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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成一败谓之一劫

——《隋书·经籍志》

他从睡梦中遽然惊醒……没一会儿,远方的天空就一片漆黑了,一切静得可怕,只有偶尔让他辨认出前行方向的微光。洛阳消失了,连带着它周遭的风景也遁入无形,前方,仅仅剩下数条巨大的河流纵横交错,他顺着河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

刹那间,闪电在天空划过,他突然瞥见,洄澓的急流中影影绰绰地满是浮沉波动的人形,载沉载浮。再一次剧烈的闪光中,他看清了那些人形,或衣不蔽体,或赤裸裸地满身青瘀,或举体都是恶疮毒疖。他们全都浑身湿透,面色青白,目光迷茫,陷没在傥莽无边的大水之中。他依稀听见他们的呼喊。汹涌的涛声中,这片段的呼喊就像是广大的宇宙里的一颗流星,消失,沉如永劫不复。

每次我梦到洛阳的时候,总会梦见自己在古代醒来,梦醒了,潜入一个新的梦中。在夜晚,我会瞧见一团柔和的、招摇不定的金色浮现在视野的中央,这金色间杂着朱红、明黄和深褐,摇摇曳曳,从容地涨满黑暗的天穹,宛如七彩琼林之间,举起万千花树。突然,也就是睁开眼的一瞬,这美梦溃散成了实景,造境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原不过是一盏余息将尽的灯台,它细小的光焰时时变幻,跳跃成了不同的形状,就在眼前、身旁。

我是谁?我又在哪里?

侧身过去,我又看见了将开凿第六千八百三十五尊圣像的那方石壁,不知为什么,不管在哪个梦境之中,这个数字都是如此熟悉,它,投向秘密将要开启的地方,目下还是一片虚无……我,原来是睡在一堆柴草上,陷身在无始无终的空寂之中。洞窟里说不出的寒冷,让我只有向着那唯一的光明,在迷蒙的昏暗里,瑟瑟发抖。于是,我的记忆有些恢复了……又像是沉入了一个更清晰的幻境中。在身边,砍削平整的石壁已经预先着墨,分明是等待着我,等待着拂晓时的又一轮工作,石壁预先着墨,为的是将来刻画时看得清楚;烛火光焰所到之处,黑油油的一层宛如明镜。凑近细看去,那光亮的一层石面渐渐变得透明,看得清下面细小的纹路与肌理,就像溪流与沟谷,在溪流与沟谷之上是群山起伏;再看进去,群山之间还有小小的、有如鸟巢蚁穴般的城市村落,宛然是万千世界……

我长久地注视着这一切,眼也不眨,唯恐遗落些微细节,可那薄着脸颊的一壁石头,碰上了便蓦然冰凉,总感觉这石壁还是不可逾越的巨障,令我肉身的知觉慢慢苏醒,明白这深入的幻象不能持久。这巨障阻碍了无远弗届的目光,又令人双目酸痛,眼睑颤动,以至于流出泪来。可我兀自不顾一切地注视着,尽管泪光糊住了眼球,总还能从斑点的光亮中窥见那个灰蒙的世界,尽管了无生气,却是细节宛然……

渐渐地,像往常那样,在这艰难的对峙中,那堵巨障像春阳下的坚冰一点点融化,缩小,最终分崩离析了,我感到,自己像从坚冰中释出的空气,肋生双翅,从这世界的顶端一跃而下,在苍穹与大地之间御行如风。遥遥地,我看见有人群移动,我看见草场上奔驰的马匹了。我不由心旌摇曳,飘飘然而足蹈之,我用粗粝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深山大壑,向那人群迫近,我用指尖撮起那纤尘之末,细细打量琢磨。

可是冥冥中一阵阴风,拂过了烛火,像是一片乌云掠过我的世界,瞬时间,那点点微尘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沉沉睡去……

那么还有第二种梦境。从一个稍高的视角,我时常看见一个工匠,那个人,他,可能正是第一种梦境里的自己,曾经在北方的石窟中役作过,如今却被选遣到洛阳最大的工场执事了。不止一次,我在永宁寺,洛阳最壮丽的殿宇里,看见过这个工匠,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挨在庑下的石阶上,像是暂时将息,却又一脸惊恐,喘着粗气。

他形容枯槁,衣帻破敝——纵然如此,周遭大多数工匠也没他这么好的运气。我这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并非镣铐加身,至少,暂时是个居高临下的观察者了。就在他脚下,好些无保的刑徒,不免还佩着颈钳,委顿于尘土之中。这些做重活儿的人们往往衣衫褴褛,有些甚至赤裸着上身或下身,只有一块污秽的兜裆短袴遮羞。他出着长气,胸膛起伏,算是在将息休养,那些可怜人儿却抬不起头,他们偶然四目相交,大多是神情漠然,像是灵魂出窍,全无统摄;有些,眼神里还残存着一线生之热望,却又分明混合了几分对运命的怨懑……

没有太多征兆,我就在睡梦之中来到了这里,这座城市分明就是洛阳。这个名字,是最让人萦思的,却又是不得复见的。

河水泛着金光,披染着河心的芳洲,宛如一团锦缎里洒落的珠翠,映出眼前这座侈丽的空城,在午后的阳光中摇动,在河水的倒影里摇动。在我有限的生命中遇见的人们,在这一刻,都倾城出动了。在水岸边如茵的青草地上,他们忘情地踏歌舞蹈。

我第一次看见洛阳的时候,仿佛是在城北的邙山上,河水如一道闪光的白练,提示着前方的城市。我依稀还记得,那是从平城北归的路途上,押解队伍的健儿告诉我们,前方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了。这一走已经不知是走了好几十日,看过好多风光,路过好多市镇之后,我们渡过一条大河,地势渐渐高峻。自此开始,沿着山间溪谷的一条大道,隔不多远,就会有一座气势轩昂的华厦来迎接我们了,是为一种特别的、接待达官显贵的亭驿。朝着一个个驿站的方向,一行人不断转折、上行,穿过树丛,隐约开始见到光亮的远景里点点金色的闪光,在我们前行的方向上不住跃动,当树丛渐渐变得稀薄,那金色闪光也变得分外夺目。翻越最后一个小山包,所有人都停下稍歇,喘息不止。

——就在我们面前的山脚下,一座金与灰相间的巨大城市遥遥可见。

同行人的队伍中不禁一阵骚动,对他们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似乎就已是人间佛国,我们这莫非是到了极乐世界?

在梦境里我只有晦暗的一生。一片蒙昧之中,我从未见过这么巨大,又如此光明的城市。土黄色的夯土城墙绵延不绝,少说也有十里之长,城内的青色屋顶,犹如海涛般翻卷,无边无际。那金色的闪亮,原来是宽广院落中,一座无比巨大的佛塔的尖顶,虽然城墙尚有数十里之遥,在清晨的日影流转之中,那金顶的一抹亮色却格外生动醒目。再细细看去,佛塔不是一座,而是两座,三座,四座……终于,数也数不过来,它们想是镀金的塔刹铜槃,或有装点五色琉璃,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光芒闪烁。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同时,又是一张富有魅惑的面孔……就在身后,一骑人马从后面小道上急急驰来,越过我们这行人。没有想到,马的主人居然是几个年轻女子,窄袖紧身,素面朝天。让工匠和兵士们都瞠目结舌的,是这群女子都做男子打扮,着内官的服饰,在北方的平城,这真是闻所未闻啊。只是她们不都戴帽,发髻反绾,以几朵野花代替了女子头上寻常可见的步摇,在飒爽的仪容里,平添了一分女儿风情——为首的那一个,竟然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就好像是在另一个梦境之中,曾经遇见好多次呢。

她咯咯笑道:“难道你们竟不知这是洛阳吗?”

洛阳!

还没有回过神来,如花的笑靥从面前消失了。说话间,这几个年轻女子已打马远去,山道上袅袅的余音,是她们宛转的歌吟: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

可是听她们笑道:“难道,你们竟不知这是洛阳吗?”

——难道,我竟不知这是洛阳吗?对啊,在代北,黑暗的石窟只是一个不会醒转的旧梦吧,是一段错乱的记忆。

是哦,即使在前生,我也是南边人,是中国之人,我的家,绝非一开始就在北荒的松漠里。在这一段梦境中的旅途上,我们的前方是洛阳,这才是正确的方向。而今的都城洛阳,风流渊薮,衣冠人物,已绝不逊于南朝了。

更南些啦。离故乡更近了。三月的春阳,洒遍原野上盛开的五色鲜花,令我那冰冷的心竟有一丝复苏,也浮现了一线期冀。

洛阳是明媚的,而漠北的石窟又是黑暗寒冷的。在那或者金光璀璨、或者深不见底的场景中活动的人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这两个梦境是全然不同的,洛阳美好得那般不真实,是“他”和他们的,石窟的辛勤却是近在咫尺的,才像是“我”的,和庸常此下的,但奇怪了,这两幅画面又交替着出现,让我头晕目眩。我必须设想,“我”和“他”之间得有某种关系,既符合常理,又不可思议的关系,好让它们间有确凿的逻辑,才不会坠入非此即彼的困难选择中——哪个梦,才是更真实的呢?我苦苦思索着,至少,在没有一个头绪之前,我不愿意就此从梦境之中抽身而出。

无论如何,每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就又活到了无数段过往的人生之中,它们像是循环不已的景片。开始时,眼前经常是战云密布,滚雷隆隆地从耳边驰过,灰白色的冻土的荒原看不到尽头,无数行将就木的人,蠕动在壕堑里,堆积得比壕堑还高,哀吟着,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召唤。我被这可怖的“人”的运命惊呆了。

“他”也便是“我”啊。

我屏息静气,一时没了呼吸——可是一转瞬,世界似又恢复如常:我静静地走在无人的溪谷里,白云赊缓地从我头顶的晴空里流过,青山鸟啼,春光无限。

我是在洛阳活过来,又在那儿死去的。

我生于一个卑微的时代,人命如蝼蚁,人生如大风中的浮沫。但是,的的确确,我的经验并不平凡。我曾目睹了划破黑暗的光明,以及最终摧毁它的煌煌的火焰。那种印象是如此鲜明,千真万确,以至于它必须得有个办法留下来。

只是,我还得先爬进深不见底的昏暗里,去瞧个究竟;在那里,在那些个默默闪烁着的梦境里,人们却无由逃出他们各自铁桶般的迷局。

必须,必须有人能够将我从这段梦境中拯救出来。

从无边的幻想里,从晦暗的石壁后面。 qVr5ajeqqnWlwrSGBSGb6g2Io7p7pk+QAHz/3IXNZpF0jem+nDaSQmiFOPRswZ/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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