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侯世达去意大利学术休假一年。虽然他去之前意大利文就已经说得不错,但就像每个来到新国家的人一样,他还是犯了许多语法错误,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因为潜意识里他不断借助自己的母语和母国文化来进行类比。他的办公室在一栋科研所的大楼里。大约有300多人在这栋楼里工作,有教授、科研人员、学生、作家、秘书、行政人员、技术人员、食堂工作人员等。在刚到的几周里,他见了好几十个人,不过根本记不住名字,但是每当他走出办公室,都会在狭窄的过道里碰见他们。这些人都能立刻认出这位新来的美国教授(professore americano),并且热情地或者说至少是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可是侯世达该如何跟这些友善的人们打招呼呢?和那些每天都碰面却又不认识的人应该说什么呢?
侯世达根据自己国家的文化,猜测跟每个人打招呼时应该都可以说“Ciao”吧,就算他不确定之前是否见过此人。这个天真的猜测完全是建立在美国人见面说“Hi”的经验上的。那些被问候的意大利同事也都非常友好地问候这位外国客人,也许他们觉得这很有趣。但是很快,这位美国教授就发现他用的“Ciao”并不是大部分过道里遇到的意大利人所用的问候语。当然了,有很少一部分人对他说“Ciao”,但都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几位同事。除了这几位,其他人都对他说“Salve”或者“Buongiorno”。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搞清楚后两种问候语所对应的不同正式程度,还总结出了一个方法来帮助自己在过道里选择合适的问候语。总的来说,对能够“以名相称”的好友,如用“小芳”来称呼王小芳,则以“Ciao”来问候;对那些你常常看见,并且能够认出来或者你认为自己能够认出来的人,就用“Salve”打招呼;对那些你不太确定是谁或者希望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就用“Buongiorno”。
在有了这个方法,并且得到了几位意大利密友的赞同之后(事实上,他的意大利朋友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此也不能确定他们都是用的哪个问候语),他把这个准则付诸实践。也就是说,每次他在过道里遇见一个人,他都要做出一个选择:“以名相称”是Ciao;“大概认识这个人”是Salve;“不知道这是谁”是Buongiorno。他很快发现这个认知上的挑战并不轻松。不过幸运的是,这三个类别中的每一类都有一两个人可以作为该类别的原型。以这些人为出发点,他慢慢在这个过道认人的任务中找到了感觉。“嗯……正朝我走过来的这个人,我和他的熟悉程度跟我和那个高个儿、卷头发的行政人员的熟悉程度差不多,”所以他脱口而出,“Salve。”每个类别中的那几个原型成为该类别的核心,围绕这些核心逐渐形成了三个人名词群,这些人名词群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发展。这个方法卓有成效,几个月之后,这位美国来的教授就已经可以在先前感觉像迷宫一样的过道里熟练地和人打招呼了。
上面这个例子展示了新范畴的形成过程:用 Ciao 的情形、 Salve 的情形、 Buongiorno 的情形,这都多亏了类比在每一步所起的作用。我们还要借助这个例子指出另一个要点:在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场景背后,都有着非常复杂的认知过程,而这些过程则都依赖于微妙的范畴。
让我们再举一个与之类似的中文例子吧。为了表示感谢,有时候我们会说“谢了”,有时候我们会说“谢谢啊”“太感谢了”或者“非常感谢”。事实上,我们还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来表示感谢:“感恩”“感激不尽”“感激涕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很显然,我们没法准确描述在哪个场景下哪种说法最合适,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场合会很自然地说出某一感激之词,而在这一场合中,另一些感激之词则完全不能用。简单来说,尽管需要表达感激的场景和那些感激之词并无一一对应的关系,但是母语者所做出的选择却并不是毫无规律、完全任意的。小孩子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成年人,观察他们是如何毫不费力地在不同场景使用不同感谢用语的。有时候成年人会对还在试错的小孩子微微一笑,表示刚说的话用在这里有点不合适;有时候则能从他们的反应看出,这一句话恰到好处!所以通过一点一点的积累,每个人都能不断修正日常生活中重要短语的适用范围。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够记得自己是如何通过成千上万次的修正,才达到如今对日常表达问候和感谢用语的大师级熟练程度的。
对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认知行为的解释,实际上也能解释现实生活中我们给其他词类所取的名字,比如动词(上文已经讨论过孩子们是如何使用动词的)、形容词、副词、连词(下文就会讨论这些词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