走动、饮食、躺平也是禅的。上述两种矛盾主张共同构成禅思想史上一幅不连贯的场景。相应地,禅宗将对于静坐的诠释延伸到对生活事物、生命旋律,以及存在和消逝的理解中。因具有如此广阔的视野,禅也就逐渐演化成为某种历史理解、哲思和美学观照。

今天许多人文学术领域,差不多皆进入视角的同步转换中。与古代文化现象的解释类似,目前对禅的认识,已开始从东亚,进而发展到泛亚视角来进行处理。例如,学者们试图比较印度、中国,日韩两国的星辰信仰之间的关系,譬如“七星”的崇拜图式。亦即是说,原来许多被认为是中国文化的内容,已经被纳入泛亚思想并作为其运动的一部分来处理。从泛亚视角进行灯烛和茶的考察也可作如是观。这种考察告诉我们,生活中的许多物事,在不同的文化、知识和信仰传统里有不同的变相。

对禅的考察也是如此。如果说,不久之前,禅的研究还是在中国禅宗史的领域内进行,因而具有把应该整体考察的对象局部化的弊端,今天学界对禅的考察,逐渐具备了人们所声称的全球视角。

禅的发展,其实也表现为某种地理学的运动。一般认为,中国禅来自传说中的天竺僧菩提达摩跋涉,据说他从印度开始穿越高山、沙漠、海洋,创立了中国禅宗。经由他的一代代弟子的努力,禅从中原延伸至四面八方,形成了幅员辽阔的中国禅范围。在唐宋时期,中国禅又被求法僧人传播至安南(越南古名)、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诞生了越南禅、朝鲜禅与日本禅。到了20世纪,禅又从亚洲地区传入欧美国家,于是欧美禅应运而生。

欧美禅最初在北美形成,然后蔓延到欧洲大陆。这种面向西方的传法活动是由日本禅者开启。为数众多的日本禅僧和学者不断加入这一禅的转移运动中,本书的作者铃木俊隆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

在欧美国家,《禅者的初心》里的箴言隽语被制作成冰箱贴,进入千家万户,许多禅修团体奉铃木俊隆为思想导师,在众多禅堂里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并且他的影响已大大超越美国日裔、亚裔团体,他的思想也被许多欧美人所接受。

一 关于作者

铃木俊隆诞生在一间茅草屋,那是1904年5月18日,地点是神奈川县平冢市边缘地区的松岩寺。松岩寺虽拥有400年的历史,实际上只是一个山村小寺,不过风景绝好;由于位处东京近海的相模湾,放眼望去,都是连绵的山谷和大片的绿坡。父亲佛门祖学(1858—1933)为自己这个长子取名俊隆,从意涵上看,这是一个充满期待的名字,寄望于他们的家庭能够摆脱贫寒和困境。

铃木俊隆6岁开始上小学,12岁拜入静冈县藏云院玉润祖温禅师门下,成为他的弟子。经过数年修行,铃木俊隆又回到父亲的寺庙里住下,并在当地中学学习,直至1924年赴东京驹泽大学。

大学毕业后,铃木俊隆在30年代先后到永平寺、总持寺继续进行禅修学习。他这一段时间的修行生活是安静和持久的,需要注意的是,铃木还曾自1934年起在永平寺担任住持助理,负责管理寺院事务和辅导禅僧修行,这使他成为曹洞宗内部管理层的重要一员。经历了曹洞宗大本山的修行和考验后,1936年,铃木俊隆任职于静冈县烧津市林叟院。此后,铃木俊隆成为一名地方上的寺院主事者。

1959年5月23日,铃木俊隆飞临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历史地看,这个日子对于欧美禅来说,其象征意义的重要性随着铃木俊隆的地位重要性的增加而不断增加。

铃木俊隆在美国12年半的时间里,用其所称的日常打坐、坐禅、修行,将禅渗透到所有活动中。

铃木俊隆晚年,禅运动已经在美国兴盛起来,禅堂在各个城市或郊外的创建是一个表征。例如,有纽约上州的“大菩提禅堂”“洛杉矶禅修中心”、纽约州特伦普山的“禅山修道院”“旧金山禅修中心”、俄勒冈州的波特兰“法雨禅修中心”。铃木俊隆长期驻留的塔萨亚拉禅山中心是其中很有名的一个。塔萨亚拉禅山中心位处旧金山郊外,附近有几条远足小径,其可直通帕德里斯国家森林公园。

因胆囊癌,1971年12月3日晚间,铃木俊隆在自己的住宅内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 我见过大黄生长

铃木俊隆的一生记录,与其说来自独白,来自档案,来自追忆,毋宁说来自俗世间的无奈,来自黑暗中的苦痛,来自苦痛中孕育出的美好。对于这位出世的禅僧,俗世间的磨难仿佛已被深刻地抽象化了:如果人幸而没有被痛苦磨穿,那么就磨穿痛苦,让所有的经历亮洁,如海面上不断变幻的光。

“在世界的东方,我见过大黄 生长;而在日本列岛之春,我们以黄瓜为食。”这是本书的最后一句,这句话不仅表现出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时也有具体含义,因为植物根本上是地方性的成长物,这与人类很像,人的表达也带有地方影响的影子。

忍受、接纳和消化痛苦,铃木俊隆不断加深对自己人生态度的体认:因为事情并非如自己预测般发生,才会产生痛苦;而忍受痛苦,这就是人的宿命,忍受的过程,就是不断将痛苦接纳到自己内心的过程。

禅并不仅仅属于快乐,它也包括接纳痛苦。铃木俊隆反复告诫自己的弟子要直面痛苦,无论是打坐时身体的痛苦还是生活中的痛苦,因为它们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同时也是禅的一部分。

我相信今天人们对禅付诸兴趣,基于人们更乐意从禅这里汲取生活化和美学化的启迪,一些人则期待着禅思维帮助他们营造出某种清新的日常氛围。这正说明,禅的思考可以成为某种轻松的精神日需品。然而对于一个严肃的禅研习者,不仅要品味喜悦和轻盈,同时也要正视禅启迪我们的那些沉重的事实和道理。

这个道理仿佛在说:同样一棵树上的叶丛,在它无限翠绿的时候,也要看到它无限枯黄的时刻。我们知道,铃木俊隆在旧金山的居所靠近塔萨亚拉禅山中心,方便于修行和生活的结合。在弥留之际,他不停传唤自己的传法弟子——法裔美国人贝克,人们赶紧到禅堂里找贝克。当贝克来到身边,铃木俊隆用仅剩的体力向他伸出手,贝克半跪在病床前,将老师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用额头轻抵老师的额头,感触他微弱的生命气息渐趋消散。

所谓涅槃,就是看到事物的结局,这是铃木俊隆留下来的一句话。

蒋海怒
2021年夏 杭州 t1SffYUeJLTSS02OlMC22AECEvsquWYUaBMMi6690Yl8wV0/GJyXFLzafl8U54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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