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家,原本在四川的眉州 ,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交汇处一座美丽的小城。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眉山,我就喜欢上这里。这里有茂密的丛林,有低垂的花树,有飞檐翘角的三苏祠,还有一条名叫时光的河,苏洵、苏轼、苏辙一家就住在这条河的中游,他们青衫拂动,笑容晶亮,形容举止,一如从前。我写《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写纪录片《苏东坡》,在北京、成都、眉山之间不停地游走,每一次到眉山,都会异常兴奋。我觉得自己是来见一个熟人,他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我一厢情愿地把他视为好友,尽管我在他的眼里一名不闻。
苏东坡自从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离开眉山进京赶考,就几乎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家。只有在第二年春季殿试(欧阳修为主考官,梅尧臣等为判官)后,突闻母亲去世,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一起回乡居丧,以及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在五十八岁上病逝于汴京,苏氏兄弟一起护丧还家,将父母合葬。
又过了几年,到了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图1-2]给故乡的乡僧写信,托付他们照看祖上坟茔。此札,就是《治平帖》,内容如下:
久别思念不忘,远想体中佳胜,法眷各无恙。佛阁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数年念经,度得几人徒弟。应师仍在思濛住院,如何?略望示及。石头桥、堋头两处坟茔,必烦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频与提举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归去,相见未间,惟保爱之,不宣。轼手启上。治平史院主、徐大师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治平”,是苏轼故乡眉山一寺名。《治平帖》笔法精细,字体遒媚,是苏轼书法典型的早期风格。所以元代赵孟頫、苏轼、苏辙兄弟名字里都有一个“车”,苏东坡的儿子苏迈、苏迨(dài)、苏过、苏遁名字都是“走之旁”,不知是否暗示了他们一家将越走越远——苏东坡在宋神宗时任职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从湖州贬谪至黄州),宋哲宗即位后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往岭南的惠州,最终到达大海另一边的儋州,直到宋徽宗时,才获大赦北还,却不幸途中于常州溘然长逝。
[图1-2]《临李公麟画苏轼像》轴(局部),明,朱之蕃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但苏东坡对眉州的家始终是充满怀恋的,无论他走得多远,故乡都会如影随形,跟着他走。因此说,故乡并非只是我们身体之外的某一个地点,它也在我们身体的内部,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先天地内置于我们的身体中,连接着我们的血管神经,牵动着我们的痛痒悲欢。
当然,狭义上的故乡是千差万别的,是各有千秋的,是百家争鸣的,我相信并非所有人的故乡都像歌里唱的那样美丽而丰饶,正如并非所有人的父母都像书上写的那样慈祥和善良。一个人的故乡不可能是所有人的故乡,正如一个人的母亲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母亲。不排除在有些人的记忆里,故乡是冰冷,甚至是残酷的,哪怕是同一个故乡,在不同人的心里也会留下迥然不同的印象。比如绍兴,既是陆游的故乡也是鲁迅的故乡,但陆游和鲁迅这两个“同乡”对于故乡的印象却并不一致,于是我们看到了两个彼此“打架”的绍兴——陆游诗里的绍兴,“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卧云山万事轻”,这是一个温润的、闲适的、可以睡觉打呼噜的地方;鲁迅笔下的故乡绍兴则显得阴冷灰暗,犹如一块均质的岩石,有泰山压顶之势。鲁迅是从进化论的角度出发,站在启蒙者的立场上,批判中国乡土社会的愚昧与落后,他笔下的“故乡”,是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是封建主义的“故乡”,是扼杀了闰土、祥林嫂、华小栓生命力的故乡,不全然是他个人生命里的故乡。
但这些都与苏东坡没关系,苏东坡既不认识陆游,也不认识鲁迅,但他认识苏洵,认识苏辙。“唐宋八大家”里的“三苏”,天天腻在一起,当然是在故乡,在他们成为“唐宋八大家”之前。在苏东坡的心里,故乡是干净、单纯、灿烂的,一如他“像少年啦飞驰”的旧日时光。一个人在少年时代总会向往远方,但当他历尽沧桑、故乡成为远方,对故乡家园的怀恋就会在每个夜晚沉渣泛起,让他热泪纵横。苏东坡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弟弟,爱自己妻子。只是,当他回忆他们时,他们早已四散分离,甚至已经生死相隔,只有在故乡、在从前的家里,他们才能聚齐。
终于,在离家二十年后,不惑之年的苏东坡,在密州 ,给亡妻写下了一首词,这就是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只有在梦里,苏东坡才能跨过千山万水,回到故乡眉山,回到自己从前的家。他推开门进去,看见自己的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在轩窗下面梳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自己已然老去,满面尘土,满鬓斑白,即使彼此看见,她也认不出自己了。于是,他们相对无言,只有两行热泪,默然流下。
这首词,无华丽的词藻,无炫目的技巧,无深奥的用典,质朴得完全不需要翻译,但我认为这是苏东坡最令我们感动的一首词,因为词里的感情,至真、至深。
苏东坡对王弗的那份深情,就是对家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