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谢平打量着这些东西,低声问。显然,这个“小平头”的体贴周到细心深深打动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疑惑。
“你不记得了?不会吧。”向少文笑着反问。
“‘你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谁?”谢平一愣。
李爽笑着嘲讽:“人说贵人多忘事。侬这只赤佬还没贵就把人给忘了。”
“再想想。”向少文不动声色地提示。
“少文曾经很郑重地跟我们讲过他。”李爽提醒,“姓孙……”
“姓孙?”谢平还是想不起来。这些年交往过姓孙的人不老少。但大都是在垦区。前一阵子来过一次北京,交往过的人中间也没有姓孙的啊。
“孙涛!”李爽大声地提告了一下。
“孙涛?”谢平仍然没想起这个孙涛到底是谁。
“好了好了,别跟我们的谢平同志打哑谜了。那年我告诉过你们,我接受了一个中央高层的儿子邀请,上他家做过客……”
“这个孙涛就是那位前高级干部的儿子。”李爽解释道。
谢平略略地愣怔了一下,还在跟那二位较劲儿:“高级干部的儿子……可是中央高层里没有姓孙的。这一届……上一届好像都没有姓孙的……”
“我说谢平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跟我们打岔?!他们的子女在外一般都不会用父姓。这你都不懂?! ”
“哦……”谢平似乎明白了这里的“奥秘”。但有一点他又不明白了:“他孙涛……这么个背景……凭什么会把这么大一套房子借给我这么个啥都不是的平头百姓?就是观世音菩萨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满世界撒馅饼,这么大一个饼也轮不到往我谢平头上掉啊!这里总有个原因的吧。原因何在?凿实让我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
“你不想住?”李爽有一点不耐烦了。
“这不是想住不想住的问题……”谢平恧然。
“你……”李爽还想呲儿他一句。被向少文拦住了。他替谢平解了一下围:“谢平提出这么个问题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大一套住宅都会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的。”
“我确实不是不想住……”谢平刚为自己开脱了这么一句,也被向少文拦住了。向少文笑道:“这是真话,不是不想住,就是住得不怎么踏实……”
“你们怎么会想到把我和小满当前生活的困窘报告给这位孙公子……”谢平问。
向少文纠正:“不是我们向这位孙公子报告了你一家的情况,让他来救苦救难。实际情况是,他先来找的我,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那位谢平一家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我可以帮着做一点事。”
“是他先提出来的?”谢平一下变得更“傻妮儿”了。
“是的。”向少文答道。
“在此以前,你们没有为我的事找过他?”
“怎么可能?我们的想象力有那么丰富和强大吗?胆儿有那么肥壮吗?我们敢直接去敲开前高级干部的家门,让他们家的公子去帮一个放羊挖煤……曾经还被判过刑坐过牢的家伙济困?轮到你,你敢吗?会吗?”
“……”谢平不作声了。李爽说得不错。这两位老朋友再怎么想着帮他一家解决困难,也不会去找这么一位“孙公子”呀。 人家是什么人?!我谢平又是什么人?!
“那……他……他孙涛怎么会知道我的呢?而且他还知道我和你俩的关系。这也……太……太他妈的神奇了。”谢平呆呆地问。
“我们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哩。”李爽回答。
“我问过孙涛。”向少文说道。
“你问过孙涛?怎么不告诉我?”李爽诧异了。
“李爽你别打岔。听少文说,孙涛是怎么回答的。”
“他……”
“他咋说?”
“他只说了一句:‘亏你俩还是跟他有过生死之交的赤脚朋友,你们知不知道,谢平现在是一个大名人了。’”
李爽差一点笑出声:“谢平现在是一个大名人了?他喝多了吧。”
谢平倒没笑,只是一愣:“……”
向少文说:“李爽你别笑。一开始我也认为他只不过在涮我玩哩。但他接着说的一档事,让我觉得,谢平,你小子真他妈的不够哥儿们。发生了那么重大的一档事你都瞒着我们。孙涛告诉我,多半年前,垦区法院复查甄别了你的案子,当时就改判了你无罪。有没有这么档事?”
李爽一下呆愣掉了。他看看向少文,又回过头来看看谢平,把身下坐着的那把椅子一下挪到谢平跟前,问:“谢平,你改判了?我╳!真事?”
这时,向少文腰间的BP机响了。是孙涛:“ 你们离开春草院了没有?方便请回话。 ”
“ 春草院 ”是孙涛和他那帮年轻的朋友替这个院子起的名,源自朱熹的名句“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前边提到过,改革开放初期,孙涛和他一些年轻的同道在国务院农村问题调研中心一个老领导的带领下,就多年来中国农村、农业和农民领域里遇到的一些重大问题深入做过一些调研。提过一些建议。他们这些“初生牛犊”的某些作为和言论(建议)在社会上,在党内,尤其在党内一部分高层人士中引发了广泛的严重的关注和激烈的争议。有些争议还上纲上到“砍旗”和“挖社会主义墙脚”的“高度”。有关方面为了让他们免受不必要的干扰,能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以继续这方面的探索和研究,便在京郊这么个角落里找到一个农家小院。在对小院进行了大幅度的改扩建以后,让他们在这儿安顿下来。那时候这群年轻人并不知道他们的某些建议后来竟然会如此有效地帮着推动中国农村掀起了一场革命性变革。同时这种历史性的亲力亲为,也让年轻的他们在快速却又有一点沉重艰难的成长中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这场变革不会一蹴而就。它所面临的阻力和艰难程度可能不次于,或者更确切地说仅次于当年的那场“ 长征 ”。他们虽然相信有中央的坚强领导,有体制的全面保障,有基层广大农民群众的响应,这场革命性的变革会以全胜而告终,但面对时下来自各方的质疑和反对声浪,面对变革过程中必然会遭遇的种种可以预料和不可预料的波折,以至可能的挫折,他们对个人的政治前程(命运)始终清醒地只持有一种“谨慎乐观”的态度。正如他们这个研究团队的那位老领导在一次和他们进行集体谈话时所说的:“ 读遍中国两千年古代史,你们会发现一个规律,这一代又一代‘圣贤’的使命无非就是驯化自己和他人,以维持一个碎片式的群体存在。而维持这个碎片般的群体就是为了维持一个圣上的存在。不改变这种政治状态,不真正解放了、并发挥出、又凝聚起每一个中国人身上潜在的巨大能量,中华民族永远进不了现代化的大门。而历史又告诉我们,争取每一个时代的进步都要以一大批人的牺牲为代价。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那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是明证。革命家和改革家们走在时代前列,但他们的个人命运却往往无法善终。你们要有这种思想准备。 ”所以在为这个院子起名时,孙涛他们就借用朱熹的这个名句来表达这种应对时代挑战的悲壮心态,因为不是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春草梦未醒”,“阶前已秋声” 了……
……知道孙涛在呼叫他们,李爽忙把记者站配给他的那个大哥大递给向少文。但没等向少文拨通孙涛的电话(向少文还不太会使大哥大这个最时新的通讯工具),向少文的BP机又响了,仍是孙涛,又发来一句话:“你们现在能上我这儿来一趟吗? 现在 。”
“ 现在 ?”向少文稍稍一愣,立即答复,“可以。请发我一个地址。”收到孙涛发来的地址后,他转身训斥谢平:“这笔账咱们一忽儿再跟你算。你小子也太不地道了嘛。哥几个那么费心费力地为你为小满鞍前马后地张罗着,你居然连改判那么大一档事,都瞒着我们!你把我们当啥了?”
“……”谢平的脸真心红起,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愧疚地低了低头。
“孙涛让我们马上去他那儿。估计说的还是你他妈的那些烂事。你跟我们一起去不?”向少文问。
“我……就算了吧……有我在场,也许你们说啥都不方便……”谢平讷讷。
“你他妈的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们?”李爽也耐不住地冲谢平吼了一句。
这时,在另一个屋里待着的小满听到这边的嚷嚷声,一手领着小别根,一手扶着门框,病恹恹地问道:“出啥事了……你们……”
向少文赶紧安慰她道:“没事没事。你歇着。我和李爽去办点事。”说罢冲谢平做一个手势,暗示他赶紧去把小满搀回卧室,安排她躺下。
四十来分钟后那辆旧面包车缓缓驶进市区另一条典型的老北京胡同。胡同两边一溜全是刚翻修过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砖院墙。(在前三门给平反复职提级后的高知盖高层住宅楼时,这儿就翻修了一批同样专供平反复职后的高干住的四合院。)孙家就在其中一座四合院里。和别人家的四合院不同,他家的院墙更高。院子也更大。院门刚刷过红漆。门前作为古董留存的上马石仍威风凛凛地一左一右分列两旁。和向少文第一次去的那座大院比起来,有一个差别:虽仍有门岗,但战士们不再持枪。后来得知这是孙涛父亲退居二线后的住所。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让你们跑这一趟。”他俩被一个秘书样的中年人带进陈设简朴的西书房时,孙涛起身迎了一下,并解释道,“我明天下午的飞机。走以前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要处理,只有这会儿能腾出这么个空当,所以只能麻烦你们上门来了。这档子事本来满可以在春草院谈的,但有些话在那儿谈,有些不方便。”
“明白。”向少文忙应声。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不用说,您二位都是最熟悉谢平同志的人……”
果不其然,还是“谢平”。
“熟。太熟了。”李爽应声挖苦自嘲道,“熟到这家伙都随随便便地敢跟我们不说真话了。”
孙涛笑了笑,然后习惯性地滞顿了几秒,再一转身,从身后一个两头沉的硬木书桌抽屉里取出两盒流行歌带和几张塑料薄膜唱片,递给向、李二位。“这些歌你们都听过吧?”他问。
向少文一向对流行歌不感兴趣。这时就更不明白平时“一脑门子改革态势、环球动向”的孙大官人在去国外出差前夕剩余的这点宝贵时间里,急火火把他们叫来,难不成要跟他俩谈这些在他看来绝对不登艺术殿堂的通俗玩意儿?不会吧!所以他只是略为眄了一眼,就把它们递给了李爽。李爽是这一类“通俗玩意儿”的热衷者。他不只是感兴趣,还爱唱。不只爱唱,唱得还不赖。不只是唱得不赖,对流行潮流还颇有一些研究,还真舍得掏真金白银去那个“卡拉哦什么开”里消磨“自己的大好青春时光”。他为自己这个爱好的辩解是:“记者,就是要接地气,贴近群众。对人民大众各种各样的文化诉求要有足够的关注度和知情度。这也是把握社会舆情的一个手段。”理由真够高大上的。向少文对他这种说法的“抨击”是:“你这爱好就跟当前一窝蜂似的玩古董的人一样,纯属新时期一些吃饱了手头又攒足余钱想要附庸风雅的人开始玩物丧志的一种典型表现。(再过三十年,世人把这一类的‘典型表现’,比如疯狂追星、不择手段上流量、争做网红等现象,又给了顶新‘帽子’,称它为‘饭圈文化’。)至于您老弟嘛,无非是用‘假公济私’来‘公私兼顾’。”
李爽接过那一摞盒带和唱片认真翻看后,挑出一盒带子,情绪立即昂奋:“哦,难得。难得。这盒带子最近几乎在所有音像店里都脱销了。尤其是这首主打歌《十二月啊十二月》曾经连着三周上榜,传唱度很高的耶。”
“ 十二月啊……十二月……吐瓦克的十二月,我想在泪水中把你遗忘…… ”孙涛用他沙哑的嗓音轻轻地哼唱起来。李爽赶紧起身,给孙涛的哼唱加上粗犷高亮的和声:“ ……你在白杨林中徜徉,我在暴风雪中灼烧胸膛…… ”
“哈哈……漂亮!漂亮!”孙涛击节叫好。李爽欲罢不能,还想接着往下“吼”。向少文赶紧悄悄踢了他一脚,让他适可而止,留时间让孙涛说正事。
李爽只能戛然而止。孙涛好像还没过瘾,追问:“怎么不唱了?你的声线很特别嘛,很有点辨识度嘛。”
李爽忙哑然失笑抱拳道:“献丑献丑。”
孙涛收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摞纸。纸上复印了一些见诸地方小报、民间社团油印刊物上的文字,也有一些则是刊发在大型报刊上的。(前一阶段,这种民间自发油印刊物曾兴盛一时。)其中有几篇当时在坊间,尤其在中下层知识“愤青”和高校一部分中青年教员中被相当看好又争相传阅过。向少文和李爽或听说过。或看过。这些文字笔调老辣。观点犀利。嬉笑怒骂皆有文采。仅就文风和惯用语来判别,应该都出自同一人。但看内容,特别是在评价当下改革开放进程中的各种利害得失时,却忽“左”又忽“右”,政治指向截然相反。应该出自不同人之手。但孙涛说,它们都出自 同一支笔。同一个键盘。同一双手。同一个脑袋。同一个人。
向、李二位面面相觑并异口同声了:“不会吧?!”
“如果我告诉您二位,这些文章和歌词的作者都是谢平。您二位以为如何?”
“我俩以为如何?哈哈……”向少文还没反应过来时,李爽先大笑了。他显然没把孙涛这句话当真。随即向少文也反应过来了。但向少文没笑。他知道孙涛这时候不会跟他俩开什么玩笑。关于谢平,他手里一定捏着不为他俩所知的“重大情报”。所以,他稳住了姿态,只等孙涛往下揭盖子。
“你俩不信?”孙涛微笑着胸有成竹地问。
“您要我们信什么都成……”李爽句斟字酌起来。他不想过分顶怼了孙涛。“要我们相信谢平会写流行歌词……这个……好像……还不至于……您可能还是不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这个人……这个人……脑袋太死板,太传统,除非他疯了,才会玩这些通俗的娱乐性游戏……这些杂文和随笔中表达的特别‘右’的论调更不可能出自他笔下。一向以来,他整个人受‘左’的思潮影响太深……”
“哎,李爽,你怎么也会认为这些流行歌词作者是在游戏人生?你没觉得体现在这些作品——当然,我是指它们中间的优秀作品而言,那里的情感同样是纯真而又高尚的?如果因为谢平写出这样的歌词就说他疯了,那也是高级疯。搞艺术有时候就得‘疯’一点。在某种境界中走向极端。不能平庸了。 平庸产生不了真艺术。天才往往在极端中涌现。 但你们的谢平他没疯。我负责任地告诉您二位,所有摆在你们面前的这些文字确确实实都出自谢平他一人之手。”
孙涛说得那么肯定。简直是在向、李二位面前 一锤子砸碎了一个元青花罐 。李爽脸上全部的笑容立即消失殆尽。向少文却变得更加沉稳。沉稳中多少有点忐忑。诧异。甚至疑虑。但又多少有点期待。期待这位孙大公子最后能为他俩揭出一个他们完全不知,既接受不了却又是真实的“新谢平”来。
“可……这些歌词是有作者的啊。都署着名哩。您看, 麦田。白乌鸦。 都是圈内很著名的一些流行歌词写手。这些文章……各自也都有作者……您看,也都署着名哩。”李爽似乎仍然不肯“颔首就范”,指着那些盒带和文章上的署名,开始低声地质疑和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