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昏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过来,
月光如水,洒下一片清辉。少年坐在清辉里,眉间一点愁思。
“阿兄……”她轻声唤。
裴渊踱步来,坐在床边。她的脸烧的红扑扑的。裴渊拿汗巾替她擦汗。他不曾照顾过别人,可事到当头,一切举动变得十分自然。
“饿么?”他问,“六儿带了枣糕来。”
晚云在脑袋里想象枣糕的模样。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于是摇摇头,“阿兄替我留着,等我好了再吃。”
那是自然,他从来不爱吃这东西。
“阿兄,”晚云觉得今日的裴渊特别亲近,忍不住想同他多说话,“刚才好像有人扎我来着。扎那时挺疼的,现在不觉得了。是我做梦么?”
裴渊摇摇头:“我请了大夫,他给你施了针。”
晚云眨巴眨巴眼睛:“阿兄让大夫瞧过头疾了?好些了?”
裴渊不说话,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转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些,可依然烫。
——“这丫头伤了根本,需得好生调养。”
他想起文公的话。
——“常公乃我之挚友,在临死前已经修书于我,让我收养他们的独女晚云。怎料我接连远行,辗转数月才收到信。赶到常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裴渊恍然大悟。晚云刚来时,确实曾提及父母将她托付于一文姓友人,没想到竟然是仁济堂掌门文谦。此人亦是他父亲的友人,他的救命恩人。
文谦他是信得过的,可一旦听他提及要带走晚云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反对。
可文谦却寸步不让,他冷静地说:“九郎,你可是裴家的九郎,你父亲镇南王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还等着你重返裴家,这丫头迟早会成为你的累赘!”
重返裴家?裴渊凄凄一笑。当年送他入宫为质时,父亲何曾想过让他回去?一朝举事,他还身在深宫,身陷囹圄,父亲可曾想过让他回去?他身负重伤死里逃生,在这深山奄奄一息,父亲又曾想过让他回去?
他摇摇头,“父亲并不想我回去,云儿也不会成为我的累赘。”
“暂且不论你父亲是否想你回去,你的意愿呢?你不想回去么?”文谦目光如炬,沉声质问,“你母亲遭冷遇多年,无人庇护。如今你父亲在前线捷报连连,入主京师指日可待。你母亲如何?在江州冷宅待一辈子?九郎若再无作为,就护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母亲……他垂下头,母亲是他最为沉重的、亦是想放不能放的负担。
文谦继续说:“九郎的几位兄长陪着你父亲东征西战,如今已军功累累,九郎还要蹉跎到何时?“
“阿兄?”晚云轻柔的呼唤将他唤回神来。
文公的话犹在耳畔,裴渊看着晚云,摸摸的脑袋,缓缓道:“云儿,我说过,我只能暂且收留你。将来,你有何打算?”
晚云蓦地抬起头,望着他。
“阿兄要离开?”
“正是。”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指纠结在一起。
裴渊知道她无处可去,少顷,道:“还记得你父母生前将你托付给挚友?文公找上门来了,你可以随他去。”
晚云旋即抬眼:“父亲的挚友?”
“嗯。”裴渊道,“便是刚才给你治病的大夫。他叫文谦,博学随和,乐善好施,很有名望。你跟着他会过的很好。”
“那阿兄为何不让我跟着?”晚云突然抬头,满是不解,“我只觉得阿兄好,想跟着阿兄不行么?”
裴渊晓得这眼神。她愿意吃苦,可他却办不到。若重返裴家,他便不得不入行伍。届时与其将她草草托付给别人,倒不如托付给文公。
“不行。”裴渊果断否决。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却是不容拒绝的冷漠。
晚云红了眼圈,晶莹的泪珠子直往下淌。
“听话。”裴渊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你答应过,我有任何吩咐,都不会忤逆。”
这确是是她答应的,晚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忽而转过身去,耸着肩膀,在被子里抽泣。
*
裴渊让她和文谦见了一面。
晚云躲在裴渊身后,神色警惕。
文谦却是个亲切的人,对付孩童也有一招。他给她带了各式各样的珠子,有光滑的、温润的、会发光的、会弹跳的。
晚云终究是个小孩子,没一会儿就被吸引了去。
裴渊看着她开心的背影,忽感落寞。等她日后见的人多了,兴许就会忘了他这位成天绷着脸的阿兄。
他瞬间的情绪被晚云察觉。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把珠子放下,坐回到裴渊的身边,“那些都是小娃娃喜欢的玩意儿,我不玩了。”
裴渊有些恍惚。他们俩似乎很熟悉,她就像他的亲妹妹,而他也忍不住像兄长一般说话,“文公医术高明,他愿意收你为徒,教你医术。”
晚云看看裴渊,又看看文谦,皱着眉头说,“既然如此,他必定有很多徒弟,也不稀罕我,不像阿兄一般一字一句地教我,我才不跟他学。”
文谦和煦地笑道:“云儿不要担心,你上头只有一位师兄。他才貌出众、品性纯良,待人宽厚,也会带你如亲兄长一般。”
晚云认为他别有用心,下意识反驳:“我有阿兄,才不要师兄!”
文谦闻之微怔,如有所思地打量裴渊。
“你既然如此了得。”晚云问道,“能治好阿兄的头疾不?”
“云儿,不得无礼。”裴渊打断道,
他的头疾是不治之症,问了就是尴尬。文谦却很坦诚,徐徐笑道,“你阿兄的头疾很是棘手,我还治不了。瞧你很有慧根,兴许当上大夫,能找到方法也未知。”
晚云将信将疑,初次会面就是这么不了了之。
*
晚云这回是发了重病,几贴药一块用。她精神不济,常常忘记,裴渊无奈,只有帮她记着,时时盯她吃药。
晚云见裴渊的时候比往日多了,可话却少了。她心中隐隐知道原因。
晚云拉住他的衣角,欲言又止。裴渊知道她想说点什么,索性坐下来听她开口。
“阿兄不要赶我走好么?”她双唇一抿,又忍不住哭起来。
他沉默不语。分别终将来临,他不能一时心软给她任何希望。
哭久了,晚云也渐渐认清,他是铁了心这么做。巨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晚云绝望地看着他,说,“要是云儿听阿兄的话,去拜那个什么文公为师……”说罢又忽而难过,“我是说要是,并不是真的……那日后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终究不是铁石心肠,没有把话说绝,“兴许。将来之事,谁都难说。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方对得起你父母对你的一片苦心。”
兴许就是不能了吧!晚云抱着膝头,狠狠拭泪。她不想走。她咬了咬唇,她得想法子留下来!她若是耍赖皮,阿兄会不会讨厌她?厌就厌吧,她会一辈子对阿兄好,阿兄会明白的!
*
可裴渊终究没有留给她那样的机会。
三日后的晌午,她觉得身体好些了,坐在门廊上看桃花。花都开了,在一片春光中犹如淡粉色的云霞。
裴渊无声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喝药。
她在吃喝一事上总是好哄,即便喝黑黝黝的药汁也毫无怨言。
裴渊唤她“云儿”。她擦擦嘴,怔怔看他,笑道,“阿兄叫我云儿可真好听。”
那笑意清浅而纯粹,他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别叫我担心。”
“阿兄会担心我?”
“自然。”他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且安分些。”
她哪里不安分了,她便腹诽边伸了个懒腰,不知为何有点发困,“阿兄,我想睡一会儿。”
“去吧。”
晚云没有回屋,径直靠在了他的臂膀。院子里的春光灿烂,她睁不开眼,只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好舒坦,她呢喃道,“我哪儿也不去,安安分分地跟着阿兄,不叫阿兄担心……”
文谦的马车早就候在院外。用此下策实乃无奈之举。晚云丝毫不动摇,而文谦的门中事务繁忙,不能再耽搁时间;裴渊也决定离山……
他亲自抱着她上马车。此去东都千余里,待她醒来已是全新的世界,也看不到回来的路。
“九郎安心。云儿是挚友之女,我定待她如己出。”文谦安慰道。
裴渊最后摸摸她的脑袋,低低地回,“有劳文公。”
“日后要是想见云儿……”
“不必再见了。”裴渊垂眸打断道,“她该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一般长大,托付给文公,我很放心。”
文谦明白他的意思。裴家正在举事,他不想牵扯上她,是为她好。
文谦向他长长一揖。马车缓缓启动,驶入山道。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
山风掠过,搅动山林澎湃如潮水。风掠过耳边,似有人在唤“阿兄”。
他陡然回身,看见桃花缤纷,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却空无一人。
都过去了。
裴渊目光深邃,转头望向远方。
他也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