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子》之前,几乎没有人填词来纪念自己老婆的。同样,在苏东坡之前,中国的诗词歌赋,描写田园的不少,描写家园的却不多。或许是因为家太日常、太琐碎,所以不入文人的法眼,而糟糠之妻,更是一点儿也不浪漫,上不了文学的台面。
但在中国文化中,家无疑是重要的。我们往往把结婚说成“成家”,把“成家”与“立业”相提并论,可见“家”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重要性。儒家士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确立了天下—国—家—身(个人)之间的序列关系,在我看来,在这个序列中,最核心的环节是家,家是身(个人)与国之间的纽带。有了家,个人才有了具体的容身之所。个人是家的细胞,而家又是国的模型。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齐家,是对治国的预演。一个人只有通过家,才能跟国发生真正的联系。
那什么是家呢?首先,家是一个房子,包括房子里的一切物质。没有房子,一个人就无家可归。今日国人热衷买房,其实他们心里想的不仅仅是房,而是家。中国房地产热,外国人难以理解。有了房子,对家、家园的理想才有了安顿之所,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其次,家是房子里住着的人,因此它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它的核心是人。没有人的房子只是房子,或者说是不动产,有了人(亲人),房子才成了家。苏东坡记忆里的那个家,有父母、有弟弟,也有王弗,一个也不能少。哪怕王弗已经去世十年,她仍在原处,在原来的窗下坐着,等待着丈夫归来。所以,《江城子》里,王弗始终是在场的。苏东坡的一生,王弗也始终是在场的。
第三,家里的人不是孤立的人,而是一个集体,通过血缘的纽带彼此联系。血缘比人更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存在着,对于一个“家”来说,它是具体的,一家人的相貌、性格、习惯、思维、文化甚至命运都与它有关。血缘是家的本质,但血缘是很难表述的。古代中国人很聪明,在宝盖头下面加一个“豕”,就清晰地表达了“家”的含义。“豕”就是猪,在商代甲骨文中,“豕”就直接画成猪的形状。所谓的“家”,就是屋檐下面加一头猪(甲骨文中也有把“家”画成屋檐下的两头猪的)。不是号召养猪(我想起很多年前在乡村见到过的一条标语,上写:计划生育政策好,少养孩子多养猪),而是以隐喻的方式描述血缘的存在。在古人看来,猪是一种能繁衍的动物,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代表血缘的传承。古代的家都有家谱,现代的家没有家谱了,但也一般都有一本相册,记载着一个家庭,乃至家族的来龙去脉,其实就是为血缘的传递提供物质的证据。血缘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一代代人串起来,无论他走出多远,那条线都牵着他,该回来的时候他终会循着血缘的线索,如约而返。当下的中国人,每逢春节都要投身于春运的大潮中。中国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春节必须回到父母身边,但中国人心里装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在这个日子,无论多远都要回到父母身边。因为父母代表着一个人生命的源头,回到父母所在的那个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这是文化的力量,在很多时候,文化的力量比法律的力量还大。法律依靠外在的约束,文化则体现为内在的需求。“父母在,不远游”,说明父母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在现代生活中已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但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是可以做到的。在中国人心里,夫妻的家只是“小家”,有父母的家才是“大家”,只有父母在,那条血缘连线才在,血缘的传承才能被看见、被体会、被感动。没有了血缘,一个人被孤立出来,他就不再有家,即使他有再大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