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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的家。

他的老爸苏洵,擅长于散文,尤其擅长政论,议论明畅,笔势雄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嘉祐集》二十卷。但我以为他最大的成就,是培养了苏轼、苏辙两位学霸,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礼部考试中,一个考第二,一个考第五。殿试中,宋仁宗亲自主持策问,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成为同科进士,名震京师。连宋仁宗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皇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那一年,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苏氏兄弟后来在文学上的成就,不可车载斗量,只不过这一切,老苏洵都看不见了。

苏东坡一生坎坷,所幸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与他生活十年,正是他刚“出道”的十年。苏东坡的率直天真,甚至近乎桀骜不驯的天性,既容易伤人,又容易伤己,王弗的运筹叮咛,让他少受了不少折磨,也给了他许多抚慰。年少轻狂的日子,苏东坡没出“大事”,主要是因为王弗教育得好。只可惜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在二十七岁的大好年华上去世。那一年,苏东坡也只有三十岁。

王弗之死,让苏东坡痛摧心肝。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君与轼琴瑟相和仅十年有一。轼于君亡次年悲痛作铭,题曰‘亡妻王氏墓志铭’。”

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王闰之成为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称其“二十七娘”。但她也在四十六岁上溘然长逝,与苏东坡相伴的时光,也只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是苏东坡在政治旋涡里不断呛水、不断扑腾的二十五年。王闰之二十一岁从家乡眉山来到京城汴京,尔后陪同苏东坡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颍州、扬州等地,“身行万里半天下”,与苏东坡不仅同甘,而且共苦,最困难时,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陪伴苏东坡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大危机。

有人诟病,王弗去世刚满三年,苏东坡就娶了她的堂妹,有些不地道。对此,苏东坡解释说:

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通义君”,就是王弗;“没不待年”,是说王弗去世尚不到一年,东坡和闰之的婚事便已定下。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唯有闰之作为继室,王弗留下的儿子苏迈才不会受到歧视。后来的事实证明,王闰之对姐姐的儿子苏迈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以至于苏东坡用“爱出于天”来形容她。

[图1-3]《尊丈帖》页,北宋,苏轼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苏东坡的长儿媳、苏迈之妻吕氏在十一年前(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就逝世了。王闰之去世这年(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次子苏迨之妻(欧阳修的孙女)又去世了,苏东坡写下《尊丈帖》[图1-3],帖中说:

近以中妇丧亡,公私纷冗,殊无聊也……

可见他心情黯然。此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第二年,即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苏东坡被他昔日的好友、宰相章惇贬至惠州。惠州在岭南,就是五岭(也叫“南岭”)之南,是王巩和柔奴曾经到达过的地方。即使在宋代,那里也是遥远荒僻之地,用今天话说,叫欠发达地区,只有广州等少数港口城市相对繁荣。为了到达那里,他要由长江进入赣江的急流险滩,其中包括最为恐怖的“十八滩”,文天祥诗曰“惶恐滩头说惶恐”,这惶恐滩,就是赣江十八滩的最后一滩。苏东坡过此也留有一诗:

七千里外二毛人,

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

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

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

此生何止略知津。

在赣江上体验过“激流勇进”的惊险刺激,苏东坡要再翻越五岭,体验“五岭逶迤腾细浪”的磅礴壮阔。宋代不杀文臣,政敌章惇就想借刀杀人,这把刀,就是赣江、就是五岭,那是一条危机四伏的路,自古十去九不还。对于五十九岁的苏东坡来说,能活着过去就算他命大。

苏东坡知道凶多吉少,临行前把家中的仆人都遣散了,准备轻车简从,万里投荒。唯有朝云,死活不肯离开苏东坡,于是像柔奴陪伴着王巩那样,与苏东坡唇齿相依。那时王弗、王闰之都不在了,朝云布衣荆钗,像王弗、王闰之一样与苏东坡共患难。苏东坡历尽风霜而屹立不倒,与他的文化自信有关,也与他生活中的三位女性密切相关。

朝云陪伴苏东坡,柔奴陪伴王巩,情况类似19世纪俄罗斯贵族女性陪同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前往西伯利亚。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与中国的岭南冰火两重天,但流放者的地位、处境相似,区别只在于中国的流放者,身份不是囚徒,而是犯错误的官员。真正值得敬佩的,倒是与他们同行的妇人,她们用隐忍、包容与爱,支撑,甚至重塑了男人们的精神世界。遗憾的是在中国,表现这一主题的文学作品却不多。苏东坡写给柔奴的那首《定风波》,也因此值得铭记。

面对苍茫而未知的岭南,苏东坡心里还是有恐慌的。眼前的柔奴,自岭南北归,不仅容颜未曾苍老,反而“笑时犹带岭梅香”,愈发明丽动人。她的笑容,她的回答,一定让苏东坡的内心安稳了许多。“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轻言细语,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点亮了苏东坡的目光,让他的心瞬间开阔起来。眉山固然是他永远的家,但随着命运的展开,家的概念是可以放大的。浮云沧海,山高水长,只要自己能够安心,哪里不可以安家呢?在苦难的黄州,当他开始建起属于自己的小屋,在里面安然地生活,他不已然如此了吗?如此的心境,他早就写在诗里了:

……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无求。

便为齐安民,

何必归故丘。

齐安,就是黄州。在黄州做一个百姓,也不失为人生的一个选择,何必一定要回到家乡呢?

这首绝句,随意中见风趣,我很喜欢,尤其喜欢“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对经常失眠的我,不失为一种诱惑。装修新家时,我就把前两句写下来,挂在我的卧室的墙上。 oul4H5BuH7fygF6UL+DSE4mDROTbtWslXT3xvl3msksAg9A2z4yt4i9DgG8zax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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