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将阐述一个观点:人类的大多数快乐都是在进化过程中意外产生的,它们是精神系统为达到其他目的而在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
对于这个观点,有些快乐体现得淋漓尽致,如人喝咖啡时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很多人喜欢喝咖啡,并不是因为喜欢咖啡的人比讨厌咖啡的人更有繁衍优势,而是因为咖啡能带给人们刺激——人类通常喜欢被刺激。这个例子虽然很浅显,但“大多数快乐是进化的副产品”的观点有助于解释更多、更复杂的情况。我要探讨的观点是,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些快乐是我们所谓“本质主义”思维模式的偶然副产品。而对本质主义的探讨,将会是下文的重点。
J. D.塞林格(J. D. Salinger)的一篇小说给出了一个本质主义的例证,小说的主角西摩给一个孩子讲了一则道家的故事 。
有位国君(秦穆公)托朋友伯乐帮他物色一位相马专家,伯乐就推荐了一位(九方皋),于是国君就雇用了这位专家。不久后,这位专家说他找到了符合国君要求的马,是匹褐色的母马。国君立即买下了这匹马,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这匹马居然是匹黑色的种马!
国君怒不可遏,他对伯乐说,那位相马专家实际上是个“砖家”,居然连马的毛色与公母都搞不清楚。然而伯乐却被这件事震惊了,他说:“相马专家真的是那样做的吗?那他真的是比我厉害千万倍,我跟他简直有云泥之别。他看到的都是精神层面的,为了保证本质,他忽视了小的细节,并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马的内在品质上,而忽视了马的外表。他看到的都是他想看到的东西,而不太在乎对他没用的细节。他关注的是那些必须看的部分,而忽视了不必要的部分。”果然,那匹马的确是千里马。
这是一个关于本质主义的故事。 它所表达的是,事物都有其内在真实的一面,即本质,人们无法直接观察到,但恰恰是这些隐藏的本质决定了事物本身。
以黄金为例,我们花钱买黄金,并不厌其烦地讨论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并没有思考和谈论与黄金类似的东西,而是一直在关心真的黄金。就算你找块砖,涂上金漆,它也不会变成金砖。如果想知道手里的东西是不是黄金,就得请教专家或化学家做鉴定其原子结构的测试。
再以老虎为例。虽然很多人不知道老虎之所以是老虎的原因,但没人会将类似的动物误认作老虎。就算有一组图片,上面画着被处理得很像狮子的老虎图像,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那仍旧是老虎而不是狮子。其实,老虎之所以成为老虎,与其基因和器官等有关,动物的本质属性不会因为外表的改变而改变。
在以上这两个例子中,人们是运用科学来寻求答案的,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科学家的任务就是挖掘事物隐藏的本质,从而揭示比表象更深刻的东西,如玻璃具有液体的性质;通常应该将蜂鸟和猎鹰归到一类,而不应该将这二者跟蝙蝠分到同一类;与海豚和大马哈鱼相比,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基因相似度更高;等等。不过,我们不必因此去钻研科学,从而变成本质主义者。
我们常常误以为某事物是X,结果发现它其实是Y;我们也知道,遇到的人可能戴着面具,一种食物也可能被加工得面目全非。我们难免会疑惑: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其实,本质主义深刻地渗透在我们的语言之中。试想一下,没有本质主义支撑的语言系统将会多么让人摸不着头脑。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经杜撰了一本“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天朝仁学广览》( The Celestial Emporium of Benevolent Knowledge ),他在书中是这样给动物分类的:
皇家的动物;
远看像苍蝇的动物;
刚刚打碎花瓶的动物。
这种分类真是异想天开,听起来还有点儿诡异。将一类动物归类为“远看像苍蝇”,在逻辑上可能说得过去,但与我们通行的分类法格格不入。没有一种真正存在于世的语言系统是如此分类的,因为这太注重表象而忽视本质了。 我们对事物进行分类不仅是为了让世界有条不紊,这种分类在实质上也体现了自然秩序的基本原则。
语言的这种分类方式意义重大,尤其是当我们谈论人的时候。我曾经研究过孤独症儿童,当时不断有人提醒我,要称呼他们为“患有孤独症的儿童”,而不是“孤独症患者”,这样做的理由是,与强调患病的事实相比,孩子本人更重要,尽管“孤独症患者”比“患有孤独症的儿童”更简明扼要。
我们当然可以尽情嘲讽这种矫揉造作,但如何对事物进行分类与定义确实能反映其本质属性。在电影《记忆碎片》( Memento )中,失去记忆的主角莱昂纳德·歇尔比说:“我不是杀手,我只是想纠正错误。”当他说这句话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很多人,但这并不等于他就是杀手,因为杀手是一种对人的分类,有其本质属性,歇尔比否认自己具有这种本质属性。
再举个生活中的例子。我曾和一个朋友吃饭,她说自己从不吃肉,但当我说她是个素食主义者时,她却极力否认。她说:“我不是素食主义者,我只是不吃肉罢了。”她将“不吃肉”作为自己的一种次要属性,而不是本质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