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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

那一年,当人们都淡忘了钟绍灵饮弹自尽这档事,谢平对此却依旧耿耿于怀。而且正因为目睹了钟绍灵自尽,他开始认真反思“沿途”这俩字的含义和分量。

那天,钟绍灵用他那把精致的象牙柄镀铬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扣响扳机杀了自己。那时,谢平离他不过二三十米远。枪声响时,谢平彻底惊呆了。刹那间,他仿佛看到无数只白乌鸦向他猛扑了过来。(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时常会产生这种幻觉。但扑过来的只是白乌鸦。不是白嘴鸦。也不是白颈鸦。更不是那种只在腹部长一片白色羽毛,通身却仍然乌黑的达乌里寒鸦。)这时连带卡拉库里(吐瓦克)后身那座大山和周边一连串山头全都直起了腰。遮去大半个天空。天色一下黑瞎。而山前那一大片坡地上,则海市蜃楼般出现无数幢残旧的石屋。它们大小不一,高矮不齐,绝对错落无序。多数还不带窗户眼儿。每一个用片石铺成的屋顶上都架着那种老式的鱼骨天线。由于年代久远,这些天线大多已歪歪倒倒……石屋与石屋之间用黑褐色碎石屑铺就的一条条羊肠小道,从高空看下去,活像千百条突然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长虫,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山顶蠕动。这一刻,那些白乌鸦纷纷降落在不断晃动的屋顶平台上。它们聚集起来。一声不吭。 集体凝视着天空。

到傍晚时分,谢平和几个老乡——都是吐瓦克乡政府派出的,合力把钟绍灵抬上一辆小型的120敞篷卡车。而小董(老钟在位时的贴身助理。也可以说是他的生活秘书。也有人说是他的情人)一直很冷静,即便枪声响起,钟绍灵倒下,即便那一坨黑色的血从老钟太阳穴上喷出,她都没哆嗦,没流泪,也没喊叫,更没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和哀痛。她一直像一段木化石凝固在那里。脸色青白。她似乎早就得知(料到?)钟绍灵最后会走这一步……

十几分钟后,那辆破旧的120敞篷卡车在两名派出所民警,还有两名乡卫生所赤脚医生的“押送”下,载着正在慢慢变僵硬的钟绍灵一颠一簸地消失在高地的另一头,向县城殡仪馆驰去。谢平没跟着车走。只是呆站。脑子仍然一片空白。当晚回到招待所,从不失眠的他失眠了。接续几天。完完全全睡不着。睁大了眼。不知所措。总觉得老钟瞪着眼,还在看他。要跟他交代些什么。他辗转反侧,问自己:老钟到底要跟我交代什么?他要留下一句什么话? 到底是什么话,想说又不想说。不说又想说。 当然没有答案……于是一直挣扎到天明……后来,无奈之下他只能逼自己去读一些最时尚却又最晦涩“无趣”的三无(无情节、无主题、无标点符号)小说来催眠自己。又去读最难懂的哲学名著,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维特根斯坦的《论确实性》、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等。还有他向来崇拜的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列宁的《哲学笔记》等。这几本书他老早就读过,边读还边做过相当详细的读书笔记,只是因为各种耽搁,一直没能读完。他以为这样至少可以转移或麻痹自己的注意力,让钟绍灵那种 “了悟后又极度自嘲的眼神” 从自己眼前隐退。但,没用。还是没法让自己摆脱这样一个心结:这些年来我们做了大量从前没有做也不敢做或者不想做,但绝对应该做、必须做、再不做就没机会做、做了以后确实能“扭转乾坤而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事情。但……但……与此同时,我们是不是有意无意地疏忽了,或放松了(?),或敷衍了、搁浅了另一件大事,那就是 “清理灵魂”。“筑牢精神底线”。须知 :在物性以外, 必定是要有个 灵性 的存在。否则,最终的走向就是一起拐吧拐吧重回丛林。

是这样吗?

这和老钟举枪自我了结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到底有没有?!

请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些个夜晚,自己总是睡不着。总觉得深更半夜有人在敲他的门。或敲窗户。

几天后,谢平再次走到钟绍灵中枪后坠落的地方。他在那儿徘徊许久才找到一小块石头。这块小石头上似乎还沾着一点点老钟的血。应该是在秋末最后那场大雨的冲刷中幸存的。他用一条旧手帕将小石头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小满立即责备,你揣起它干吗,也不嫌脏!他不答。这两年,他经常不回答小满的问题。也不回答许多人的追问。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满很想跟他计较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固执。但她也是因为病很了,白天黑夜都觉得胸闷、憋气,有时还喘得不行,再没这份心气儿和心劲儿跟他计较。再后来——应该是两年多以后了, 也是一个秋末, 他带着小满和小别根去了北京。说实话,这一回他本没打算去北京的,完全是被李爽和向少文“逼”的——尤其是李爽。在个把月的时间里,李爽一连发了六七封“鸡毛信”和好几封加急电报催他。“不要再固执了。让你来京,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你现在啥也别考虑,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个焦点上: 想想你自己 。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到底要什么。到底要怎么度过这剩下的几千天。你最近不是也开始认可萨特的某些观点了吗? ‘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人就是人。这不仅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 ”“……说了归齐,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到了必须沉下心来做前半程总结、认真规划自己后半生的时刻了。如果你没犯健忘症,也没提前进入更年期或老年痴呆期,你应该记得有句话是你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你说人就是要 让自己活得像个自己 。还说过,‘ 从心灵伤口里长出的应该是什么?必须是翅膀。 ’对啊! 翅膀! 翅膀是用来干啥的?是让你窝在戈壁滩上,弓腰曲背咬牙踽行,继续玩自恋自虐的把戏吗?不是吧?尼采说过,‘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就算你狗日的现在心里啥愿望、啥欲望都没了,全都归了零,根本也不想舞,更不想飞了,为了小满和你那个特别可爱的小别根和夭折了的老二——那个机灵的小丫头,你也应该鼓起勇气再飞一次。我建议你真应该马上去看看这套书,‘走向未来’丛书。最近北京知识界都跟发了高烧一样,争读争说这套书。说夸张一点,在京沪两地知识圈里,现如今如果谁手头没捧着一套‘走向未来’丛书,谁要言不称‘未来’、文不提‘未来’,谁就是臭大粪……”

……信上句句“情真意切”,且又“言之凿凿”。但不管李爽怎么说,这个“ 狗日的 ”谢平依旧保持着那种让人特别费解又古怪的沉默。不搭腔。不回嘴。且原因不明。最后着实把李爽和向少文等老朋友惹恼了,召集一帮当年坐同一个专列去垦区战天斗地的知青老友,联名给他发了封信,呵斥:“你他妈的难道真的要让小满和小别根在卡拉库里(吐瓦克)为你陪葬?不是吧?你小子可以不在乎小满,但小别根总是你唯一的而且亲生的血脉吧?(前面说过,他和小满曾经有过一个老二。而且是他和小满一直盼望的女孩。不幸夭折了。老二夭折后,大夫告诉他俩,小满由于某种妇科疾病,今生再也无法怀孕了。)现在就算你已经把我们这些脚碰脚(上海俚语,意为‘一起苦熬过来的’)兄弟姐妹当成茅屎坑里一堆臭石头,都不屑跟我们说个啥了。行。随你的便。我们不说了,啥也不说了。但我们愿意替小满在北京找最好的医院,顶级的大夫,而且一切费用都由我们来负担。这总可以吧?你小子还想咋的? 我╳ !!”也许正是最后那点大包大揽的承诺打动了谢平——他毕竟不能“不在乎”小满。也不会不在乎小满。更不能不在乎唯一 亲生 的小别根的未来。更说不上什么要让她母子俩在卡拉库里(吐瓦克)的大戈壁滩上为他“陪葬”。至于 “北京”……北京啊北京 ,谁能拒绝再次去北京的机会呢?它毕竟是 “我们的北京”啊! 于是在收到李爽和向少文电汇来的车票钱以后(其实他并不缺这点钱,尤其在最近,他真不缺钱了),谢平便带着小满和小别根,带着那块沾血的小石头,雇了一辆大马爬犁子,带上沿途喂马用的好几大麻袋干苜蓿草,离开了卡拉库里(吐瓦克),直奔垦区首府白杨河市而去——那是一座完全由一个战功卓著的复转军人集团马拉人扛,白手起家在戈壁荒滩上建起的新城。整座新城都“淹没”在一丛又一丛,一片连一片,苍翠欲滴且又高耸密集的人造白杨林中。城边上有个不大点儿的颇有一点俄罗斯建筑风格的火车站。每周都有两趟特快列车直发北京。

那天车晚点。到北京站已是午夜时分。

……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深秋绵密的细雨中。

向少文和李爽早已在出站口等着了。李爽开来一辆车。旧的。面包车。他先去中央党校接的向少文。向少文上车前绕车查看,还故意用力踹了车轱辘一脚,笑着揶揄:“哟,你小子都趁上四个轱辘的了。不赖啊!哪弄的?”

李爽笑着回怼:“哪弄的?说得轻巧。这四个轱辘的玩意儿是随随便便就弄得来的?!”

“那就是买的啰?也就是说兄弟您也进入先富起来的行列了?!”

“嘿,还‘先富起来的’?富你个头啊!你给的钱?老子借的!”

“到底还是李站长有面子。什么时候替我也借一辆去拉拉风?”

“向大主任,向大首长,您就别跟我这儿矫情了。您还用我借?奥迪车早就在你们家门楼子跟前候着您啦。” ci6lNWK0DCfWYCYoK/FfzZt6JxNm8CNrqSn4hxmWoLNynM9yTqbjYVICLDlQp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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