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最初于1920年发表在《漂泊者》5月刊。
作品写于1919年12月。讲述了克苏鲁神话中最著名的调查员兰道夫·卡特的一次经历,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次以该人物为主角创作故事。本故事的内容来源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场梦,他曾在信件中向朋友讲述过这场梦的内容,后来又在内容开头增加了一部分叙述,最终以供词的形式完成了这篇稿件。此后,洛夫克拉夫特还以兰道夫·卡特为主角创作了《银钥匙》《梦寻秘境卡达斯》《穿越银匙之门》等故事。
先生,我再说一次,你对我的审讯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永远把我扣留在这里,如果你必须要有一个犯人来满足你所谓的正义感,你可以关押甚至处决我;但除了刚才所说的,我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了。我能记起来的每件事,都原原本本坦白出来了,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歪曲和隐瞒。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那是因为我脑中有一团阴云,这团阴云和模糊且真实的恐惧感让我产生了混淆。
我再说一次,我完全不知道哈利·沃伦发生了什么。尽管我觉得,也可以说是十分希望他已经安息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如此幸运的事情的话。在过去的五年里,我确实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研究未知世界的恐怖事物的合作者。虽然我的记忆有点混乱,但我并不否认你的目击证人指出,我们曾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11点30分,出现在盖恩斯维尔,朝着大柏树沼泽地走去。当时我们拿着手提式电灯、铲子和连接着某个设备的奇怪线圈。我甚至可以确定,这些东西在那个极为恐怖的场景中全都派上了用场,那种恐惧感,简直刻进了我的骨子里。但后续的事情,甚至于为什么我会独自一人昏倒在沼泽地旁,我一无所知。我能记起的全部事情,刚才都已经告诉你不止一遍了。你们表示那片沼泽地的附近,并没有一个如此恐怖的场景存在。对于此,我只能说,那都是我曾经看到过的东西。我不确定那到底是噩梦还是幻觉,尽管我一直希望那只是个噩梦或者幻觉。总之,在我们消失的那可怕的几个小时中,我所能记起的事情只有这些。至于哈利·沃伦去哪里了,大概只有他自己,也或许只有那些我无法形容的无名怪物可以解释了。
我先前也说过,我知道哈利·沃伦做的那些奇怪的研究,也曾经参与了其中一部分工作。他收藏了许多罕见的、诡异的禁书,我曾经读过其中几本用我通晓的语言写成的,但那仅仅只是藏书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撰写而成。我认为大多数的书应当是用阿拉伯语写成的,但是那本以恶魔的灵感写就的书,那本造成现在这种可怕境地的书,那本装在他的口袋里、随他一同消失的书,则是用一种我闻所未闻的语言写成的。沃伦从不肯告诉我那本书里究竟讲了什么。至于我们到底在研究什么……我是不是要承认自己再次陷入了混乱?但不得不说,无法理解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反而是种幸运,因为那些研究实在是太可怕了。大多数情况下,我只是单纯地爱好而不是狂热地痴迷。沃伦总是对我颐指气使,有时我甚至有些怕他。我记得在这件可怕的事发生的前一晚,沃伦一直在侃侃而谈自己的理论,谈到有些上千年的尸体不会腐坏,而是保持着血肉俱存的状态在坟墓中安稳长眠时,他脸上扭曲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怕他了,因为他大概早已见识过超出我认知范围的恐怖事物。目前,我只是替他害怕。
我再说一次,我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肯定和沃伦随身带着的那本书有关。那本用古怪文字写成的书是他一个月前从印度带回来的,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那晚到底要去找什么。目击者声称,他看到我们在半夜11点30分的时候,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并朝着大柏树沼泽地走去。这应该没有错,但我确实记不清了。我记忆深刻的场景只有一个,而那个场景发生在午夜,大概率是午夜过后很久了。因为我记得透过氤氲的水汽,一弯残月正挂在夜空。
那里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古老到让我仅仅是看到那些从远古岁月里遗留至今的符号,就浑身颤抖不已。墓地在一片潮湿且深的凹地里,那里长满了杂草、苔藓,和许多奇形怪状的植物。空气中充斥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恶臭,我的思绪有点飘散,竟以为那是被风化的石头所散发出的腐败气味。我们所及的每一处都充斥着腐朽与荒废,我觉得我们就像是猎物一般,贸然闯进这片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死寂。这个想法让我有些不安。在山谷的边缘上,一弯残缺的新月正透过从那些未知的地下陵墓中飘散出的令人厌恶的水汽,窥视着我们。透过这道摇摆不定的微弱月光,我隐约分辨出那一排排古董石板、骨坛、碑,以及陵墓的外墙。它们全都濒临倒塌,上面长满了青苔,被水汽浸润着,或隐或现地藏在那些茂盛的奇怪植物后面。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在这个墓地里所做的事情。第一幕场景是我和沃伦来到一座坍塌了一半的陵墓前,然后放下了身上所背的一些重物。接着,我拿起一盏手提式电灯和两把铲子,我的同伴也拿了一盏同样的灯,以及一个便携式通信电话。我们谁也没有出声,仿佛我们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样。我们毫不犹豫地拿起铲子,开始清理周围的杂草,接着将覆盖在那座平坦古墓上的泥土清理下来。当墓穴表层的三块花岗岩被我们整个挖出来后,我们后退了几步,仔细观察了墓穴周围的环境,而沃伦似乎还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他又回到坟墓旁边,把铲子当作杠杆,试图将距离旁边的石头废墟最近的那块花岗岩撬起来,那堆石头废墟看上去十分像是坍塌了的纪念碑。但他没能成功,于是他看向我,示意我过去搭把手。终于,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石板总算是松动了。我们一鼓作气,将石板抬起并掀倒在一旁。
移开石板后,一个黑色的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从洞中喷涌而出的恶臭气体,惊得我们倒退了好几步。过了一会儿,我们再次靠近洞口,发现洞中的气味已经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我们手中的电灯照射到洞中的一部分阶梯,阶梯上流淌着泥土深处渗出的恶心液体,两侧则是湿润的硝化墙壁。这时,我的记忆中首次出现了声音。尽管被可怖的东西包围着,但沃伦依然用极其温柔的、丝毫不受周遭任何影响的镇定男高音对我说:“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要求你留在这里。”他说:“如果我让你这样的神经衰弱者进入里面,那真的是一种犯罪。虽然你读过那些古书,也从我这听说了不少事情,但你依然无法想象我即将看到的东西。卡特,这是魔鬼的工作,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我怀疑他看到下面的一切之后,根本无法活着出来。我无意冒犯你,天知道我有多想让你跟我一起。但另一方面,这又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让你这样一个极度敏感紧张的人卷入死亡和疯狂中。说真的,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东西。不过我保证,我会时刻通过电话跟你联系,你看,我们带了足够长的电线,可以让我一直走到地心再返回来。”
在我的印象里,我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这番话,我也记得我极力抗议和埋怨,似乎我极度想要陪自己的朋友进入那座未知的墓穴深处。但沃伦似乎铁了心,甚至曾威胁我说,假如我继续坚持,他就放弃这次探险计划。这个威胁奏效了,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事情的关键。尽管我还记得一些事情,但却早已忘了我们要寻找什么东西。在确保我依照他的计划同意留在地面后,沃伦拿起那卷电线,并对连接在上面的设备做了调试。在他点头示意后,我拿走了其中一套设备,坐在了洞穴附近一块褪色的古旧墓碑上。然后沃伦和我握了握手,背起那卷电线,转身消失在那座难以名状的埋骨洞中。起初,我还能看到他手中的电灯散发出的光亮,也能听到他放出电线时的沙沙声,但很快,光亮便消失在暗处,仿佛是在石阶上遇到了拐角一般。接着,放线的沙沙声也消失了。我独自坐在外面,被这些仿佛带有魔力一般的电线束缚在这个未知的深渊前,残月若有似无的光洒在上面,电线表面的绝缘层泛起了一层绿色的光。
在这座古老荒凉的死亡之城中,我被一片孤独的死寂包围着,脑中浮现出许多惊悚阴森的幻想和错觉。而那些怪异的巨石和神坛此刻似乎也有了知觉,开始展现它们恐怖的个性。在漆黑的长满杂草的凹地深处,潜伏着一些虚无的阴影,有时凑成一支队伍,像是进行一些亵渎的游行仪式一般,掠过山腰上那些腐朽的墓穴入口。这些阴影绝不可能是天上那弯苍白的残缺新月所投下的。我频频借着电灯的光看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惴惴不安地守着电话听筒。但在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接着,听筒里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咔哒声,我立刻焦急地呼唤我的朋友。虽然我十分担心他,但我依然没有做足心理准备,去听那些从未知墓穴里传出的话语。哈利·沃伦的声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颤抖,充满警惕,不久之前,他还用那样镇定的语气跟我说话,但此时他却用比最响亮的尖叫声还要有震撼力的沙哑低语,在墓穴深处说道:
“天哪!要是你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一言不发地继续等待。很快,沃伦极度激动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卡特,这太可怕了!这怪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次,我没有选择继续沉默,而是对着话筒兴奋地问出了一系列问题。虽然我的内心依然恐惧万分,但我仍不断重复着问:“沃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朋友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依旧沙哑,充满惊惧,只不过此刻还显现出一丝绝望:
“我不能告诉你,卡特!这根本无法想象!我不敢告诉你,没有人在知道它之后还能活着!天哪!这东西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话筒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颤抖着声音语无伦次地不停发问。接着,沃伦更加恐惧不安的声音传了出来:
“卡特!天啊,快,把石板盖上,然后逃出去!如果一切还来得及的话!快跑!扔下所有东西逃到外面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照我说的做,没时间解释了,快!”
我听着他的话,却只会机械地重复问那些疯狂的问题。周遭全是墓穴、黑暗和阴影,而在我的脚下,则出现了某种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的危险。但此时此刻我的朋友所面临的危险,远比我大得多,我在这样的恐惧中,甚至感受到一丝模糊的怨恨,或许沃伦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抛下他逃命。听筒中传出更多的滴答声,接着停顿了一下,沃伦发出了一阵惨叫:
“卡特!跑啊!天哪!快把石板重新盖上!跑啊!”
听到我那遭受到巨大惊吓的朋友说出的这几句孩子气的话,我体内的某种潜能被激发出来。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于是我冲着听筒大声喊道:“沃伦!坚持住!我下来了!”但听了我的话后,沃伦发出了一阵绝望至极的尖叫:
“不要!你不会明白的!太晚了,这都是我的错。快把石板盖回去,然后快跑!你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他的语调再度变了,这一回听上去柔和了许多,像是认命了一般。但在我看来,依然透露出对我的焦虑:“快走!不然就太迟了!”
我试图不去理他,试着克服着身体上的僵硬,好履行刚刚我说过的话,到下面去救他。但直到他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我依然呆立在原地,被巨大的恐惧掌控着。
“卡特!快走!没用的,你必须马上离开!一个总比两个强……那块石板……”他停顿了一下,更多的滴答声传出来,接着沃伦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马上就结束了……你不要为难了,快把这个该死的洞口盖上,逃命去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卡特,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沃伦微弱的声音变成了大叫,渐渐变成了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经年累积的所有恐惧。
“我诅咒这些恶魔!天哪!快跑!快跑!快跑啊!”
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沉寂。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坐了多少时间,对着电话低语、大喊、尖叫。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道:“沃伦!沃伦!说话啊,你还在吗?”
接着,那令人难以置信、无法想象,几乎无法描述的东西,那足以超越一切的恐怖到来了。我之前说过,在沃伦最后的声音消失后,似乎有上千年的时间过去了,恐怖的死寂中,只有我的哭喊声。但接着,听筒中再次传出了滴答声,我立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后我再次试图呼叫沃伦:“沃伦,你还在吗?”听筒中传来了应答,这个回答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阴云之中。先生,我不会去描述那个东西,不,那个声音。或者说,我不会冒险去详细地描述它。因为在我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失去了意识。从那时起直到在医院醒来前,我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我该怎么说呢?那声音低沉、憋闷、黏稠、空远、神秘诡异、完全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我该怎么说?那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也是整个故事的结局。我听到那个声音,也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我站在凹地里那片神秘的墓地里,周遭布满了碎裂的石块、坍塌的坟墓、繁茂的杂草和有毒的雾气。就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看到那些无形的阴影在那弯被诅咒的残缺新月下群魔乱舞,同时那个声音从这座被打开的墓穴深处传了出来。它说:
“你这蠢货,沃伦死了!”