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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都是谢平的化名。”

“谢平的化名?谢平会化名?他开始化名了?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我做过调查。”

“您调查?调查谢平?”向、李二位再一次异口同声地追问,并再一次面面相觑。

“两位不必紧张。”孙涛赶紧笑着做了个手势解释,“你们千万别过度解读了我说的这个 调查 。”孙涛这么说,本意是想让向、李二人别把他口中的这个“调查”去跟什么政治机构挂上钩。但他这一说,反而使向、李二人想到了“政治性的组织调查”。反倒有点揪心了——这二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像孙涛这样身份的人去调查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会跟“政治”跟“任何组织”无关。跟体制无关。他孙涛不会那么闲,没闲到那么无聊的地步吧?!

孙涛当然看出这二位的疑惑来了,倒也没急着做进一步的解释,只是莞尔一笑,而后“恭请”二位再度坐下,再转身提来一把竹节提梁高筒状紫砂壶,分别为两位眼前的盖碗里斟上黑里泛红、透明见亮的普洱茶,并特意加上说明:“来。品品。头春的老班章普洱。”

向、李二位没动弹。

“这茶不错的。坐下嘛。品品嘛。别那么紧张。”孙涛笑着催促。

向、李二位仍然不作反应。

于是孙涛只得一口喝干了自己手中的那盅“头春老班章”,说了下面这番话:“你俩有所不知,我孙涛打小就是个音乐爱好者。后来一直也是个虔诚的发烧级音乐爱好者……”

他也下过乡插过队,做过“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跳舞表演样样来得。并以其出色的组织能力带领一个公社业余宣传队,自导自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轰动过整个县城。父亲结束被审查,恢复在中央的工作。公社领导闻风而动,立即推荐他去上大学。(也有人说是父亲的秘书 背着他父亲 直接给公社领导打了电话,下了“限期推荐令”。)他当时豁出命要去中央音乐学院,或北京电影学院。为此,老爷子曾苦口婆心、大开大合地和他谈了整整一个通宵。老人家希望他去学经济或法律。(而且一定得是 人大 的经济和法律。这和这所著名大学前身是创办于抗战时期延安的陕北公学不无关系。老爷子当年就是陕北公学的一个年轻教员。后来陕北公学又演变成华北联合大学、北方大学、华北大学等,在建国初期为共和国培养了不少优秀的济世经国人才,最后才又变成人们口中的“人大”即“ 人民大学 ”。)但孙涛还是希望父亲能尊重他自己的选择。父亲说,你应该遵从国家的需要。孙涛反驳说现在国家都乱成这个样子了,学经济学法律有什么用?父亲说,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发展。这符合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对于一个“百废待兴”急于要重新起飞的国家,文艺固然不能说不重要,但重中之重,一是要重振经济,再一个便是要完善法制。“要知道经济和法制是一个国家腾飞的两个翅膀。但我不会强制你,就像当年你祖父没有阻拦我秘密离开北大去投奔延安一样。但我希望你是一个能以国家命运为重的人。 不以小我得失看天下。更不以小我兴趣爱好定前程。 当然,最后的决定权还在你自己手里。”和父亲谈完话,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苦苦挣扎了一天一夜,也给几个在复兴门国务院宿舍楼里长大的“哥儿们姐儿们”打了电话。到再一个傍晚时分,他大踏步走进父亲的书房,告诉父亲,“我同意去人大。学经济。”父亲说:“你说‘同意’还不行。必须是‘ 我决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我决定了。去人大……学经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没后悔过自己当初的这个选择。更庆幸在自己人生变道的关键时刻,获得了这样一个人生坐标和航行灯塔: “不以小我得失看天下。更不以小我兴趣爱好定前程。” 不过,他后来虽然进入了政经圈,但还是坚持了对音乐的爱好。结交了一批音乐发烧友。那首《十二月啊十二月》最早(在它还没被传唱开以前)就是这批朋友中的一个女生推荐给他的。当然,当时她也不知道这位词作者的真名叫谢平。只是向他推荐了几首她认为将来一定会流传开来的“通俗歌”。“尤其是这一首,唱十二月的。歌词你一定喜欢。”她这样郑重向他推荐。这个女生的父亲是一位研究鲁迅的资深专家。她自己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才生。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她很讨厌高校中那些刚从西方留学回来就煞有介事地一味否定中国近当代文学中那部分革命性的遗存。所以他俩比较谈得来。(她老公也是学中文的,后来下海做地产生意。生意做得还不小。家有余粮存款,她便做了全职太太。)他读了那首《十二月……》的歌词。确实, 它哀而不怨。诉而不泣。委婉却又奔涌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深沉。失去的剧痛。却又急切地盼着再度获取。在无奈的夜的黑暗中踯躅,却又小步快走在黎明的边缘……嗅着那黑发的清香。即刻融入冰冷的晨风。一种朴拙、强硬却又不带侵入感的“深情暖意”战栗着扎心而来。还带有一股大海般的饱满,并代入了铁树冷杉般坚硬的质感和治愈率。 所有这些都是一般流行歌里不会有的。让孙涛心动。于是他起意了,一定要去找找这个作者写的其他歌。查下来,这个作者居然还是个高产写手。短短一年多,已经写过不止百十首歌词并都被谱了曲。虽然大部分也都是那种应时应景随俗买宠的货(这让他失望),但确有三四首(不会更多)让人心尖滴血,情涌中庭,必须跺脚摇头指天吼地并暗中泪奔的作品。于是他想知道此人是谁。那个女生告诉他,作者在每首歌上都署了名的。“ 麦田 ”或“ 白乌鸦 ”便是。你还查啥?

“麦田、白乌鸦又是谁?”他追问。

那个女生回答他:“钱先生(钱锺书)有句名言,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你已经吃到鸡蛋了,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生它的那只母鸡是什么样的呢?这句话当初还是你推荐给我的。难道现在还要我用它来‘开导’你吗?”

“嗨,我还一定要知道这只‘母鸡’是什么样的。”他笑答。用老北京土话来形容,孙涛有时确实比较“ ”。还轴得有点“ 抹不开 ”。这跟他同时在做“三农问题”的学术研究有点关系。俗话说,做学术研究,还非得有个“轴性”不可。

“……”女生只能不作声了。经验告诉她,和他、和他那些在春草院共事的年轻朋友们论辩——不管争辩什么,包括音乐方面的论题,更别提政治经济军事或国际形势(外交)方面的,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用多强调,大家也都会相信,如果孙涛真想要搞清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和政治背景,他是拥有这样的资源和手段的。这么一查, 谢平 就砰然浮出水面了。但这时他还没能想到此谢平就是当初他结识过的那位向少文的好朋友。更没想到这位写得一手好歌词的谢平还能写一手好杂文好短评。(而且“左”“右”通吃。)过了几天,受他委托去做歌词作者调查的某机构的同志突然来找他,给了他一摞复印的文字。都是前一阶段在坊间引发热议的杂文、随笔和时局短评。该同志告诉他:“据内部一些同志说,这些文字的作者谢平也就是那个写歌词的谢平。”孙涛当时的反应和今晚的向、李二位一样,岂止是绝对不信。根本就是 不可能信 嘛。尤其那些短文上署的作者名字,乌七八糟,啥都有:什么 林下风。隔夜饭。汉家裨将。瘸腿马。东邪西毒。灶上君子。一声嘹亮。侯门三郎。二道痞子打手鼓。梁间飞龙跳蚤蛋 ,等等。等等。有个正经的吗?有。有那么两三个——一个就是“ 白乌鸦 ”。另一个便是“ 麦田 ”。还有一个“ 吐瓦克 ”。还有一个则让孙涛最感兴趣的,是“ 半度人 ”。

“半度人?”真没听说过。人怎么还分半度一度的?怎么个分法?!

“一开始我们也没意识到这些文字的作者有可能就是这个谢平。后来内部的同志说,他们发现这几个笔名,‘吐瓦克’‘麦田’和‘白乌鸦’不止一次出现在《十二月……》那首歌词里,就想着这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就让有关部门上手段再协查一下……他们当时就告诉我们,因为这些文字特别好走极端,摇摆性也极强,而且已经造成一定的社会影响,他们几个月前就注意到了。经过暗查,确认这些忽‘左’忽‘右’的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此人也就是那个写歌词的 谢平 。”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呢?”孙涛当时也这样追问过。

“不会错。 核实了 。就是同一个谢平。”内部的同志断然回答。

“别的笔名都好理解, 他为什么要自称‘半度人’呢?

说到这里,向少文和李爽都不作声了。只能闷住了。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取这么个笔名。他们也是头一回知道他把自己叫作“半度人”。

“看来你们还是不相信这个谢平和那些‘白乌鸦’‘吐瓦克’‘半度人’就是同一个人?”过了一忽儿孙涛问。

“……”向少文为难地笑了笑。他不想硬怼孙涛。

李爽直言:“我们的确很难相信您嘴里的这个‘谢平’就是我们多少年来所熟知的那个‘谢平’。孙涛同志,这些年来我们太熟悉也太了解他了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日夜相处,住同一个地窝子,吃同一个笼屉里蒸出来的苞谷馍,一起在大漠胡杨红柳窝里出生入死啊。打死我们也不能相信从我们熟知的那个‘谢平’身体里会平白无故地长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谢平’。”

“怎么会是‘平白无故’的呢?当然是一种因果反映的另种形态。就算他发生了让你们难以想象的那种变化,也不能简简单单、轻而易举地就给他下一个‘不伦不类’‘平白无故’的结论。无非是我们没有能走进他思维变移的轨道。没掌握这种变移的必然性,就觉得他有点畸形,甚至说他‘出格’罢了……”

这时,桌上一部老式黑电木外壳电话机响了。有人催孙涛去开会,同时告知,来接他的车已经出发。向少文立即给李爽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不等孙涛放下电话,赶紧知趣地起身准备告辞。孙涛放下电话后说道:“别慌着走。听我把话说完。我还没亮底牌哩。”说着,他先去收拾了公文包,再把一忽儿走的时候要穿戴的衣帽妥妥地放在公文包旁边,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个座钟,继续说道:“时间稍稍有点紧了。我说快点。你们不要打断我。不要插话。为了查明谢平的‘前世今生’我确实费了点工夫。甚至把关系托到了上海,让那边的朋友下沉到街道、派出所、居委会,包括从谢家的一些亲戚邻里那儿‘起底挖干货’。用心之良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下座钟。“整个过程我就不细说了。你们知道不知道谢平这一回携家带口来北京前,曾独自来过一回北京,而且是在那个钟绍灵自杀之前。而在钟绍灵自杀后,他又去了一回上海。”

“……”向、李二人又一愣——姓孙的这家伙怎么连钟绍灵都知道?真是个大神级人物啊!

“这一回京沪两地之行虽然时间都不长,但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对他整个三观和为人做事方式方法的改变所产生的作用,可能要比在红山煤矿时期、比后来亲眼看到钟绍灵自杀产生的震撼都要大,在某些方面可以说起了更强的催化作用,甚至可以说起了一种扭曲的作用……”

“扭曲?这两次的‘京沪之行’中他遭遇什么了?”

“别插嘴。先听我说完。一年多前,也就是在他独自来北京前,你们垦区法院撤销了当年对他的刑事判决,改判无罪。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李爽答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他告诉过您二位没有?”孙涛问。

“什么事?”

“前几年他还偷偷写过一部长篇小说。”

“这个我们知道。那还是在红山煤矿时写的。”

“据说写得还不错。”

“……”向少文和李爽又一次面面相觑了。

“他上一次独自偷偷来京,据说就跟他的这部小说有关。”

“小说出版了吗?”

“如果出版了,发表了,大概就不会发生后续那一系列的事。也许就不会去写流行歌词——对不起,我必须得申明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写流行歌词也是一种艺术创作。只要写得好就行。他可能也就不会混不吝地给各种各样的小报、民间刊物写那些忽‘左’忽‘右’的豆腐块、报屁股文字了。”

“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孙涛刚要说些什么,一个警卫来报告,接孙主任去开会的车到了。

孙涛立即起身道:“今天来不及细说了……现在,我想你们一定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李爽急切地问。

“当下发生类似变化的中青年远不止他一个。可以说有这么一个群体, 甚至可以说一代人……都在变。 只不过各有各的变法。各有各的趋向。但总体来说绝大多数都在变。搞清楚发生这些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原因,尽可能掌握这变化的趋势和走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且这件事值得我们大家一起来做。”

“他们这一批人很重要吗?”

“不是‘他们这一批人’。而是‘我们这一批人’。”

“我们?”

“是啊,我们。三十岁左右的一代人啊。你们想一想,对于当下的中国,一二十岁那一代是不是还太年轻?四五十岁的哩,是不是已经定型?而三十岁左右的不仅仅是承上启下的一代,而且正处在分化成长剧变的关键期。这一拨人怎么变、往哪儿变,对处于变革进程之中的中国、对于争取在今后三五十年重新腾飞的中国是不是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特别重要的? 他们将接管这个中国。 ”(话说到这里,他只说“ 他们 ”将接管中国,而不是说“ 我们 ”。大概是为了避一种嫌吧。在别人眼里,他和他的一些同事——战友,似乎正在接管这个中国。或者说准确些,已经在为接管中国做种种准备了。)

“您是想解剖这样一个典型,以窥全貌?”李爽问。

“可能不只抓一两个典型吧?”向少文补充。

孙涛刚要说些什么,一个秘书又来催了。孙涛立即起身道:“今天来不及展开细说了……”李爽想挽留孙涛,即便再挽留他几分钟也行,让他把谢平这档事抖搂清了。他刚上前嚷了一声“请您留步……”向少文赶紧瞪了李爽一眼,让他知趣点,别耽误了孙涛的工作。倒是孙涛收住脚,回转身笑问李爽:“还有事吗?”李爽迟疑了一下,只得回了声:“没事……没事了……”孙涛笑了笑道:“那行。咱们找机会再聊。”说着便提着公文包大踏步向外走去。快走到来接他的那辆帕萨特车旁,又回过头来对送他的向、李二位说了声:“我在国外这期间请你们务必和我保持联系。谢平那儿有什么新情况,一定随时跟我通报。另外,替我转告谢平,祝他夫人早日康复。”

人说,生活就是在一堆玻璃碴子里找糖粒儿。真的只是如此,海子和凡·高还会自寻绝路吗?

孙涛急急忙忙地走了。

这时,雨也停了。李爽先把向少文送回党校。下车时李爽打开后备厢。里头有半扇冻硬了的剥皮绵羊。说是独立师师机关两个熟人来北京出差特地“给向主任捎的”。向少文瞟了一眼那羊肉还挺新鲜,红不呲呲的带着一层霜花和冰碴子。让李爽带回记者站去享用。李爽说:“他们孝敬您这位新晋政治部副主任的,与我等平民何干?”“少废话。扛着多半扇冻羊肉进中央党校,我神经?!”“好吧……好吧……平头百姓勉为其难,就算是替领导同志分忧了。”李爽关上后备厢门,挂上挡就想赶紧走。但见向少文只站着不动,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问:“怎么了,领导,还有啥指示?”向少文瞪李爽一眼:“酸不唧唧地挖苦谁呢?什么指示不指示的,少来!”李爽笑笑:“行了行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得赶路哩。”这时向少文反而迟疑了一下说道:“那你回吧。咱们以后找时间再说。”“哎,吊我胃口?当领导的不带这么干的。快说。”向少文于是正色:“今天晚上咱们说了半宿谢平的事。你觉出什么名堂来了?” /jSOcSCW+Odi5xleGV/iBGZYf2ilF4t8Bar1FwgzLyEZatM1kPUwHHRQZ/TEXT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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