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西夏的攻势已被扼制,宋夏间的战局已经稳定,和谈正在进行中。此时摆在朝堂面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宽民役,完国用”,修举法度,推行改革。但仁宗身边的宰执皆不孚众望,而范仲淹因在宋夏战争中的卓越贡献,已为朝野众望所归。四月,范仲淹自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兼经略安抚招讨等使出任枢密副使,八月,改任参知政事,九月,在仁宗一再敦促下,范仲淹开始推行因战争而中断的改革,以实现仁宗“致太平”的战略目标。他提出了十项改革任务: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十项改革,涉及仁宗时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各方面。除军事方面推行的府兵制为中书、枢密院的同僚们一致反对而未实施外,其他九项建策自十月始至次年五月相继颁布施行。
第一项,明黜陟。高级文官旧法四年一迁官,今听旨取裁。一般文官在京任职,必须在任三周年方可磨勘(考核)改官,如是本人请求及外任,则须满五年。并须有监司及台省监寺清望官五人保举。监当、亲民、通判、知州,逐级晋升,也都须有举主。以此从制度上杜绝不限内外,不问劳逸,甚至居家待缺数载,到职之时,已满年限,一无勤效,例蒙迁改,“贤不肖并进,三年一迁,坐至卿监丞郎”的弊端,扭转公家之利,生民之病,政事之弊,纲纪之坏,漠不关心、人人因循、不复奋励的官场不良之风。官员中,有高才异行、异略嘉谋、政绩卓著者,可不受定期磨勘的限制,破格晋升。官员中,事状猥滥、老疾愚昧之人则另行处理。武臣磨勘年限,则比附文官定夺。
第二项,抑侥幸。真宗景德以后,优礼士大夫,推广恩泽,延及后代。规定中高级官员子弟可通过“恩荫”进入仕途。尤其是高级官员,每逢三年一次的祭天大礼和皇帝、太后生日可奏一子充京官。这样,高级官员若任官二十年,则一家兄弟子孙可有二十人出任京官,如再晋升为朝官,那滥竽充数者就非常可观,冗官问题积重难返。冗官至多,不能胜任,政务废弛,领俸禄者增多,百姓负担也更加沉重。为解决“恩荫”滥赏问题,范仲淹提出改革方案,高级官员遇祭天大礼许奏一子充京官,每年帝后生日,不得再提出申请。大约子及伯叔兄弟等近亲待遇如旧,远亲则降格,只能得无出身的斋郎、试衔。地方官员,转运使,到任超过一年后,方许荫补其子弟。方案公布后,史言,“自是任子之恩杀矣,然犹未大艾也”。
禁止高级文官为子弟、亲戚申请馆阁职位或在馆读书。进士前三名,一任回,无过犯,许送呈著述申请召试,优等,可补馆阁职位。馆职有阙,取有高级文官二三人推荐者补试。
第三项,精贡举。针对以辞赋、墨义取士旧制。新法先审查士人的履行,然后考试学问。加强学校的监管作用,州县均设立学校。士人必须在校学习满三百天,方可参加地方选拔人才的解试。进士科,试策、论、诗赋,废除死记硬背的贴经、墨义考试方式。九经科,改对大义,注重晓析经义。三史科,取其明史意,文理可采。明法科,试断案,以合律意、知法意、文理优,为上等。
第四项,择官长。国家治理好坏,各级地方政府是关键。为此,改革坚持精择、破格、久任的原则,由宰执选择各路转运使,转运使选择各州知州,知州选择各县知县,可以越级破格录用,不频繁调动。摒弃“比年以来,不加选择,非才贪浊老懦者,一切以例除”的选官模式。
第五项,均公田。真宗时,始行外官职田之制,欲借此使外官衣食得足,婚嫁丧葬之礼不废。然职田制度在施行过程中存在不足、不均之弊。新政加以完善,规定了各级外官职田之数,欲借此“责其廉节,督其善政”。
第六项,厚农桑。每年二月,各州军开河渠,筑堤堰陂塘,推行劝课之法,“以救水旱,丰稼穑,强国力”。此令在十一月和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正月,两度颁诏推行,政绩显著的官员,给予转官、晋升差遣等奖励,提刑、运判今后并兼带本路劝农事务。
第七项,修武备。仿唐府兵制,于京城及其周边地区,招募五万人,三时务农,一时教战,以协助禁军。候京城地区府兵成军,则将府兵制推向全国各地。这样既可以大幅削减造成国家财政困难的巨额军费,又可以增强国防力量。
第八项,减徭役。人口少的州,两套行政机构,并为一套,撤并人口少的县、乡。以此减少在州县乡服役的农民,让更多的农民回乡务农,这样“人自耕作,可期富庶”。先从西京洛阳开始,次及北京大名(今河北邯郸市大名县),然后推向全国。
第九项,覃恩信。朝廷赦书所宣布予民的实惠,赦罪犯、宽赋敛,减徭役,除欠负、恤孤贫等,三司、转运司、州县必须切实贯彻执行,违者严惩不贷。前朝的欠负,一切免除。不属侵欺盗用、应赦欠负这项工作,随后指定专人与三司详定。
第十项,重命令。慎重立法,执法必严。改变朝令夕改,有令不行,执法不严的旧习。庆历四年五月,决定将现行编敕以后颁布的敕令,依律分类,颁行全国,以便查阅,防止在司法实践中出现刑名出入。
十月,首先贯彻落实择长官按察各路这一改革措施,两府的宰执们连续讨论数日,打破常例,破格用人,精选张昷之、王素、沈邈为河北、淮南、京东路都转运按察使。接着,又委派高易简、祖无择、王鼎、宋选、杨毕、刘纬、周沆、李上交、高惟几、梁戢、张固、王绰、王罕、曹颖叔等分赴各路,展开了对全国各地州县地方主官的按察,由此拉开改革的序幕。据说,自差诸路按察后,已出现“老病昏昧之人,望风知惧,近日致仕者渐多”,州县吏治有所澄清的喜人景象。
庆历时的择长官,首先是精择转运按察使。据说,范仲淹在选择时,取班簿视之,不才者,“每见一人姓名,一笔勾之”。富弼说:“一笔勾之甚易,焉知一家哭矣!”范仲淹毅然决然地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于是将不称职的转运使都撤换了下来。同样,诸路转运按察使对贪腐、昏昧官员的弹劾,也必然会造成贪腐、昏昧官员的“一家哭”。如杨纮,庆历中出任江南东路转运按察使,作风凌厉,对辖区内官员的考察严格,他常说:“不法之人,不可贷,去之,止不利一家尔,岂可使郡邑千万家俱受害邪!”此话传出后,闻者望风解去,或过期不敢到官。各级地方官员中,有不少“或大臣荐引之人,或权势侥幸之子”,这就必然触一发而动全身,“下当怨怒,上迕权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触动到了盘根错节的权势集团的既得利益。于是,对范仲淹和各路转运按察使的攻击、诋毁,纷至沓来。杨纮与王鼎、王绰由于他们的严厉的工作作风,被称作“江东三虎”。沈邈、薛绅为京东转运使,欲调查了解境内吏民之情,用部属尚同、李孝先、徐九思、孔宗旦四人侦伺,“时谓之山东四伥”。与他们同一批的转运按察使,也多被指为“刻轹州郡,窘辱大臣 。加之,“任子恩薄,磨勘法密,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寖盛”,但是,范仲淹、富弼等人坚守改革的信念并未动摇。
自改革之始,政坛上就有人造谣生事,攻击改革派结党营私。三年(公元1043年)三月,首相吕夷简罢,仁宗欲起用夏竦为枢密使,但立即遭到台谏官余靖、沈邈等抨击,认为夏竦在对夏战争中“畏懦苟且,不肯尽力”,以致“元昊尝榜塞下,得竦首者予钱三千,为贼所轻如此,卒于败丧师徒”,又“阴交内侍”,“奸邪”,不得进京赴职。仁宗不得不改任支持改革的杜衍出任宰相兼枢密使,同时进用富弼、韩琦、范仲淹为执政,欧阳修等为谏官。当时一位支持改革的著名学者、人称徂徕先生的石介,认为这是件值得为之鼓吹的“盛事”,于是作了首《庆历圣德诗》,诗中歌颂杜、范、富、韩等人为夔、契、周勃,直指夏竦为大奸。这就激化了夏竦与改革派的矛盾,本来夏竦就怀疑自己未能出任枢密使是范、富作梗。当时有位与胡瑗齐名的学者孙复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感慨地说:“子祸始于此矣!”范仲淹听说后也颇为冲动,拍着大腿说:“为此怪鬼辈坏了事也!”韩琦较理性,也说:“天下事不可如此,如此必坏。”果不其然,夏竦怀恨在心,与其党徒制造舆论,说杜衍、范仲淹等是同党。并指使宦官蓝元振上疏说:“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景祐时,蔡襄称之四贤。现在四贤受信任,又引蔡襄为同列,作为回报。他们以国家爵禄为私惠,结党营私,牢不可破。一人结党,只能发展十几人。如五六人合作,门下党羽可发展到五六十人。假如这五六十人递相提携,不过三二年,布满要路,则误朝迷国,谁敢有言?挟恨报仇,何施不可?陛下深处九重,如何察知?”不过,此时仁宗尚不信此谗言。
石介还曾写信给富弼,希望他能像商、周初年的伊尹、周公旦辅佐汤、成王那样,辅佐仁宗。此事大概在政坛上已经传开,夏竦认为这是一个打倒富弼的好机会。于是,他指使家中一名长于书法的奴婢,偷偷地模仿石介的笔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奴婢的笔法已酷似石介的了,于是夏竦让奴婢将“伊周”二字改成“伊霍”。这一改,意味就大不一样了,伊尹在商代曾放逐过商王太甲,霍光在汉代曾废立过昌邑王,改成“伊霍”,就是说石介在唆使富弼废掉仁宗。夏竦进而还伪造了一篇石介为富弼起草的废立诏书,将富弼废仁宗的事坐实。这一下,范仲淹和富弼开始恐惧了。为什么呢?因为在古代皇帝最忌惮大臣专权和朋党,这样皇帝就被架空、蒙蔽了,皇位也就不稳了。如果皇帝已感受到相权威胁的话,那么,宰相就危险了。于是范、富二人不敢再居庙堂之上,主动请辞,要求到敌情尚存的西、北二边去视察指导。经过再三的请求,庆历四年六月,范仲淹获准以参知政事宣抚陕西、河东,八月,富弼获准以枢密副使宣抚河北。
虽然范、富二人已离开了朝堂,但改革派受到的打击,并未有中止。在范、富二人主持改革时,为了推行改革,引用了一批有名于时的青年才俊,御史中丞王拱辰等对此相当的抵触。名士苏舜卿是范仲淹引进的,他是杜衍的女婿,少年能文章,其议论多少触犯了权贵。正巧进奏院祭神,苏舜卿依照惯例用卖废纸的钱召妓设宴会宾客。王拱辰探听到后,暗示其部属上章弹劾,想以此动摇杜衍。案件交开封府查办,苏舜卿等以盗用公款、与妓女杂坐、孝服未除宴饮、诽谤周孔等获罪。苏舜卿除名勒停,处分最重,其余各人都降职外放。这是四年十一月的事。当时舆论认为这样处理过于刻薄,而王拱辰等得意扬扬,说:“我一网打尽了!”韩琦就此质问仁宗:“苏舜卿等公款吃喝,少年狂语,值得如此严惩吗?国家亟待处理的大事本来就不少,近臣与国家休戚与共,大事不言,而攻击这些青年才俊,此用意自有所在,恐不只是因为他们举止轻狂!”实际上是,宰执、侍从中有一批人,想以此打倒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
同月,仁宗下诏公开指责改革派,全面否定改革。诏书说:“太平之弊,浮薄躁进,相互欺瞒。呼朋引类,矫情揭私。党同伐异,以沽声誉。以至暗中招纳贿赂,明里声称荐贤。又奉命按察者,恣意苛刻,构织罪状,弹章纷至,以惩处方面大员。至于文士,类失纲常,诋斥前圣,放肆异论,以讪上为能,以行怪为美。自今委中书门下、御史台采察以闻。”诏下,范仲淹上表乞罢政事,知邠州(今陕西彬州市)。庆历五年正月,仁宗同意了范仲淹的辞职请求,同时引退的还有富弼、杜衍。
范、富退出宰执班子后,谗言更为流行,二人推行的改革措施也逐渐被废除。二月里,相继废除了京朝官用保任叙迁法和磨勘荫子孙新法。三月,废除了荫补选人考试新法。同月下诏,要求各路转运、提刑司停止差官按察体量官员,以免生事。十月,以各地按察“过为烦苛,吏不安职,至有晓谕州县,俾互相告论,有伤风化,无益事体”为由,取消转运使所带“按察之名”,终止了“择长官”的改革。范仲淹领导的这场改革至此结束,首尾两年有余。
但是,对改革派的整肃、迫害,直至七年(公元1047年)还在进行。四月,内出诏书,指责薛绅在京东转运使任内,任用孔宗旦、尚同、徐程、李思道等为耳目,侦取州县细过,频频立案,陷害命官,降知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宗旦等四人降任远小处职务。指责前江东转运使杨 、判官王绰、提点刑狱王鼎,“皆亟疾,苛察相尚”,今后均不得用为转运使、提刑。杨 已降知衡州(今湖南衡阳市),王鼎降知深州(今河北深州市)。王绰服丧期满,降通判莱州(今山东莱州市)。
庆历七年,夏竦终于当上了枢密使,此时他仍欲报复,穷追不舍。正好不久前有个徐州狂人孔直温谋反,搜查其家,意外缴获了石介的书信。夏竦对石介一直怀恨在心,并且欲借此中伤富弼等。但石介两年前已死,夏竦则扬言石介并未死,而是富弼暗地里派他去联络契丹,自己作为内应,如此之类,请求开棺验尸。于是,诏书下达京东路,要求调查石介的生死存亡。杜衍此时已解相职出任知兖州(今山东济宁市兖州区),他以验介尸事征求官属意见,大家都不敢答话,只有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提点刑狱吕居简也说:“如开棺后,棺是空的,石介果真逃亡至辽,杀其妻儿也不算残酷。不然,就是国家无故掘人冢墓,这何以示天下后世?况且石介死后,必定有亲族、门生会葬,以及敛棺安葬之人,如召问无异词,就责令一干人等立军令状具保,也足以满足诏书的要求。”于是,一众数百人具保石介已死,才不再开棺验尸。
庆历新政为何失败?主要原因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挠、破坏。后人揭露得很透彻:“往年减省补荫,近臣之家贪恋厚恩,一味地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奏章交给近臣讨论,多是为自己考虑,说荫补之法已执行多年,一下革去不稳当。” 加之,朝廷高层多数人对改革持有异议。以苏舜卿案为例,翰林学士宋祁、知制诰张方平是支持御史中丞王拱辰严办的,想以此连累范仲淹。两位宰相,章得象不明确表态,贾昌朝暗中支持王拱辰。杜衍是苏岳丈,不便表态,只有枢密副使韩琦反对,孤掌难鸣。仁宗优柔寡断,持议不坚,更是新政伊始即匆匆收场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早在庆历三年新政发布之初,欧阳修就委婉地告诫过仁宗,他说:“臣伏闻范仲淹、富弼等,自被手诏之后,已有条陈事件,必须裁择施行。臣闻自古帝王致治,须待同心协力之人,相与维持,谓之千载一遇。今仲淹等遇陛下圣明,可谓难逢之会。陛下有仲淹等,亦可谓难得之臣。陛下既已倾心待之,仲淹等亦各尽心思报,上下如此,臣谓事无不济,但顾行之如何尔。况仲淹、弼是陛下特出圣意自选之人,初用之时,天下已皆相贺,然犹窃谓陛下既能选之,未知如何用之。及见近日特开天章,从容访问,亲写手诏,督责丁宁,然后中外喧然,既惊且喜。此二盛事,固已朝报京师,暮传四海,皆谓自来未曾如此责任大臣。天下之人延首拭目,以看陛下用此二人,果有何能,此二臣所报陛下,欲作何事。是陛下得失,在此一举,生民休戚,系此一时。以此而言,则仲淹等不可不尽心展效,陛下不宜不力主张而行,使上不玷知人之明,下不失四海之望。臣非不知陛下专心锐志,不自懈怠,而中外大臣忧国同心,必不相忌。然臣所虑者,仲淹等所言,必须先绝侥幸、因循、姑息之事,方能救今世之积弊。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怒,不免浮议之纷纭,而奸邪未去之人,须时有谗沮,若稍听之,则事不成矣。臣谓当此事初,尤须上下协力。凡小人怨怒,仲淹等自以身当,浮议奸谗,陛下亦须力拒。待其久而渐定,自可日见成功。伏望圣慈留意,终始成之,则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 仁宗的举棋不定,新政的结局,不幸均被欧阳修言中。
其实,自真宗后期以来,三冗一直困扰着宋朝。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宋夏战争爆发后,财政经济问题越发严重。改革前夕,欧阳修在上书中论证了改革的紧迫性,他说:“天下官吏员数极多,朝廷无由遍知其贤愚善恶。审官、三班二部等处,只是具差除月日,人之能否都不可知。诸路转运使等,除有赃吏自败者,临时举行外,亦别无按察官吏之术,致使年老病患者,或懦弱不才者,或贪残害物者,此等之人,布在州县,并无黜陟。因循积弊,官滥者多,使天下州县不治者十有八九。今兵戎未息,赋役方烦,百姓嗷嗷,疮痍未复,救其疾苦,择吏为先。”在论证转运使应兼按察时,又说:“伏念兵兴累年,天下困敝,饥荒疲瘵,既无力以振救,调敛科率,又无由而减省,徒有爱民之意,绝无施惠之方。若但能逐去冗官,不令贪暴,选用良吏,各使抚绥,惟此一事,及民最切。苟可为人之利,何惮选使之劳。”由此暴露了庆历初年吏治、财政、民生所处的窘迫之境,宋朝已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刻了。
范仲淹等人提出的十大改革任务,如能坚定不移地贯彻下去,对于宋朝,是能起到振衰起敝的作用的。反对派认为改革“更张无渐,规模阔大”,不可行。其实改革实际仅推行数月,还谈不上“无渐”。其中,许多方面并未实际贯彻。比如“减徭役”,为减少在州县乡各级服役的农民数,范仲淹提出在人口少的州,两套行政机构并为一套,并撤并人口少的县、乡。这项工作实际仅在西京洛阳贯彻了。西京河南府,当时不到7.6万户,却设了19个县,相比唐中期19.5万户设20县,显然是过多了。因而,在四年五月撤掉河南府颍阳、寿安、偃师、缑氏、河清5县,降为镇,并入他县。仅此而已,地方行政改革并未推广至全国各地,显然这项改革还处于试点阶段。“精贡举”这项改革,《宋登科记》是这样记载的,“庆历三年、四年、五年,并停贡举”。也就是说,改革尚停留在纸面上。庆历新政期间,宋朝未举行一场科举考试,既不能指责为“无渐”,也不能指责为“阔大”。由此可见,反对派的指责完全是无中生有,当然也是别有用心的。
改革的必要性,不久就被后人证实了。新政规定因恩荫而获得选人、京官资格者,必须考试及格方能授予实职。庆历五年三月,欲废除这项规定。包拯上书反对,他说新政这项规定发布后,“天下士大夫之子弟莫不靡然向风,笃于为学。诏书所谓‘非惟为国造士,是乃为臣立家’,实诲人育材之本也。近闻有臣僚上言,欲议罢去,是未之熟思尔。且国家推恩之典,其弊尤甚,因循日久,训择未精。今诏命方行,遽欲厘革,则务学者日以怠惰。一旦俾临民莅政,懵然于其间,不知治道之所出,犹未能操刀而使之割也。或前条制有未尽事件,欲望只令有司再加详定,依旧施行” 。肯定了新政在限制名器滥授、增强官员素质方面所发挥的有益作用。
庆历六年四月,权御史中丞张方平结合自身经历,谈及仁宗时冗官问题,他说:“臣向在翰林为学士,见天圣中具员,两制两省官不及三十员,今已五十余员。及领御史中丞,见本台天圣班簿,京朝官不及二千员,今二千七百余员。又尝领三班院,见景祐中使臣不及四千员,今六千员。又领吏部流内铨,约在铨选人仅以万计。以此逐处率递用一年半阙,比罢任、候差待阙,五六年间未成一任。而又所养非所用,设有一烦重之地,不免旋须擢人。仍旧不革,恐数年间官滥不胜其弊。”
方平又言:“臣窃闻近有恩旨,将来圣节,自大卿监以上陈乞恩泽并依旧者。庆历四年范仲淹奏定臣僚任子弟之制,其间难行,如国子监、尚书省等事,并已冲改,只恩例见行。今自知杂御史以上,何勤于国,岁奏补京官一员。祖宗之时,未有此事。近岁积累侥幸,为此弊法。仲淹所请,略从裁损,考之理道,已是适宜。臣近曾具天圣、景祐中及见今文武官员数进呈,据今京官比景祐中已多七百余员,经久之图,何以处置?其臣僚恩例,乞且依新制为便。若朝廷议论,惟是之从,又不可以人废言也。” 明确表明,反对废除新法复用旧法。但是,从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少卿监以上每岁仍奏荫子弟来看,张方平的意见并未被采纳。
当然,改革不是没有缺陷,比如四贤之一的余靖就认为在“均公田”方面,官员的职田标准就定得过高,他说:“今来所定顷亩,比于旧数三倍其多,贪吏因缘,其害甚大。”将户绝荒田作为公田,也不符合新法精神。何况今年“淮南、江浙经春少雨,麦田半损,蝗蝻复生。京西东、荆湖南北、广南处处盗贼未尽扑灭,陕西、河东辇运困苦。且庶民惶惶失其农业,而长吏以下各营其私,忧民之心有所未至,加之检括,宁不骚扰” ?庆历四年初,从全国范围来讲,多地旱灾,战争并未结束,徭役沉重,盗贼蜂起,均公田的时机也尚不成熟。所以他希望均公田的工作缓两三年再说。
其实参与庆历改革的官员,都是奉公为国、任劳任怨、有奉献精神的仁人志士。江东三虎之一王绰,早年任刑部详覆官。有个廖均,挟当权者的权势想逃脱罪名,某副相想帮他,援引旧例送刑部,刑部官员无人敢反对。独王绰认为“敕一定而例有出入,今废敕用例,非有司所敢闻也”。副相虽然非常厌恶他,但最终也不能让王绰屈从。王绰曾担任边城雄州(今河北保定市雄县)通判。州城年久失修,知州担心违反宋辽签订的和约,不敢修。王绰认为今仅修葺罢了,并非扩建,不违反和约。动工后,辽果然派人询问,王绰如前所对,并故意款留辽使,直到完工才送辽使回国,辽也不敢再问。杜衍、富弼特别赏识他的才干。三虎之一的王鼎,因按察而降职知深州,任上正遇到邻州贝州(今河北邢台市清河县)发生王则兵变。深州卒谋杀将领响应。王鼎获悉后,做好军事布置,然后如平时一样设宴会友,叛党摸不清底细不敢动。王鼎不动声色,密捕十八人,并将其中尤为凶恶的为首分子斩首于市,结果深州“一境帖然”。孔宗旦,因按察而降为邕州(广西南宁市)司户参军。皇祐时,他预感到侬智高要谋反,报告知州,知州置之不理。结果不久侬智高起兵,并攻克了横州(今广西横州市)。孔宗旦送走了家人,他说:“吾有官守,不得去,无为俱死也。”不久,邕州城被攻破,孔宗旦被俘。侬智高想任命他伪职,他“叱贼且大骂,遂被害”。孔宗旦是四瞪(或作四伥)之一,在京东时,“人多恶之,其后立节如此”!由此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立志报国、敢于担当的官吏。正因为他们敢于改革,触动权贵势力,因而仕途坎坷,但临难不苟,勇于为国捐躯。包拯曾抨击过当时政坛的恶劣风气,他说:“顷岁以来,凡有才名之士,必假险薄之名以中伤之。逮乎摈弃,卒不得用,议者迄今痛惜之。欲望圣慈,申命宰执,应臣僚中素有才行,先以非辜被谴,如杨纮、王鼎、王绰等,曾并叙用未复职任者,并乞复与甄擢,或委之繁剧,必有成效。如是则风化日益美,贤杰耸慕,积和之气,洽乎上下矣。” 包拯认为他们都是德才兼备之士,考其行迹,不为谬奖。
庆历新政,是北宋中期一场自我革新的政治运动,历时不长,也无甚成效。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但毋庸讳言,其成败得失,必将影响着此后的政治人物及其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