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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经快十三岁了。在一年级班级中，他的成绩名列前茅。圣诞节之后，又要有几个学生去高级部了，到那时他就是最拔尖的学生了。他得到一大堆奖励，大都是纸张粗糙毫无用处的书籍，不过漂亮的封皮上烫着学校校徽。由于学习成绩优异，他也不再挨打受气了，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了。同学们认为他有残疾，对他取得的成绩，倒也不那么妒忌。

他们说：“他只能死啃书本，当然容易得到奖励。”

他对沃特森先生的那种最初的惧怕心情已经消失了。他渐渐适应了他的大嗓门。当校长把有力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菲利普就隐隐地感到校长的慈爱。他的记性很好，要想取得优良的学习成绩，好记性比智力更有用。菲利普知道，沃特森先生希望他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份奖学金。

不过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很强了。新生婴儿认为自己的身体同周围的事物是一回事，他们摆弄自己的脚趾，丝毫没有意识到脚趾比他身边发出嘎嘎响声的玩具更属于自己，只是逐渐通过痛感，才认识到身体这回事。必须有这样的经验，经过日积月累，个人才认识到自己。但是这里存在着区别：虽然每人都同样感觉到他的身体是个独立的完整的有机体，但每个人并不同样地感觉到自己有着完整的独立的个性。在青春发育期，离群独立的感觉尤为明显。当然也并不总是发展到极端的程度，以致个人和同伴之间的差别让别人看得特别明显。那些生活的幸运儿总是吉星高照，一帆风顺。正是这种人才像生活在蜂箱里的蜜蜂一样，几乎没有什么自我意识：他们和大伙儿一块儿行动，他们玩乐只因为能和大伙儿共享。你会看到他们在降灵节的礼拜天，在汉普斯特德石楠宫翩翩起舞，在足球比赛场上狂呼大叫，要不然就会在帕尔林荫路的俱乐部窗户那儿探身向皇家仪仗队欢呼致意。就是因为他们，人才被称为社会动物。

菲利普的孩提时代那般天真无邪，当他有了自我意识，又是这样的自怨自艾，这是他的跛脚招致的嘲弄耻笑造成的。他的境况太独特了，对大家来说足以应付一般情况的现成准则，他就无法加以运用。这种情形使他不得不自己去思考。他读的书很多，头脑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由于一知半解，反倒给了他更加广阔的驰思遐想的天地。在折磨人的羞涩的压抑下，有某种东西在身体内生长起来，他朦朦胧胧领悟到那是个性。但是他对自己的个性又时时感到惊诧。他做事都是随心所欲，事后再究其原委，他自己也觉得茫然无知。

有一个叫劳德的孩子，他同菲利普越来越亲热。一天他们正在教室里玩耍，劳德拿菲利普的乌木笔插变起戏法来。

“别干这种傻事。”菲利普说，“当心弄坏了。”

“弄不坏。”

没等那孩子的话音落地，笔插已经啪啦一声折为两半。

劳德狼狈地看着菲利普。

“哦……哎呀……十分对不起。”

眼泪从菲利普脸上流下来，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了？”劳德吃了一惊，“我赔你一个，和你这个一模一样的。”

“笔插倒不值什么。”菲利普的声音颤抖着，“可那是我母亲临去世时送给我的。”

“我说凯利，我太对不起你了。”

“没关系。也不能怪你。”

菲利普把已分成两半的笔插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着，他克制着不哭出来。他感到哀伤极了。他很清楚这笔插是上次在布莱克斯塔布尔度假时买的，只用了一两个便士，可自己为什么竟悲从中来呢？他丝毫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虚构这个哀婉动情的故事，但是他那样悲恸，使这个故事愈加逼真。牧师住宅的虔诚气氛和学校里的宗教气氛使菲利普对良心非常敏感，他不由陷入了深思，他觉得撒旦就在旁边伺机摄取他的不朽灵魂，尽管他并不比大多数孩子更诚实，但从不曾扯了谎还不感到懊悔。当他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痛苦和不安，他决心去找劳德，告诉他这话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虽然世上他所畏惧的莫过于屈辱了，但这毕竟是向伟大的上帝引咎自责啊。想到这一点，他沾沾自喜了两三天。不过他所做的也到此为止了。他向全能的上帝忏悔了，这种方式比较轻松，他的良心也得到了满足。不过他还是弄不明白，故事是他自己编造的，可为什么竟实实在在打动了自己呢？他的眼泪从脏不拉几的脸蛋流下来，那怎么能假得了呢？而后他又偶然联想到艾玛告诉他母亲去世时的情景，联想到那一次虽然他哭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执意要去和沃特金小姐道别，让她们看到自己的悲伤，怜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