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学校里掀起了狂热笃信宗教的浪潮。污言秽语听不到了,小学生哪怕稍微带点脏字,也被视为大逆不道。个头大些的学生就像当年中世纪封建领主那样专横跋扈,用拳头来规范弱小学生学会良好的德行。
菲利普思想活跃,对新事物如饥似渴,变得笃信虔诚了。他不久听说了可以加入一个读经会团体,就写信去伦敦询问详情。加入读经会要填写一个表格,要填写申请人的姓名、年龄、学校,还要在一个庄严的宣言上签字,保证一年之内每天晚上都要读圣经中指定的部分,还需要交纳半个克朗 。据解释,之所以这样规定,部分原因是为了表明希望成为读经会成员的申请者的热忱,部分原因是为了支付牧师们的开支。菲利普把文件和钱按时寄去,在回函中收到了一份约一便士的日历,上面记有每日指定要读的段落,另外还收到一张纸,一面画有耶稣和一只小羊,另一面有一小段祈祷文,这是读圣经之前必须诵念的,祈祷文框着红线作为装饰。
每天晚上他急急忙忙脱掉衣服,抢在煤气灯熄掉之前做完日课,他一直是那样无批判地勤奋阅读圣经里一些关于残忍、欺诈、忘恩负义、阴险和狡猾诸如此类的故事。圣经中所提到的这些行为使他对周围的生活惶恐不安,他生吞活剥地读这些故事,不敢妄加评论,要知道这些故事乃是出自于上帝的直接指示啊!读经会规定《旧约》和《新约》要轮流阅读。一天晚上,菲利普碰到耶稣基督这样一段话: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之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他对这些话并没有特别留意,但是在两三天后的星期日,驻校的牧师恰好选了这段话作为布道的题目。本来菲利普就是刻意要听到他是怎么讲的也不可能,因为当时皇家学校的学生都坐在唱诗班席上,而布道坛设在教堂主殿的犄角上,布道者几乎是背对着他们。由于距离又太远,要想让唱诗班席上的小听众听到布道者的每一句话,除非声音特别洪亮,还要精通演说术才行。依照长期以来的习惯,一般都是请德坎布里的牧师会的成员,这是由于他们的学问,而不是由于他们的演讲才能适合于大教堂布道,所以洪亮的嗓门是没有的。大概是由于菲利普不久以前刚刚读过这段话的缘故吧,牧师是怎么讲解这段话的,他竟一字不漏地听得真真切切。他的心蓦然一动,觉得这些话对他非常适用。在布道的大部分时间,他一直琢磨这段话。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打开福音书,又翻到那段话。尽管他对凡是书上看到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一概信服,不过他还是懂得,《圣经》上明明白白讲的这件事情却往往神秘地隐喻着另一件事情。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在学校讲出来向人求教。他把问题一直憋在心里,直到圣诞节回家后,他终于有一天找到了个机会。那天吃完晚饭,刚刚做完祈祷。牧师太太正在数着玛丽·安拿来的鸡蛋,像往常一样,在每个鸡蛋上记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子旁边,无精打采地翻看着《圣经》。
“请问威廉伯伯,这里的这段话说的真是这个意思吗?”
他用手指着那段话,好像是偶然读到的一样。
牧师先生抬起眼睛,从眼镜架的上方看着菲利普。他正在壁炉前举着《布莱克斯塔布尔时报》。报纸是晚上刚到的,还散发着油墨的气味,牧师在阅读之前总要先把报纸晾十分钟。
“哪一段?”他问。
“喏,就是这段,说是如果有信心,就能把山移走。”
“如果《圣经》上是这么说的,那就是这么回事,菲利普。”凯利太太挎上餐具篮,她觉得这里面不应该有什么疑问。
菲利普看着伯父等他回答。
“这说的是信心问题。”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你相信自己能移走山,那么就能把山移走?”
“要靠上帝的恩典。”牧师说。
“好啦,和伯伯说声晚安吧,菲利普。”露易莎伯母说,“你总不会今天晚上就想把山搬走吧?”
菲利普让伯父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赶在凯利太太之前上楼去了。他想知道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小卧室冷冰冰的,他穿睡衣时浑身一个劲儿打颤。不过他一直这么觉得,念祈祷时愈是条件恶劣,上帝就愈是高兴。手脚冰凉也是给全能上帝的一种贡献啊。这天晚上他屈膝跪下,手捂着脸,竭诚尽力向上帝祈祷,请上帝把他的畸形足变好。这件事比起移山填海,相形之下真是小得微不足道了。他知道只要上帝愿意,就能够办到,再说他自己也有十足的信心。第二天清晨,他在祈祷时又做了同样的祈求,然后他定下了一个日期,在这一天奇迹将会出现。
“啊,上帝,蒙你的慈悲和仁爱,倘若你不弃,请赐我在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使我的脚变好。”
他很乐意使这个祈愿形成一个程式,这以后每当牧师在餐室做完祈祷静默一阵的间隙,他都要把这个祈愿诵念一遍,然后再站起来。晚上睡觉之前,他穿起睡衣,还要哆哆嗦嗦地把这祈愿再念上几遍。他的信心很足。他也曾一度着急过,盼望假期快快结束。想一想当他一步三阶地跑下楼梯时,伯父会怎样地大吃一惊啊,他竟偷偷地笑起来。早饭后,他和露易莎伯母将不得不赶快去买一双崭新的靴子哩。到了学校也会吓他们一跳的。
“喂,凯利。你的脚这是怎么啦?”
“噢,已经好了。”他要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踢足球不成问题了。他在想象中看到自己跑呀,跑呀,比所有的同学都快,他的心怦怦地跳。复活节的那个学期结束时,学校要开运动会,他也要去参加赛跑。他又幻想自己在越过跳栏,他跑得和大家一样出色,不知道他是残废的新同学再也不会好奇地盯住他。夏天洗澡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采取防范措施,脱衣服时就事先把脚藏在水里,那时,这些都不必要了……
他全心全意地祈祷着,一丝一毫的怀疑也没有,他衷心信赖上帝的话。到了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去睡觉时,兴奋得直发颤。外面下了雪,露易莎伯母破例在她的卧室里生了火,这对她已是奢侈的享受了。不过菲利普的小卧室可冷得要命,手脚都冻僵了,菲利普好不容易才解开领口,牙也“咯咯”地嗑个不停。他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晚上要多做点什么事儿,让上帝注意到他,他掀掉床前的小地毯,这样他跪的只是光秃秃的地板了。他心里一惊,柔软的睡衣会惹造物主生气的,他又脱掉睡衣,一丝不挂地做起祈祷来。当他上床睡觉时,冷得他好一会儿没睡着。他睡着没多久,玛丽·安就给他端来早晨的洗脸水,他睡得香甜极了,玛丽·安不得不使劲把他摇醒。她一边拉开窗帘,一边和他说话,但是菲利普没有回答她,他立刻想到这一天早晨就要发生奇迹了。他快活得要命,对上帝感激不尽。他先是本能地想去用手摸摸此时已是完整的那只脚,不过这样做又显得不相信上帝的仁慈。他知道脚已经全好了。他终于忍不住了,用右脚趾轻轻碰了一下左脚。随后他又伸手去摸。
玛丽·安刚要去餐室做祈祷,他就一跛一跛地下了楼,然后坐下来吃早餐。
“今天早晨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菲利普?”过了一会儿露易莎伯母问道。
“他正想着明天去学校要吃一顿美美的早餐哩。”牧师说。
菲利普回答了,不过他的话与眼前的事风马牛不相及,凡是逢到这种情形,伯父总是要发脾气的。他把这种做法称之为“心不在焉”的坏习惯。
“假如已经请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说,“而且确实相信这事会发生,譬如说像搬山这类事吧,我的意思是说也有信心,可这事却没有发生,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孩子太可笑了!”露易莎伯母说,“两三个星期以前你不是问过搬山的事嘛。”
“这只能意味着你还没有信心。”威廉伯父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一解释。如果上帝没有拯救自己,只能是因为其心不诚。不过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他实在看不出还应该怎么做才算是更加相信上帝。也许是由于他没有给上帝足够的时间吧,他向上帝恳求毕竟只有九天的时间啊!
他在两三天里又重新开始祈祷,这一次他把时间定在复活节。这一天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光荣复活的日子,届时上帝高兴之余,也许会降福人间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回他又增加了几样别的把戏:只要逢到新月,或者看到一匹有花斑的马,他就开始祝愿,他还找寻流星。放假期间,他们宰了牧师家的一只鸡,他同露易莎伯母扯鸡骨时扯到了运气骨 ,每逢到这种情形,他都祝愿说这次他的脚就会好的。他不自觉地求助于那些比以色列人的上帝更古老的众神。只要他有一点空暇,就一天多少遍地向全能的上帝排炮似的做祈祷,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对他来说,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自己的祈愿可太重要了。可是不久他转念一想,这次的信心还不是足够大呀。他总是疑疑惑惑,无法排解。他把自己个人的体验推而广之变为一个普遍规律。
“大概没有谁有足够的信心的。”他说。
这也正像保姆曾经告诉过他的一样:只要在鸟尾巴上撒点盐,什么鸟都可以捉住了。有一次菲利普带着一小袋盐去了肯辛顿公园里。但是要靠近鸟根本没有可能,当然也就谈不到把盐撒到鸟尾巴上了。还没到复活节,他就不再向上帝拼命祈求了。他觉得伯父骗了他,不禁暗暗感到不快。那段讲到移山的话也和《圣经》中那些故事是一样的,明明说的是这件事,实际上却意喻另外一件事。他认为伯父事实上跟他开了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