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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乘返城之风回上海后,先是在街道办事处做计划生育方面的宣传教育工作。一个单身的大男人,整天混在一堆大龄女人中间,劝说计划生育,干了多半年,实在不想干了,由他哥哥当年一个大学同学推荐,在外省一个地级“大市”的市委机关报驻京站里谋到一份外勤记者差使,由于脑子够使,嘴皮子也来得,笔下功夫过硬,又肯干,腿脚勤快……当然,最让该市市委宣传部和报社领导看好的是他政治上的敏感,总能及时把握各种政治风向,深刻领会和全面体现各种宣传口径,一个多月前被提起来当了这个驻京记者站的“代理副站长”。(站长暂缺。)

而向少文在大批上海知青返城后,主动要求继续留在独立师红星二场。在武装值班连任指导员。(全连二百五十三人,从连长到炊事员,全部是沈阳军区有六年以上军龄的退伍老兵,唯独他这个指导员是没当过一天兵的“白丁”。)真还别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老兵们还挺服他。关键是作为专职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指导员,他说得少,干得多。开春小麦返青,需要耙地保墒。老连长做出安排后,他带头拉着一二百公斤重的钢钉耙,在上千亩小麦地里一干就是一整天。老兵们就服这。他在指导员任上连着干了两个麦收季,很快上调到团部机关被任命为政治处副主任。接着去师武装处当了副处长。一年多以后又从师机关外派到第二管理处任副处长,分管该管理处辖下七个农场的文教(含学校)、宣传、体育、武装、卫生(含计划生育)、基建等方面的工作。是全垦区十多万上海知青中最早被提到正营(或副团)职的。几个月前又被破格,直接拿上去当了独立师政治部副主任。这就卡上正团、迹近副师职了。入秋前又被垦区党委保送中央党校青干二班脱产学习。最近还有传闻,从中央党校出来,组织上会外派他到地方上挂职,担任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让他的从政履历更全面。明摆着是把他列入第三梯队接班人进行重点培养了。这也就是李爽说的那句话,“ 奥迪车早就在你们家门楼子跟前候着您啦” 的来由。

向少文、李爽接到谢平一家三口后,一路上继续互相调侃。谢平在一旁则一直淡淡地笑,默默地听。完全不插嘴,不搭腔。

不多会儿工夫,面包车便驶出北京城圈。那会儿北京城区小。东边只要过了建国门,西边一过复兴门,大概其就算进入近郊了。赫赫有名的首都机场那会儿也只有一个不大点儿的圆筒状航站楼。买机票不去机场,就只能在西单民航大楼这一个售票点办票。还得带单位证明。否则,对不住,恕不接待。(因为航班少,机票不好买,奇货可居,售票窗口里的那几位大小姐态度尤其生硬傲慢也就可以理解了。)此时在面包车里,小别根早已睡着。小满本来就因病虚弱,这一路劳顿,必定也是相当困倦,但想睡又睡不着,只能是裹紧了那件带尖顶帽盔的灰蓝色旧棉猴儿,斜靠在后排座位上,怔怔地望着车窗外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逐渐被一排排既高又粗的大叶杨替代。继而路面逐渐变窄,开始有点儿颠簸起来。有时甚至非常颠簸。车窗玻璃上雨点的滴答声也开始变得越发密集清脆。给谢平的感觉,似乎是离他们应该去的大医院越来越远了……他想问。又不想问。这几年,他都这样,心里明明淤着不少问题,但还是紧着告诫自己,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或少开口。先看看再说。他这种貌似谦和,在小满看来其实是一种典型的不自信,也是一种病态。其“症状”同时还表现为优柔寡断。“色厉内荏”。小满曾经告诉过少文和李爽,谢平这种“优柔寡断的毛病”近来是越来越“严重”了。为这事,小满跟谢平认真起过急:“姓谢的,你在红山服刑那会儿都没见你恁蔫乎过。这一阵子你咋弄的嘛。到底咋的了?”谢平看看小满,勉强笑笑,只答:“你说我谢平还能咋的?我……”小满一下站起。“谢平,你……你能跟我掏心窝子说句真话吗?!”她吼着,眼眶里顿时涌满滚烫的泪水。这时,谢平脸上那种在小满看来绝对是勉强扮出的笑容开始一点一点退去,但仍然保持一种让小满无法理解的平静。固执。于是,泪水一下涌出。她摇摇晃晃地瘫坐下去,断断续续地呜咽道:“老谢,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这样吗……你干吗要这样……你能振作起来吗?你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求求你了。你想过没有,我这病指定是好不了了。你这么蔫乎,万一我真的一蹬腿走了,让小别根往后靠谁去?他才五岁啊……老谢,他才五岁啊……我求求你了……你能振作起来吗……”说着,她冲着谢平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那一瞬间,谢平的眼圈也红了。

……

半个多小时后,车终于减速,拐弯。显然是驶上了一条很规整的郊区水泥道——路两旁再次出现路灯和一应正规的交通标志。给谢平和小满的感觉,好像又从荒野之境回到了“人间”。特别是小满,觉得这一下离大医院不会远了,紧张期待了一路的心情顿时松弛,努力挣扎起酸痛僵硬的腰背,递给谢平一个欣慰的眼色。但他俩最终仍然没弄明白的是,什么样的“顶级大医院”会建在这么背静、偏僻的远郊呢?

过了一忽儿他俩才明白,这辆旧面包车今晚压根儿就没打算送他们去医院。

车终于停下,停在一片林地边上。

四周一片漆黑。

停稳车,李爽按了两下喇叭。正前方的黑暗中即刻闪出一片亮光。就着这片亮,谢平和小满隐隐乎乎地看出这片林地竟然还是个坡地,好像是向着一条小河(或小溪?)倾斜去的。小河旁由人工栽起的一排青杨树,瘦且高且整齐。谢平从细密的雨点声中分明还听到了河水的淙淙声和林下风穿掠时定会发出的那阵哗哗声。随即从这片亮中,走出一个人影。“人影”打着伞。热情。应该是李爽和少文的熟人。因为这“人影”不仅和这二位握了握手,还很“西方”地和他俩分别拥抱了一下。

“想着你们也该到了。我这儿的确有点远。辛苦各位。一路还顺吧?”“人影”开口。大概其三十出点头。应该是车上这三位男同胞的同龄人。也可能还小个一两岁、两三岁。但一脸的自信老练和沉稳却不是车上那三位可比的。他身材中短。留着小平头。裹件很干净的军棉大衣。当然是旧的。大衣里穿一身蓝卡其中山装。没系领扣。因为敞着,所以还能让人看出贴身穿的是件很旧的淡黄色圆领老头衫,也就是后来被人称为“T恤”的那种玩意儿。走近了才看出此哥儿们有点瘦。脸型倒还方正。扁平。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也许是经常熬夜的缘故,脸色显得有点黄白。鬓角长长,连着一部修剪得不那么整齐的大胡子,加上嘴唇上那一抹很有特色的胡髭,让他像极了一条西北回族汉子——可惜个头矮了点。后来证明他不是“西北”的。更不是回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族“北京娃”。

“那,就是谢平夫妇了?这是你们的孩子?长得挺虎头虎脑的嘛。还没睡醒哦!”他上前来笑着先胡噜了一把小别根的大脑袋,然后才和谢平、小满握手。一口纯正爽脆的京腔,让人听着舒服。得劲儿。没有更多的寒暄。随即推开一扇高大结实对开式生铁铸花院门。门上的黑油漆在几经寒暑风霜后略显斑驳。门鼻子上则吊着一串铁链和一把硕大的铜锁。似乎表明近来少有人在这儿驻扎。把这一行人领进院。例行性地带他们先把整个院子粗略参观了一个遍。院内,几间青砖砌起的屋子围成个“凹”字。每间屋子窗框的材质都是当年少见、十年后才真正流行起来的那种高端铝合金。按说这么偏僻的地段,这么个大院,怎么都应该有一条或两条高大而训练有素的德国黑背狼狗看守。但没有。这也印证了谢平他们的猜测,这院子少说也得有一两年没人住过了。所有的房间里虽然家具齐全,但都空关着。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一点异样。落寞。只是在坐北朝南的一间大屋子正墙上挂着一幅行草中堂,写的是北宋林仰的《刘阮祠》: “深树冥冥一径风,溪流应与十洲通。仙家日月无人识,只爱桃花二月红。”

向少文问“小平头”:“这幅字是您写的?”

“小平头”笑笑:“我哪有这把刷子。是我们的一个同志上外头求来的。我们当时还不是跟你们一样,该练字学琴的时候都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嘛。落下的人生功课真不是一星半点儿!”然后他指着屋子里的摆设对谢平说道,“所有屋里所有的家伙什随便使。”在一个当书房使用的屋子里坐下后,他又这么交代谢平:“您两口还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自行决定在这儿的居住时间。只要在走以前替我把大铁门锁上就行了。电话、水电费都不用你们管……”

听说连水电费电话费都不用他付,谢平赶紧说道:“那怎么可以。”

“甭跟我见外。”“小平头”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笑着打趣道,“再说您两口也不会在这儿住十年八年吧?”

“那倒是。”谢平忙应声。

“就是住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嘛。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嘛。”(当然,即便是“小平头”自己也绝对想不到十年八年后北京的房价会涨成什么样了!这个院子离市中心也就二十来公里吧,独门独户的这么几间房,又带这么个大院儿,此时一出手,怎么也得上千万人民币了吧。)他呵呵一笑。笑得很从容。很大方。这种从陌生人脸上带着微笑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从容和大方,特别是一口一个“您”地称呼谢平,让谢平尤其受用。这些年谢平总是有一种感觉,自己不被人信任。这种明显有些偏颇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他自造的)自我感觉凿实对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让他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上把自己流放到了社会边缘去了。用三十年后民间一个流行语说,就是把自己 “社会性轮空” 或叫作 “社会性死亡” 了。

“这些零七八碎的费用,我已经托给一个朋友,他会按时去缴付的。您就甭操这个心了。好好照顾您生病的太太就是了。”“小平头”接续呈现他那种从容和慷慨大方。他提到小满时用“太太”这种称呼。这让谢平和小满倒有点突兀。陌生。多年来他们习惯了称对方为“爱人”。后来的那些中青年这样解释这种称呼的改换:“结成夫妻的不一定是自己所‘爱’的人。所爱的又不一定能结成夫妻。所以还是沿用民国时的称呼,夫人或太太或先生或老公来得准确。”(在单位里,人们也开始改口称书记、厂长、局长为“老板”或“老大”,甚至在少数中央一级的党政机关内,有人把部长也这么称呼。)

谢平还想说些什么。向少文立即向谢平示意:这在他,只不过小事一桩。小菜一碟。领情就是了。北京的某些朋友圈讲究的就是这种“义气”。再跟他客套,谦让,就没意思了。自外于人了。

谢平知趣。随即不作声了。

“有一点要跟你们说明的是,这院子一直没接上煤气。也是当初扩建这院子时因工作需要,一帮兄弟着急忙慌要入住,就凑合了。欠一点长远考虑。现在取暖做饭还得用煤。”

“用煤,好啊。没事。没事……”向少文忙应道。

“你们上海人……”

“上海也不是每家每户都用煤气的。绝大多数,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上海老百姓,多少年多少代人一直还是在用煤球炉做饭烧水。最近听说市里已经在研究煤改气方案。但要等真正实行,普遍推开,恐怕还得等long long(英语,很长很长)的日子了。再说,我们在大西北农场里生活了十来年。除了没烧过牛粪,其他的那些,比如红柳、梭梭、玉米秆儿、苞谷芯子……啥没烧过?那忽儿有煤烧,算是好的!谢平在煤矿还干过几年。不光对挖煤,对怎么用煤都挺在行的。而且还是放羊的好把式。”李爽帮着解释。介绍。

“那就好。”“小平头”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谢平。但他这个“打量”明显只是礼节性的,眼神中既没包含惊讶,也不显示感佩。显然,他早就知道眼前这个叫谢平的人曾经有过那么一段 挖煤放羊 的特殊经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那就是后话了。“院子里存下的那堆煤足够您一家使这一冬的了……”他继续这样向谢平交代。然后他又对向少文和李爽交代:“在我出差期间,谢平一家再发生什么生活难题,您二位就要多过问多担待。真要解决不了了,及时跟我通气。或者就近给这个同志打电话。”说着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人名。

“没问题。您就放宽心走吧。”向少文接话。

“您这是要……?”谢平小心谨慎地问。

“出趟公差。”“小平头”笑笑。

“出国。”向少文补充。

“哦……”一直没插话的小满这时长长地哦了一声。表示了惊诧。能去国外出差,这在从来也没出过国,甚至都没在国内出过“公差”的她看来绝对要算件天大的好事。但这位“小平头”居然如此淡然处之,确实让她意外。并惊诧。

“至于小满女士住院的事,我已经托给北京市卫生局的陈局了。应该没问题。我给他留了您的电话号码,”他这个“您”单指李爽,“陈局一两天内会主动联系您。陈局您熟吗?”

“熟!上半年我还就北京的医改问题采访过他。我这篇专访稿,给了《中国新闻周刊》,还发了个头条。”李爽答得很痛快。其实他和这位“陈局”也就只有过一面之交。但这一年多来,由于记者站的工作需要,他必须经常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为了尽快引起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为采访打开方便之门,所以每当对方提及什么名人或领导时,他总会有一种“本能”的应激反应,立即告诉对方:“他呀?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他太熟了。”或者还会跟上一句:“上周我还跟他一起吃过饭。东来顺啊。”

“那就好。”“小平头”笑笑。类似李爽这样的回答,他听得太多。但他完全能理解这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这么说的那种心态。所以,仍然能坦然“笑纳”。“陈局那儿万一挂了空挡,落单了,我还联系了一家直属总后的部队医院做备份。院方的政委曾经是我家老爷子的保健大夫。有什么事尽可以去找他。”说着他随手又写了个人名和电话号码交给李爽。

“这个……真太感谢您了。”小满这时又插上一句。觉得一到北京就能遇到这么个“贵人”,太不容易了。他家的老爷子一定是个“大干部”。(党和政府曾给他老爷子个人派“保健大夫”,而且这个保健大夫现在都当上了“部队大医院的政委”,他老爷子这级别能小得了吗?她再次震惊。)

可能是接受类似这样的感谢和敬佩的次数同样太多太多,对于小满的感谢和诧异震惊的神情,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笑了笑,没做其他表示,然后把一串钥匙(包括大铁门上的和院内所有房门上的)交到谢平手上,又从书桌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人造革旧公文包交给向少文。

向少文问:“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们当年在中央农办屠主任带领下搞的农村调研系列报告吗?”

“您找到了?还是油印的原件。哎呀,太珍贵了。”

“别激动。听我说完。第一,它已经不是原件了……”

“那也难得啊。”

“第二,也没找全。少了那份关于农村雇工问题的调查报告。”

“这倒有点可惜。你们几位当年搞的那个农村问题调研系列,最敏感的,在中央领导层反响最强烈的还就是那份关于农村雇工的调研报告。农村在分地包产到户后出现了雇工现象在当时极具爆炸性,在国内各个界面上都引爆了农村改革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你们几位确实很有超前意识,力排众议,基本肯定了这个趋势,直接惊动了‘ 海里 ’最高方面……”

向少文说的“ 海里 ”,是圈里人对“ 中南海 ”的习惯性简称。

“可不能说‘惊动’。只不过是引起了他们的一点注意。另外,以我们当时的认知水平,对这个农村雇工问题的认知也还是不够全面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浅近的。我们只是不赞成立即加以‘扑杀’,不赞成急于给它扣什么资本主义复辟和回潮的大帽子,持一种中性的以观后效、让实践来证明的态度罢了。”他赶快纠正。

“当时领导特地把你们几位召进‘海里’,就这个农村再现雇工现象当面听取你们的口头汇报,这不假吧?”

他谦虚地挥了挥手,又提醒:“你现在在中央党校学习,主要任务是学好这次中央全会的精神。我们当初搞的这些材料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只能拿来当历史看。如果还有助于你们加深理解这一次中央全会的主基调和总精神,就算没误导了你。”

“那是。那是。”向少文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一点,这些材料当时都是作为‘未刊稿’,只在最高层很小的一个范围里印发做参考的。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但最好还是别扩散了。用完了我还是要回收的哦。”他笑道。

“明白。”

说完,他就走了。自己开着一辆进口原装黑壳四驱悍马走的。然后,向少文和李爽也要走。走以前,他俩又陪着谢平、小满上厨房里转了转。试了试各种水电设备。见一个偌大的壁柜里放着二三十包方便面。一桶没启封的豆油。五公斤富强面粉。一袋小站米。二十来根广式香肠和十几头紫皮大蒜。一塑料兜在北京被称之“油菜”、在上海则被称作“青菜”的绿叶蔬菜。还有十几筒挂面(上海人称之为“卷子面”)。免不了的是,还有七八棵大白菜。一小袋北京人在炖大白菜时一定要撒进一小撮去的虾米皮。特别让谢平感到意外和感动的是,一个纸板箱里还放了一小筐红皮鸡蛋和两个儿童玩具——一个当时在孩子们中间刚走俏的变形金刚和一支仿造得并不粗糙的塑料冲锋枪。这显然是特意给小别根准备的。 bBgnR2/I0BYdArR8tA0yJf+49muoxonZY2EEfGtAkTDkq0kl4DtiKSGVTq5Y7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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