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君王都喜欢为自己添一项流芳千古的工程。自从建元初年太武帝敕建代北万佛洞的石窟寺,他就已在这暗无天日的洞中为大皇帝——敬称为“圣人”“大家”——而役作了。之所以叫万佛洞,是因为监理工程的人说,不论圣像大小,只有数目到了一万以上,他们才能重获自由之身。于是,这许多年来,他也就一直在嵌入石壁的鹰架上佝偻着身形。可是,工匠们多少知道,官家是在哄他们,因为素常没人会用到成“万”的数目。
当初同被掳来的南朝工匠二百余人,而今余下十之二三都不到,剩下的那些,并没有活着走出洞去。
十七年时间,工事已经完成大半,经他手制作的圣像总也有四十尊以上。起初,为了宣示佛像居所的圣洁,工匠们只能草草过夜,依出身尊卑,睡在沿石壁上阁道边搭起的席棚里,或窟室的檐下,后来,工事进度日见紧张,一切法度也就松弛了,索性,监工就让他们搬到了石窟的耳室中,方便施工不辍,只是每日每晚,才依序校点人数:
黄阿四!
诺!
刘狗儿!
诺!
少数人没有自己的大号,他们或是京中领民酋长的部曲,依着部落里的叫法;或者,本来就是没有汉名的胡、蛮,名字只是乱起的,叫多了,往往也就成了固定的称号。十数年来,很多人已经丢失了他们的本贯,这些,都是赞助工事的大人物们不甚了解,也没有兴趣知道的,万佛洞的工事旷日持久,僧伽既未住持,贵人们也不常到窟中巡视。但凡饮食和溲溺的时候,便由监工的鲜卑兵士用铁链将他们穿上,一个个拽出洞去。
他是汉人,没有名姓。
起初,兵士们用铁链穿上这些工匠,不过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走,而今就有别的缘由了。十七年来,他和这群工匠们在洞穴中夜以继日地劳作,不论白天黑夜都要点起烛火,眼睛已经变得不习惯观看远景,也不大能在白昼视物。
他们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眼前黑黝黝的石头上的一横、一竖,至多,不多的石像要上点儿颜色,但是大多数人都只需干一种活计,擅长雕凿的,只会整日里叮叮咚咚,有的人就要整天地搅和着一大缸红色、黄色、青色……只有少数有经验的都料师傅,活得已经很长了的那些,才能有机会指点整个儿的篇章布局。
偶尔有人要出洞去,都得格外小心,别让已变得炽烈无比的阳光,一下弄坏了他们脆弱的眼睛。刚开始的时候,不止一次,这种事情曾经发生在逋逃的工匠身上,而如今,这些苟活者忍受了十数年的穴居劳作,已经变得像老鼠般怯于光亮的世界了,就算是没有镣铐加身,他们也需要万分的勇气,才能向外跨出一步。十七年来,洞外的天地变了什么模样?对背井离乡的大多数工匠们来说,只余记忆里一点缥缈的影子了……这影子多半带着昏黄夜烛的光晕,飘摇不定,真幻难辨。
不知道何时起,就这样,他回忆中的世界变得一片金黄了,和现实中那昏黄的灯台莫分彼此,一个又一个梦境,都是同一种单调的颜色。在白昼,总还有拐弯抹角溜进洞来的光亮,连接着外面那喧嚣世界的秩序,监工兵士的呵责怒骂与叮咚的锤凿声交错。而那金黄的夜晚降临时,所有的声响都已睡去。
从他栖身的那条破草毡的位置,一睁眼,就可以看得见壁龛里守夜的灯火,它的光亮于石壁前静默地摇曳,令得洞窟中的一切晦明有别:被烛火照亮的地方,看得出工事未毕,石龛里面,有那难分彼此的佛的微笑——大多圣像,面形都肥瘦停匀,光颜圆满,双目细长,两颊丰颐。阴翳里更深重的阴翳,则是未事雕凿的石龛,在岩壁上留下了孔洞,光明与黑暗,随着空气的波动时消时长。
十余年来,他常在夜晚的睡梦中醒来……
因为寅时就要早早上工,日入后没有多久,大家便将息了,就算是工程紧张的时候,到人定时分,大多数工地上也就没了响动。可大多时候,他一夜都要醒来好几次,一个两个时辰地,抬眼注视着这无定形的光亮,看它们是西天里变幻的云霞,是村北头的优谐与说唱。一开始搜索枯肠,与世隔绝,如今他直看到独处也兴味盎然,不禁,忘却了真实而繁复的人世间,忘却了日和夜的区隔,自己当独醒,还是睡眠……
然而,长夜须有尽时,金黄的夜晚,每随那灯膏燃尽而消散,他不能不惊惧地想起,不不,他并非睡在自家后院的柴草上,沉在一个松软的梦里。他每每不自禁地想起这漫长的洞穴生涯的“最初”来。
虽然很少有人叫他,他是有自己的本名的。“最初”是什么样子?他已几乎记不得了,“最初”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一片昏蒙看得真切,但他的确记得,“最初”的时候,他绝不是睡在这冰凉石壁旁一堆破草席上,最初,他是有妻子幼女,有自己茅屋小院的南朝人。“最初”的真实要回到十八年前,大举南掠的胡人烧毁了他们的山村,强暴了他的爱妻,诛害了他的幼女,又将全村的人口差不多屠戮殆尽,只不过是因他的石匠手艺,他才侥幸免于一死,才被辗转遣送到这朔北的荒山中营造石窟。
无边的晦冥中,一天天日子流逝,并无差别,尽管“最初”的那一切故自刻骨铭心,那真实的“原本”是什么模样,竟已无从知晓了。他可以回忆,却无法感知,他需要一个形象,而那些原本残破的形象,却在这昏暗的洞穴里渐次消散,教一口气尽吹散了——充盈心头的仇恨,一点点地,让苟且偷生的惫怠抹平了。
无数次,他曾在冰凉的洞穴地上刻画涂抹,漫无目的,似乎只是想要记住,被掠北来后流逝了多少个春秋。可是十七年后,连妻子的模样都已经在他意识中变得模糊,有朝一日重返家园的希望,变成了蠕虫般日日喘息下去的残念。每每在黑暗中思想及此,他平和的心境就备受困扰,他不能像刚来时那般号哭与詈骂,甚至已不会黯然流泪……共为灰土的誓言,本身慢慢变成了灰土。
虽然是了无生趣,对死也无畏惧之心,他却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就命啦。如果死后能和妻子儿女重逢,那或是件好事,可是在同来营造万佛洞的工匠们那里,他隐约听到议论说,人死并不能干净,古往今来的死者以亿万计,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能遂愿与他们的亲人团聚,那些居无定所的孤魂,依然游荡在三界之外,苦苦等待轮回的差遣,只有生前功德圆满者,才有幸升入极乐世界,免脱来生做牛做马的苦难。
他虽不信佛,却渐渐相信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无数回他亲眼看见,就连那些个不知礼数的鲜卑杂胡,也不能对轮回的报应无动于衷。这些胡人平日里凶恶无行,但在佛事之际,全都变得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这,就是因果教化的最好见证吧,大抵所传莫妄?十数年来,胡人朝中的皇帝已经换了几番,营造佛窟的资助却不见少,一躯圣像开凿之前,常都是冠盖云集、贵胄纷临。已故去的皇太妃生前发愿向佛捐凿一窟,便驱使数十工匠役作了整整三年,而寻常官宦人家,也有万金以上的捐助。即便是下等人民也不甘落后,家中往往斥除身影,大设福供,小窟里每一躯圣像所附的造像题记,都密密麻麻,写满出身寒庶的“邑子”名姓。
身无分文,他自然无力捐认一尊佛像,可是从知道捐造圣像可以超度亡灵,他就已经想到,如果有一天能够在造像题记里加进妻子的名字……甚至,再在供养人像中加入他妻子的形象……或许,就可让仍在泉下游荡的她早日飞升?这个大胆的念头,让他怦怦心跳,使他坦然活下来,让他不惮役作,甚至让他变得不再仇恨那些个胡人。
兰芝,兰芝。
他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已经让他念叨了十数年,他就算忘了自己的也不会忘记她的。而如今,让这个名字被永远记住的机会已经来临。
十七年前的那一个冬日,载着这些手足相缚的汉人工匠,劫掠北归的胡人马队正越过长城。那时北方已由胡人占领,汉家的烽火碉垒,都已残破为土台断壁,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他记得,那时候,他曾看见衰草弥漫过满山遍野,天边有浓厚的灰白色的积云,预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沉默地来临。当马队罽车颠簸着,从坍塌的夯土障墙豁口间越过,同来的南方工匠虽不清楚他们正越过胡汉天堑,但亲见墙外萧索寂寞的山河,都不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辈子,他们恐怕是再也回不了故乡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在兰芝就命前的一刹那,她的脸变得落雪前天空一般灰暗,她的形神垂散,他看得见,她透明的皮肤里根根青色的血管,逐渐变成没有生命的黑色……
他还记得,在兰芝死前她说过,从今与君幽显异途……如果来世我们再见,不知道是变牛还是做马,还是在天下哪个州县再世为人?来寻我时,你该看得见,我是深褐色的瞳仁,乳边有一颗红痣。
她最后的微笑,一个惨淡的、模糊的微笑……
然后他们走了不知道有多远,向北,向北……
被投入石窟的第一天,他挨着一个胡人工匠睡下。这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老胡人有姓无名,面目凶恶,别人都管他叫刘胡。大多工匠言语未能相承,而刘胡会说汉话,能做通译,因此成了他们这一群工匠的头儿,据说,刘胡原本是河套间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在与代北的鲜卑人作战时,他的部落落败,自此沦为奴隶,在万佛洞服役也已两年有余。
老胡人,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的“外国人”——原来,他们体肤形貌,与汉人有异,但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眼里神色,也有欢喜哀戚。和别的工匠不同,刘胡从不安于沉默,纵使多年的奴役生活似乎也不曾改变他的暴烈脾气,除了睡眠和上工时间,每隔片刻,刘胡便会站起身,拖着铁链走动,时而“汉狗”“鲜卑奴”不绝于口,时而用他才懂的语言高声叱骂,时而,他狂暴起来,手足挥舞,用脚踢踏,那些挡在他身前的工匠纷纷避让。那时,他尚有求死之心,因此对这一切竟并不感惊惧,只是油然地心生厌恶,忧戚在貌,嫌于颜色。
没过几天,胡人头领便传唤这批南掠来的工匠们,画名唱喏,上工干活。无论他们如何咆哮怒骂,他只是一味以沉默拒之。一个人在洞中挨了不长,便有监工的鲜卑兵士进来将他拖去,强按在石地上一顿鞭挞,直打得他在地上号叫翻滚,皮开肉绽。那是他生来第一次遭到如此毒打。好在头儿显然还想留他干活,也不想往死里整治他,而他竟也怒气上升忘了疼痛,待把住他的兵士稍一松懈,他便一跃而起,一头撞向墙壁。
饶是众人及时出手阻拦,也让他将自己撞了个血流满面。监工大怒之下,举刀比划要杀他,他居然又疯了似的撞向刀刃。见他如此倔强,监工的却不再鞭挞他了,只是用铁链刑钳把他牢牢拴在石壁上,日夕找个兵士,给他灌食酪浆,也不再急着催迫他干些什么了。等他伤口愈合,身体稍复,便扔给他几件不算锋利的小工具,扁子、凿、錾,但凡有开料、粗凿一类的简单活计,就示意他稍稍干些,他纵不服从,兵士们也不再勉强了……
不知何时起,他竟开始机械地挥动双手了。
他也奇怪自己是如何屈服的,不全然是出于畏惧,倒像是多年来习就的,使用工具的本能,也像是给这虚空的时间某种报偿。一开始,錾痕只是少许,渐渐扩展到洞窟的全体,同伴工匠默默进来,继续铲平他工作过的石面,打剥、斩砟,一切大体有序,就像他们亘古以来就命该如此。这时,在身后,却总有一双脚步在不远处逡巡,他知道,那是监工的胡人都尉,或许怕他又干出些出格的举动——他自尽的念想其实并未断绝,只是有时神思恍惚,竟不知是身在何处,就像一片暂歇在原野上的飘蓬,风再起时,又该会去往何方?
那一天,他想着想着,忽又觉得天地间一片茫然,得着了监视的人走开的一小会儿空闲,便欲了结自己。
他高高举起铁錾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蠢材!竟然自戕性命!”
回过头来,竟是那一贯凶恶的刘胡,老胡人注视着他的眼光中,露出一丝他从未注意到的悲悯。挣扎之间,他注意到,老头儿的手掌居然缺了两指,断指末端处,有触目惊心的深色结疤,他从未注意过,平时握持工具的时候,刘胡只能有剩余的三指使力,以至于整个手掌都变了形。就是这样,他欲从刘胡残缺的大手中挣脱出来,却连一丝动弹的余力都没有。
“痛吗?”他不禁怯声发问。
“你我的痛只一时,而她的痛,却是无边无际……”
“此话当真?”
“她的孤魂,多半还在四际之外游荡,浑无依傍。你要真的为她着想,就分当尽心造作。这是获致功业的大好机会,你又怎可如此糊涂?”
“我不信!”他睁大了眼睛抗辩,“为何是我们?我们从未犯下些许恶行啊!”
“你当然不信。有些事完全超乎你的视界之外。有些事,任你睁大双眼,也是视而不见的。”
“你倒说说,它们在哪儿呢?”
“在这透明无碍的石壁后面。”
老胡人分外认真,但黝黑的石壁,看上去全无半分通透的迹象,他迷惑了。稍稍转头,在镌刻在石壁上的线刻里,他便看到了一个晦暗广大的所在。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的问题,在阴森可怖的“地狱轮回图”里,一个没有面目的女子扑入他的视界,一大群露出獠牙的恶狗,紧紧随在她的身后,一群牛首马面的鬼将,都着重铠手持金瓜,驱赶着这群凶畜,正在越过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水。
她,仰面朝天,看上去像是在奔走呼号。她无望地挥动着双手,像是要从环绕着她的大片黑暗中跃出画面,而她的去路上,竟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刀尖……他捂着眼睛,不敢多看,久了,再看石壁,便情不自禁地坠入了这个空间,一路沉入那片茫茫大水,渐至没顶。在这个没有光亮、不知深浅的空间里,恐怖的画面消失了,他慢慢不觉害怕,只是越发寒冷。万籁俱寂时,他似乎听见了无数的低语、抽泣、怨诽和窸窣的声响。
疑惑的目光,最终又转向刘胡,老胡人的目光一向令他生畏,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刘胡的瞳仁里,却有种他此前从未发觉的恐惧,像是从不见底的空洞中涌出,涌向他不知道的地方。
“此世之外还有万千世界,此生之外还有亿代人生……吾辈就像无底小船,行驶在这深不见底的大壑之中。你无由知晓你的妻子竟是去往何处。你甚至不知,‘你’要去往何处?——你们俩,大抵是不在一处的。你们会各下各的地狱,各遭各的应报……直至清赎前世孽业,永获超度……”
从刘胡那里,他明白了佛的基本道理,虽只是一点粗浅缘法,便也足以吸引他的注意。他识字不多,刘胡却执意教他三十二个字,反复书写,说这是基本经,温习了不无好处。他记下了,那三十二个字的模样也渐渐地刻在他脑海中。他毕竟生来聪颖,慢慢,随着识字渐多,石碣题记上大多数字迹的含义,也能认出不少了,渐辨几分佛理。
无论胡、汉,这么多大人老爷、优婆塞、优婆夷……都虔心向佛,对那天堂世界的艳羡,想必绝非毫无依据?小时随阿爷学石工,多半只是刻下寥寥数字的牌铭,有时不成笔画。穷人下葬,殡丧的葬仪甚是简陋,不过是一方木案,外加一盏清水。那时适逢乱世,盗墓成风,即便富人也不以厚葬为意,仅有的几次为大户人刻“买地券”“镇墓文”,多出的只是一篇讲究的文字,一个略事雕凿的碑首而已,就算工毕,也只有乡绅老爷们才懂得其中的深意。那时,他又还青春年少,只知人死灯灭,魂魄散尽,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他从来就未去认真地想过。
十七年来在万佛洞中,他不由又捡拾起这个疑惑来,即使仅仅是为了冥冥中浮沉的兰芝,他也不能对刘胡的警告无动于衷。他渐渐信了,此生的苦楚,便是为了清偿宿世之罪——因为“礼以教世,法导将来”。他就是不大明白,此际恶业发露,究竟是因何时犯下的过错?无论怎样,爱慕憎怖,已经在他的灵府中轮转,心中的劳结一点点打开。于是,他立下平生的誓言,要为了那幽显异途的亡人,立一桩救赎的福业。
谁敢保证,那未及刻画面目的女子便没有一双褐色的瞳仁呢?
据说,正在兴建的南都有着较多的沙门,他们在那营设更大的福业。他由此知道洛阳的名字,因为那里批次由此抽调工匠,身边的工事一度遭冷落了。听闻,国朝的先烈暂厝在代都的时候,经历了好几次崇教灭佛的起伏,万佛洞的营造断断续续,直至百年。也因为这个原因,至今石窟寺内也还少人停驻,沙门统和邑主只是在工程首尾莅临,方得一时冠盖云集。纵然场面浩大豪奢,贵人们长得什么模样,普通工匠是无由得知的。
得空的时刻,他便仔细揣摩题记上的名姓。在为数不少的造像题记上,他曾发现许多出身寒庶的邑子,捐额大大少于寻常,他们该当都是代都普通军民。再端详那细墨线勾勒的行列,发现密密麻麻的名姓之中,或有这里那里的空缺,有的凹下一格,显然是将石面抹去,重新镌刻的。听说,那都是发愿者未必交得起他们许以的数目,过了一定期限,主持奉献的邑主或邑长,便会将这些缺席者的姓名,从这石壁上一笔勾销。
——这空缺之间就是他的念想。他打算,就在类似的地方找个机会,刻下他妻子的名字,石壁上冰冷的一切,便也就有了托付的意味。虽然监工终会核对簿书,但一来他们未必仔细,二来在雕凿石壁的三两天里,名册是交由工匠保管的,只要能想法弄到笔墨,他便可以把他妻子的姓名填充在那名册里,可以确保核对时万无一失。
他的心愿不止于此——这尊眼下由他主事雕凿的圣像,他想把它刻成他妻子的模样!
这个存想源自他手刻出第一尊圣像的那天。
他本未谙造像之术。从前在南朝当石匠时,他只是学会在墓碑上刻写碑额和姓名,除此之外的见识,不过是看到过邻村师傅刻的一只石头“狗儿”——他们告诉他,那是放在死人墓穴之中,吓阻四方游神的。更讲究的物事,像是伍子胥、钟子期一类戏中人物,就不是山野鄙夫可以想象的了。听祖辈说,两淮之间久经丧乱,由于盗墓所致的风险,百十年来,渐渐不大再有人,愿像太平时节一样大举营作墓茔。十多年来,只听说过一两次例外,那都是邻村豪强——他们下葬时,会在邻近州郡请来世家相传的名匠人,依着他们老祖先的格套,雕镌画像,树立高大的墓表,靡费多达万金,只是乡村工匠的手艺显已生疏,只能在画工描绘好的石地上,剔除阴地的浅浅一层,造作出不甚美观的图案,图像生拙,只是勾勒出故事的大致而已。
而如今,在刘胡的悉心指点下,他这久历丧乱的山村石匠,居然和别人一样,亲手雕凿出了一尊足尺的佛像。在朔北的万佛洞中,他第一次看到胡人习好的雕像法门,虽然未觉亲切,也是暗自惊诧的:大到三倍、五倍常人尺寸,小到半手大小,工费不同,或者足身的圆雕,或是浅表一层,都比汉地要更来得工谨、洞彻。
刘胡告诉他,大致说来,磨砻石材之后,还有雕镌、剜凿诸功,一层层,分块面,才好让圣像从虚空中转“活”。虽然初次尝试,细节还得由老匠人加以琢磨,不过祂的形容已经宛然如生,旁观者见了,纷纷夸奖他的天赋。没花太长时间,他便熟悉了这门手艺的入门心法。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一方朴茂的顽石,为何刘胡加以指点,就可以在他的斧凿下,化为一尊浅笑着的头颅,使得这狭小昏暗的空间蓦然生辉?
狂喜之余,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为什么他不可以雕凿一尊石像,有着兰芝的脸孔呢?不管它是供养人,抑或就是那“万佛”中的一副脸孔?如此,人们步入石窟,就能永远地看到他的兰芝在晦冥中的微笑了。起初,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蓦然让他热血上涌,脸红心跳,难以入眠。他知道,那并非万万不能的;他甫一发愿了,这个想法便从此“照”在那空白的石壁上,永日不息,彻夜长明。
自此,他完完全全打消了自戕的存想,开始一心一意随刘胡学艺。让人惊异的是,他学什么会什么,和其他工匠比起来,进步堪称神速;因为粗识文字,抄写愿文的过程中,他更受益匪浅,很快,就成了工匠堆里识字最多的。他发现,原来每件工具自有名目,各有各的用途:棰、斨、凿、錾、剞、锪、鐁、镌……心思有限的人,光是听到这些名目早已迷乱。别的匠人最多依赖悬垂、矩尺,但他的念想却分外深邃:无论什么工具,在他的手中都用活了。动起手来,别人只知一味减损,他的指间却在增益丰饶,如同冥冥中走漏了什么不二法门,突然为他醒悟。
一念之下,他便能凝神如注。
如春风般,一次一次,那神圣的音容自沉睡的石料中拂醒来。
甚至,他的愿念也瞒过了师傅。这个汉人学徒的天赋,让刘胡由衷地惊叹,但他也窥不透他的学生心底里的这个大秘密,猜不到他情绪上微妙变化的缘由。
刘胡只是注意到,相邻而眠的这个南方蛮子,常会在夜半苏醒,偷偷地溜到石壁前摩挲那佛的形象,仿佛一切天机待启。他看到,夜半起身的这个人,手指总是神经质地颤抖着,滑过石壁上那些为躯体所绷紧的衣衫裙带,停留在模糊的、有待精雕细刻的佛的颜面的起伏上,贴紧,松弛而又颓然落下;然后,他会转过头来,露出诡异的面容,并不是打量他夜眠的伙伴,而是注视着空间里不可知的某处,久久。那正悄悄窥视着他的老胡人,每当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尽管身体日见消瘦,思绪愈发纷乱,却没人能挡住他发狂如魔,一切仿佛足慰人意。很快,他就到了无人可教的境地,只是自己和自己有些计较,就在技艺愈发娴熟的时刻,他开始感到未能尽善的痛苦。他,已经有了起码的形象,但仍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形象:兰芝的形象。经过了数次失败的尝试,他开始发现,为何他们数百工匠雕凿出来的,或多或少都只是一个相似的面容?
当他第一次看到经自己双手凿出的佛像,除了备受鼓舞,也有种奇妙不祥的预感:复制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模样,或许,是个荒谬的存想吧?为何,与他近在咫尺,这佛的笑容是如此具体而微,同时却又永远是那般遥远,那般不着边际而不类常人?也许有一天,这千锤百炼的笑容终于可以是兰芝的,但它也似乎可以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人的,唤不起任何对此生、此世、此下人事的体认。更有甚者,当他在心底里将这笑容比拟于兰芝,并竭力将它向“正确”修正时,他也正渐渐忘却那个原本“正确”的形象,情不自禁地,他会将它混同于万佛洞里万千相类的面容……
每当他凝视石壁上已经雕成的佛像的颜面,久之,便会感到头晕目眩,意乱心烦,那形象时而像一片乌云,时而又像通过这乌云的一束阳光,一时间,将他的心绪照得通明无碍。他不由伸手去摩挲自己的面容,或哭或笑,时常在深夜里嘶喊着醒转。
又是一夜,他从噩梦中蓦然醒转,却发现,洞窟的一角像是光亮了许多。他情不自禁地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但这一次,他却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形象,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大为惊惧之下,他忽然又明白过来,不禁哑然失笑,那人原来便是他自己啊——很久以来,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一切,都是因为石壁上新施了格外油亮的一层墨,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在夜烛微光下,石壁宛如明镜般,反映出了洞窟内的种种。他愕然,镜中的人也愕然,他失神,便看到镜中的人茫然若失——他倏然若有所悟。
老胡人的声音又在他的内心深处响起:
用心。你只需用心,除此之外别无捷径。用心之后,这石壁便不再是你的阻碍,乃至世间一切障蔽,在你只是透明。你便可以穿越尘世,像一叶轻舟,抵达那彼岸世界中的声响。
佛的容相便在那里。但祂的真相却未必显现。神道幽昧,变化难测!你必用心,用心即是用眼,用眼即是用心。用心之后,便会轻易进入这石壁之中,通达娑婆世界的万千形相之间,你入石壁,便是佛出石壁,懂了吗?
他这一夜都没有睡好,在那明镜般的石壁前,他做出各种所能想到的表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作震怒状时,眉心虬结,瞳仁洞显,皮肉的皴皱宛似百叠衣褶,而双目犹如炬火般可怖;他又学佛的微笑,随着镜中人的唇角上扬,用手在地上的灰土里划出浅浅的一道,看到自己庄严而持重的模样,随即不自主地咧嘴一笑,他笑经历丧乱的自己如何还能笑得出来,笑自己何容笑得不再像自己。恍恍惚惚,又想到,镜中的人或许已并不是他……而这思念转动时的他,又何尝是他!他突然感受到了佛心头的深悯,这悲悯于天下众生就好像那身外的“我”看这镜中人……
一下子,洞窟中似乎光亮了许多,佛的浅浅一笑,便像是整个世界。
他的技艺已崭露头角,慢慢地,他经手雕凿的圣像变得与众不同,别具一番生意。这一点,不光是同为役作的工匠们看出来了,连监工的鲜卑兵士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时常,那些能听懂汉话的军士,会好奇地聚拢来,听他工余讲述诸葛孔明“刻木为羊”的故事。这故事听刘胡讲了多次,又掺和了小时在淮南听来的传说,从他口中讲来格外动人,给他手上的功夫增添几分光彩,令得那些围观他工作的人,不由生出由衷的钦佩。
因他劳作辛勤,无须督促而从不替懈,监工不再呵责他,也不再频繁地检查他的进度了,他负责的石窟,时常昼夜不息。在昏暗的烛火下劳作时,他头也不抬,饭也顾不上吃两口。他如此不类常行,就连刘胡也不清楚个中的缘由。
大伙儿想,他大约是痴了,傻了,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兰芝的名字已经刻在那石壁上的邑子名单里许久,这个天大的秘密,监工看来并没有察觉,让他对自己的计划更加自信。他经手的供养人小像和协侍像已大多完工,第六千八百三十五尊圣像却迟迟没有刻完面容。他停在那里,常常是半天不动刀凿,痴痴地凝想上半晌。经过这一拖再拖,监工的兵士开始不耐烦他的赊缓了,忍不住开口呵责,厉声催促。
好在,他们干到第二个月以后,不时有鲜卑大头领来探视工程进度了,但凡此刻,工程就会暂时停顿,所有小工都被遣开,只留下几个技艺出色的工匠以备垂询。
自然,他也被选中了。
这一天,监工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嚣扰他。整整一个半日,洞窟里都安静了,听不到以往整天价烦嚣的锤凿之声,把守石窟的胡人全都锦衣华胄,在全窟上下往还奔忙,再顾不上对他们凶神恶煞。依据先前的类似情形,多半,这又是非同寻常的大人物要来巡视了。
从监工们紧张不安的低语中,工匠们隐约听到,有宫中女眷要来巡视全部的工程进度,领头的竟是清河王的王妃,当今皇帝的亲姊。说起权倾一时的清河王,他不光是朝中执掌权柄的大姓王公,还是秀容部落的首领,便是这位清河王,从他的父亲开始,就已经一力匡弼圣人了,也正是他家,协力把代北的皇廷迁到中原,对国朝的汉化改新功莫大矣。
随着一声号角,仪乐在石窟周边响起,吹篪弄埙,所有的工匠们都忙不迭丢下手里的活计,奔向洞口交出工具,匍匐跪拜在过道旁。他们中间,年长者已经久经世故,只是将身体紧紧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而几个年纪尚轻的工匠,并不情愿如此,便忍不住时时将眼神向斜上方溜去——他们已有些日子没见过洞外的天地了,见到这种场面,便未免有些好奇,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军士们一阵劈头盖脸的鞭挞,啪!啪!虽然恐吓的皮鞭不曾伤及皮肉,听起来,鞭子抽打在石地上的声音却令人着实心悸。
皮鞭的挥舞声渐渐沉寂,军士们也不再四处仓皇地奔走,伴着细碎的脚步,却有一种久违的清香从远方传来。那边环珮叮铃里,女人的裙裾带过一阵轻风,这一侧,匍匐在地的工匠们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死盯着眼前尚未平整过的石地。
也是巧了,从头顶上石崖的罅隙里,一束天光投到地上,恰好就在他们跪倒处的前方,在眼前生造出一个舞台。在那里,空气里的尘土为轻风卷携,又缓缓地坠落在地面上,几只蚂蚁悠然地在石地上去来,时而厮打着,抢夺地上小颗的食物残粒,宛然是微型世界中的一出活剧——比起此刻身体僵硬的奴子们,它们竟是自由了太多……
隔得远远的,他听到洞里的交谈,竟有些像是汉话呢。他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这胡地的女人怎会说汉话?可是隐隐约约,它们听来确有几分相似,甚至还像是他家乡的淮南口音啊。越是如此猜想,凑近去的念头便越是油然而生,想要去听清楚了,探个究竟:这声音,一会儿像灌了铅般钻进脑海,一会儿忽又失去了重量。它落地如颗颗金针,它渺茫时,又有一股大力,撕扯着他的耳朵,仿佛什么,想要从他不自由的身体里腾空而起,他却只有强压着这好奇心,专注面前石头地面上的细微纹理,看它们所幻化出的山川和河流。盯着眼前的墙壁,年深日久,他早已谙习这游戏了——只有自己才能心会。
——不仅一块普通的石头上能看出个大千世界,某些时刻,他还把自己整个儿丢进这世界去。他融化其中,就像一粒小小的尘埃,懒洋洋地在虚空里飞动。这种特出的能力,帮他打发了些特出的时刻——眼前这样,特别枯燥烦闷的时刻——若是没有人来唤醒,或许他便从此匍匐在那儿了,不管身下的石地是如何寒冷。
可是这一次,他并不能沉入幻境,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的时候,总因为心中有一个形象,这形象不甚模糊也不甚明晰,就像耳中这撩拨他想象的话语,轻柔得难以辨别。它,只是执拗地横亘在他的知觉和另一个世界之间,那个世界春光明媚,光亮始终,衬托得眼下这薄着面颊的冰凉石地尤其坚实、粗粝。它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间过得真慢。令他失望的是,那一群话语,远远的,清香的……好不容易向这边回转来时,女人们忽然陷入了沉默,不再开口了。只有监工还在夸夸其谈,咕噜咕噜,说着令人生厌的胡话,只是语气不再凶巴巴的,谄媚的声调,夸张的表情,竟像是换了另一个人。
忍不住,他微微抬头向前望去,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一次,女人们真的走近了,他看见眼前素色掐边的锦缎,豆绿,浅绛,深碧,金红,在寒冷晦暗的石壁前显得格外细腻柔和,像是要把他那装久了黑白暗色的眼眶炸裂,在他视线的正前方,约略有十数人的双足,大多着紫皮小靴,在移动的裙裾中时隐时现,众多的脚步间,簇拥着一双五文织成丝履,与众不同,那丝履上的一袭鹅黄绸裙,尤为引人注目——那显然就是清河王妃了。
在那第六千八百三十五尊圣像前,女人们忽就停住了,不再出声,也不再挪步了。
这不由得让他心中一动。
打头的那双脚款款移步向石壁前时,随扈的鲜卑军士也向这边涌来,令他赶紧低头,随即又忍不住,再次仰首暗窥,如此反复几个回合。最后抬头的一次,是余光里瞥见兵士们扭头他视,才让他敢把头抬得更高,向那人群大胆地望去。涉此大险的结果,却是失望地看见众女子丝幕障面,真容不得而见;那攫住他心弦的女人,虽然不戴面罩,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她却偏轻移莲步,背转身去了。
他提起的一颗心不禁又颓然落下。
她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猝不及防,那背转身去的女子蓦然回过身来。这一回,也不管身前恶狠狠的监工正向他递过狂怒的眼光,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从那堆跪伏地上的工匠中抬起头来。
她宽身广袖,罗裙细裥,不同于他曾见到的其他北魏女人;她倒梳一个南朝女子常见的回心髻,上缀金丝花钿,盛装下却是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未经遮蔽。依然是那张白皙的面庞,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却比他以往任一时刻所看到的都要美丽。
她不就是他的兰芝吗?
兰芝!
多少年来,他喑哑的喉管中又一次蹦出这个名字,年久失语,从来不曾这么大嗓门说话。他不知道周围的人是否都听见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多大声。
他直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前扑上去,慌乱之中,那女子后退了一小步,他只来得及抱住她的一只小腿,就跌匍在石地上,但他立刻跃起,将她的两腿都抱住,而且抱得更紧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也就是片刻迟疑,两三个鲜卑兵士便跳上前来,费了一番周章,才强行将他和那女子拉扯开来,在地上倒拖四五丈远。另一个小头目,挥起手中的短鞭,劈头盖脸地向他打去,只须臾工夫,就将他打得满脸开花,血流不止。领队的更大声呵责着,要将他立刻拉出去乱刀砍死。
监工们最近少来,不大识他,他们瞪大眼睛,面面相觑,少顷,队列中闪出一人,叽里咕噜向王妃解释起来。刘胡后来仍记得,他说的是:
“王妃恕罪!这蛮子在诸工匠中最为特别,有些疯癫……但他心思特巧,不仅会一般石作,且工于造像,经他手造的圣像,往往有灵光显验。”
说话间,似乎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这监工便在石壁上寻找那孔尚未完工的石龛。
众人的眼光所及,发现监工所指的那尊佛像确有些不同,虽然尚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却已经看得出不是寻常所见的阔鼻深目,它阴柔秀美,服饰打扮如贵妇人,瞧上去和眼前的王妃竟有几分相似。这一下,众人都是大感意外,虽然不敢多看,却不禁在心中将这两者比较过了几遭。
王妃环视四周,似乎也发现了这其中的端倪,只有颇为尴尬地一笑,半晌沉吟不语。
为首的都尉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贵人即将勃然大怒,令他祸事临头,他略一犹豫,便高声呼喊手下:
“来人来人,将他枭首示众!”
“慢着!且饶了他吧。”
在他被拖出洞去的最后一刻,王妃挥手拦下了大呼小叫的军士们,她并不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这人竟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绝望中,他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是汉话!在兵士的扶挟中,透过糊满血污的眼睫,他奋力挣扎着,向她递去遥遥的一瞥,他看见,她居然回过头来,向他报以浅浅的一笑。
“怎么会错呢?那必是兰芝无疑。”
刘胡听他说了许久,破天荒没有打断他的话头,沉默半晌,他质疑道:
“我听人说王妃自小在松漠长大,哪里有可能是你的妻子!王妃是本朝第一美人,你的妻子不过是个农妇,你确信她会貌美如王妃?”
“可她说的是汉话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如今皇帝主张汉化,朝中权贵,多半以从汉俗、读汉籍为荣,她能说汉话也不足为奇。”
他无语。如果说王妃是他的妻子,确乎也有些过于离奇,仔细回想十七年前,兰芝确乎是死在他的怀中,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她被掩埋,那一刻她的躯体当真已是冰凉无生人气。和那些趾高气扬的胡人贵妇不同,王妃的眸子静如秋水,仪态沉着,和兰芝似乎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亲切之中,王妃似乎自有一分不可亲近的庄严,那断然不是他的兰芝所能有……她的肌肤胜雪,似乎比兰芝天生的鲜净还要胜过一筹。
“你妻子和你分别已经十七年,你说你分明看见她在塞外死去,是也不是?你在这洞中待久了,多年没有见到一个女人,思慕情热,谵妄之时在所难免。你能大难不死已经是侥幸,千万不可再造次!”
他不再争辩了,他彻底糊涂了……遥想白日石窟之中,天光照亮之际,须臾一见的那张精致脸孔,是没有什么生气的妆容,粉白黛黑的描摹,虽然不是十分浓重,确实不像是他的兰芝能有。可是,就在一笑之间,她的表情冲破了那层薄薄的面具,宛如划过云层的闪电,不是兰芝又该是谁?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十七年前,自己真的亲见兰芝死在怀中,又被罽车拉去掩埋在长城下了?那一日,那垂怜于他的胡人老妇,特向兵士求守,让他最后见上兰芝一面。难道,这一切竟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念久,他变得不太确定了,因为他确乎隐隐地希望着,她的死或许只是一夕幻梦,由此他们还有一线希望团聚在人间;可是他也知道,这许多艰难的时日不会是梦,它们只是残酷的真实。他只是不太确定,他记忆中的兰芝是否真是那天他看见的王妃的模样,还是他思念情切,以至于把天下的美丽女子都套上了兰芝的面庞?
他时而睁大双眼,时而又闭紧双眼,像要测试眼前的世界和心中的这一个,哪个更真切,但倏忽间,眼前万千佛的颜面,都不那么确凿了,仔细看来,他们要么是全无特征、漠无生气,宛如一团云雾,要么又个个细节宛然,使他头晕目眩。他再也无心雕凿那一尊未完工的圣像了,他草草雕就的几个小像,竟全都面目可憎,那一瞥中那个似乎更美妙的浅笑,使心手间那天然的牵系受了侵扰……
“这事倒也真奇了,”当他已不再抗辩,老胡人在隔壁翻来覆去,自己却陷入了迷思之中,“你那日的作为,照例已经是大不敬的罪谪,炮烙车裂的下场了,而她居然不以为忤……”
“……”
“听说,还要提拔你去洛阳当差呢。”
“洛阳?”
“……无论如何,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至少,你不用像我这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终老余生了。我听说洛阳是天下佛寺聚会之所……在那儿,为你的妻子多造些功德吧。切莫再做出什么蠢事来。那本非我们这样下贱人的本分……”
不知道是否真的因为王妃的照念,他并未因为那天的胆大妄为而受到残酷的惩罚,相反,没人再提起此事了。这还不算完,刘胡的预言应验了,灰暗无边的宿命,忽然有了奇妙的转机……他这似乎再也没指望的洞中日子,果真到了尽头!景明二年春天的一日,将作监忽然传来一道命令,抽调几名工匠跟随一支部队向南开拔。刘胡悄声告诉他,领头的监工闲聊时说,那是王妃吩咐下来,让他随同一支从代都选拔的匠人队伍,前往洛阳参与新的都城营建。自此而往,半月内的每个黄昏,看守兵士都要带他到洞口放风小坐,让他适应石窟外的光线。
尽管如此,在最终走出万佛洞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感到一阵晕眩,炽烈的光线使得他情不自禁地闭紧了眼睛。
便宜你了,那看管他的鲜卑兵士的眼神如是说,这兵士替他解开污秽的铁链,冲他诡谲地一笑。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忍不住扭头回去,无限感激地最后望了一眼刘胡,辞谢这多年庇护他的老胡人,如同他父亲一般的长者……这才转身,惶恐地向不可知的一切走去。
当跨出洞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像是什么被抛在了身后,从此不能相见。似乎,他的兰芝就将被永远留在这洞中,那一尊他未及完成的圣像上了……可是,他又依稀存着一线希冀,那就是他并没有看错听错,那一瞥中他看到的那个美丽女子,不仅就是他的兰芝,而且似比想象中那个过去的兰芝还要美上千百倍,让他心旌动摇。他这一去,不仅是朝着故乡的方向,而且将有机会验证这一切了。他为这诡谲而不安的存想所激动,十七年后终于从塞北生还,又回到长城内大平原上的激动,甚至也不能与此比拟。
随着马队的前行,积雪开始消融,路旁偶见绽放的花朵了,北方的早春已经来临,村庄和田野开始遍布一望无际的平原,满盛的青禾替代了枯燥的黄土。草卉秀拔,明河如带,旅途上的景色渐渐变得生动而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